我低頭端詳自己,還穿着昨日白傘蓋佛事上穿的那身衣服,渾身沒有任何異樣。仔細想想,身子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卻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兒,許是自己想多了也未可知。
察必嘿嘿一笑,笑得極不懷好意:“我們狐狸跟人類女子體質不一樣,沒有她們第一次那種要死要活的痛。所以,你要是真的什麼印象都沒有,恐怕就只能去問他本人了。”
我大窘。這怎能問得出口?他又怎可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你別忘了還有一種可能性。”察必從來都不忘打擊我,悠悠然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對你什麼都沒做,將你丟在這裡自己回去了。”
我怔住,心裡頓時空落落的。若他不管我,我能埋怨嗎?他的身份禁忌,還有察必嚇唬他的10年壽命,都使他有充足的理由拋下我。可若他真的這麼做了,是否意味着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察必牽掛剛生了孩子的闊闊真,也擔心真金會因爲我的失蹤發飆,跟我說完了前前後後就回宮了。我在那間空無一人的屋子裡一直呆坐着,看着窗外雨絲綿綿,心裡也溼漉漉的。白日他定在忙碌地準備回薩迦的事宜,我回國師府怕也找不到他。直到夜幕降臨,我恢復成原形,步履蹣跚患得患失地回到了國師府。
八思巴的府邸裡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收拾行裝。院子裡停着恰那的馬車,我這纔想起,他已經到達中都了。
八思巴房間裡站了許多人,他正對着二弟仁欽堅贊和大弟子扎巴俄色細細叮囑。他打算留仁欽堅贊和扎巴俄色在中都,負責王宮裡的佛事和建造寺廟事宜。
恰那坐在炕上,身後倚着大靠枕,左腿半屈,一手搭在膝蓋上。那副慵懶的姿勢,似乎在顯示他對這些要務全然不關心。燭光照亮了他消瘦的面容,竟是滿臉的疲倦,不時偏過頭咳嗽一陣子。他的目光停留在虛空中的某一點,沉面肅穆,怔怔地不知在想什麼。
我跳上炕。恰那看到我,先是極喜,正伸手打算抱我,又突然臉色變了變,扭過頭劇烈咳嗽。這麼多外人在,我不能出聲,只得焦急地跳進他懷裡。八思巴注意到這邊,看見了我,臉色奇怪地一變。我這纔看清,他的臉上也是滿面倦態,下巴上隱隱有些青色胡楂兒,目光深邃,複雜難解。
八思巴似有些不自在,只對我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眼神。而恰那也很奇怪,他平常最喜歡抱着我,可眼下他卻不願多跟我接觸。
那夜八思巴房裡總有人進進出出,直到夜半。恰那沒有回白蘭王府,而是在
哥哥房裡睡下。到了後半夜終於只剩下他們兄弟倆了,我剛開腔:“恰那……”躺在榻上的恰那翻過身子背對着我:“小藍,我很累,想睡了。”
我再對着睡在牀上的八思巴喚一聲:“婁吉……”
他平躺着,聲音平靜無波:“睡吧。”
我只能將所有的話統統吞進肚子裡,回到左側的廂房。那一夜我思緒萬千,難以入睡。我分明聽到,廂房外,兩兄弟輾轉反側的聲音一直持續到天明。第二天一早,黑着眼圈的八思巴和恰那便被忽必烈召去了。
大明殿上,忽必烈詳細詢問了八思巴回薩迦的準備工作,憂心忡忡地說道:“蒙哥汗在位時,藏地被劃分成幾塊,分封給了朕的幾個親兄弟做屬地。這些藏地的佛法教派都得到過蒙哥汗的詔書和令旨,有些跟朕的兄弟們尚有密切往來。現今蒙哥汗雖已薨,但要讓藏地這些教派都聽令於國師,恐怕不易。他們只怕會擡出蒙哥汗的詔書來壓制你。”
八思巴頂着黑眼圈沉思了一會兒,對着忽必烈躬身道:“請皇上賜我一份詔書,明確表明皇上將藏地事務特別委託於我,要求各派僧人均遵照我的法旨行事。這樣,我便可名正言順地統領所有僧衆。”
忽必烈讚賞地點點頭:“國師與朕想到一塊兒去了。不光是賜詔書,朕還打算設立總制院,掌管天下佛教及吐蕃地區行政事務,並領之於國師。如此,天下便再沒有任何僧人和教派敢忤逆國師了。”
藏身在房樑上的我吃了一驚。古往今來,帝王國師已是天下僧人中最高的身份,能同時掌管行政事務的僧人更是鳳毛麟角。八思巴動容,言辭懇切道:“皇上委以如此重任,八思巴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忽必烈將目光落到一直默默不語的恰那身上:“另外,朕還會爲恰那賜白蘭王金印,爲他在藏地設置左右衙署,治理整個吐蕃地區。”
恰那擡起紅腫的眼睛,急忙跪下:“皇上,我從未理過政務,有何德何能治理整個吐蕃?”
