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珺予只有兩個方向可逃,一個是向西,一個是向西南進入雪域高原。東邊被武悅安堵死了,北邊是蒼茫原野,且大部分是商水國琅琊王的轄地,並非無主之地。
武悅安不愧是跟他打過十幾年交道的,對他的套路摸得很清楚。她打發了兩撥人分頭找,自己提着刀走了另一條羊腸小道。
約莫半個時辰後,她就聽到了前頭疾馳的馬蹄聲。武悅安座下獅子驄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寶馬良駒,她一夾馬腹,揮鞭一擊馬臀,那馬頓時嘶叫着狂奔不已。
很快,她已能看清前頭有五騎,都是做普通士兵打扮,但胯下坐騎具非凡品。
眼見武悅安就要追上,五人中有三人勒住繮繩停了下來攔住路。
一看這架勢,分明是要攔截武悅安。武悅安毫不在意揚鞭便抽了過去,左手刀再一記漂亮的橫掃,趁那三人躲閃,縱馬反超過去。眨眼間已將那三人甩遠,那三個怎麼追也追不上她。
下一個阻攔她的人就沒這麼幸運了,在她手裡過了沒五招就交代了。
真是沒想到蕭珺予這樣落魄了,逃命都只帶了四個親隨。他真是慌不擇路,放着大道不走,躥進了雜亂的林子裡。
在兩匹馬快要相接之際,武悅安一鞭捲過去,被蕭珺予矮身避過,鞭子在斜前方碗口粗的樹幹上交繞了數圈。
武悅安用力一抖手腕,奮力一拉,樹倒了,砸在蕭珺予馬頭上。那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痛嘶,撂下主人撩開蹄子直往林子更深處衝去。
“怎麼不跑了?”武悅安語氣冰冷,聽不出一絲溫和。
蕭珺予手捂着胸口,艱難地翻了個身,另一隻手支着半個身子。武悅安並未下馬,就那麼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夜晚的林間樹蔭遮蔽,只漏進來點點斑駁月光,落在人身上,連神色都看不大清楚。
“懷緬,是你啊。”蕭珺予眯着眼睛仔細辨認了好一會,才百感交集地道。他似乎有些欣喜,又有些感傷,還有些認命的絕望。那張仰着的迎着月光顯得分外蒼白的臉,一時間浮現出太多的表情,因爲情緒太多太雜,面上幾乎是瞬息萬變喜怒哀樂紛至沓來。
空間裡是尷尬的寂靜,偶有風拂過樹葉婆娑的沙沙聲。
良久,武悅安才道:“你說的那個人,幾年前就遂你意,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武悅安。”
蕭珺予蒼白着一張臉,緊抿着脣,聲線幾不可察地抖動:“我沒有。至始至終,我都從沒想過要你死。”
武悅安冷冷睨着他,眼角眉梢漸漸涌上了一層諷刺:“哦?那些上書請求以通敵賣國罪賜我死罪的大臣,不知是奉了誰的旨意?”
蕭珺予也有點激動起來:“你還看不出來嗎,那是蕭定策同他那些黨羽設的局,目的就是逼我們反目成仇,爲的就是讓你恨我。結果不是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嗎?他們成功了。”
武悅安不帶感**彩地哦了聲,續道:“我此來只爲捉拿叛賊,不是來敘舊的。你識相的話……”
蕭珺