忽必烈上前扶起恰那,和善地說:“我們蒙古人的習俗是派駐宗王出鎮邊疆地區,以利穩定。你是朕御封的白蘭王,又是蒙古人的女婿。派你去藏地,便是宗王出鎮,你乃是整個吐蕃地區名義上的總首領。這樣,若有任何人不服你哥哥,還有你可以替朕鎮住那幫人。”停頓一下,他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恰那瘦削的肩膀,“恰那,你哥哥身肩重任去藏地,必定會受到不少當地教派和勢力的阻撓,你可要好好做你哥哥的左膀右臂啊。”
恰那重重地點頭,看向八思巴:“皇上,恰那定會銘記在心。只要是哥哥想做的,豁出我性命也要幫哥哥做到!”
恰那雖神情疲倦卻是堅定異常。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他看向哥哥的眼神有些複雜,似有許多想要說的話,全都隱入了深深的眸子中。
這之後的十來天裡,我竟找不到一刻能與八思巴私下說話的機會。他白日裡有忙不完的事,身邊時時刻刻有人圍着,到了晚上還有個恰那睡在他房裡。恰那說自己的白蘭王府有一年多沒住過了,反正馬上就要出發去薩迦,索性不必拆開行囊,就在哥哥房裡睡上幾日。
唉,直到出發之時,我都沒機會找八思巴問一問那日的情形。這個心結如鯁在喉,一直在心中忽上忽下。
1264年五月一日是八思巴兄弟倆啓程的日子。那一日,風和日麗,陽光明媚,京郊的牡丹開得煞是嬌豔。忽必烈帶着文武百官和皇親貴族來到崇天門,親自來爲八思巴送行。
紅色的地毯鋪了有百來米,直到崇天門的大門口。忽必烈站在臨時搭建的臺子上,隆重地將一份詔書賜予八思巴。這份忽必烈親自寫的詔書以青色打底,粉色書寫,再繡上白絨,網以數千顆大小珍珠,御印則以紅珊瑚縫製出來。八思巴展開詔書,陽光下,顆顆珍珠閃耀着柔潤的光澤。這樣一份詔書耗費之巨,令所有到場的文武官員咋舌不已。
從那以後,元朝歷代皇帝給帝師頒贈珍珠詔書便成慣例。這份殊榮成了薩迦派在西藏權力與地位的標誌。史書載:“累朝皇帝於踐祚之始,必佈告天下,使鹹知之。惟詔西番者,以粉書詔文於青繒,而繡以白絨,網以珍珠,至御寶處,則用珊瑚,遣使齎至彼國,張於帝師所居處。”
薩迦寺的珍珠詔書留存有好幾份,可惜經歷了多年浩劫,如今已完全散失。後人只能從史書描述中想象曾經的榮耀與輝煌。
湛藍的天空下,莽號吹響,雄渾大氣。鼓角聲聲中,一列列車隊陸續駛過巍蛾的城門。馬蹄嗒嗒,車軸轆轆,載着離鄉多年的兄弟倆回到那遙遠蒼茫的雪域高原。
八思巴穩穩坐在車裡,眼睛一直平視前方,臉上平和寬厚,不起一絲波瀾。恰那掀開簾子朝後望,忽必烈和臣子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終至不見。萬里無雲的天空一碧如洗,恰那的眼也如天空般一塵不染。五月的微風送來路邊槐花的清香,輕輕地吹拂着恰那黑亮的長髮。
我永遠都忘不了恰那瞬間流露的迷茫眼神,那是恰那最後一次見到京城的藍天。
我感喟萬分:“雖然無比珍貴的珍珠詔書沒有完整地保留到現代,可詔書的內容被記錄進了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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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聖旨,曉諭衆僧人及俗民等:此世間之完滿,由成吉思汗之法度而生,後世之福德,須依佛法而積聚。明察於此,即可對佛陀釋迦牟尼之道生起正見。朕善知此意,已從明白無誤之上師八思巴請受灌頂,封彼爲國師,任命其爲所有僧衆之統領。上師亦又對敬奉佛法、管理僧衆、講經、聽法、修習等項明降法旨。僧人們不可違了上師之法旨,佛教最根本的就是善於講論佛法,年輕心誠者學法,懂得教法而不能講經聽法者可依律修習。如此行事,方合乎佛陀之教法,亦合乎朕擔任施主、敬奉三寶之意願。汝僧人們如不依律講經、聽法、修習,則佛法何在?佛陀曾謂:“吾之教法猶如獸王獅子,體內不生損害,外敵不能毀壞。”朕駐於寬闊大道之上,對遵依朕之聖旨、善知教法之僧人,不分教派一律尊重服
事。如此,對依律而行的僧人,無論軍官、軍人、守城子官,達魯花赤、金字使者俱不準欺凌,不準攤派兵差、賦稅和勞役,使彼等遵照釋迦牟尼之教法,爲朕告天祝禱。並已頒發下聖旨使彼等收執。僧人之佛股及僧舍,金字使者不可住宿,不可索取飲食及烏拉差役。寺廟所有之土地、水流、水磨等,無論如何不可奪佔、收取,不可強迫售賣。僧人們亦不可因有了聖旨而做出違背釋迦牟尼教律之事。朕之詔書於鼠年夏五月初一日在上都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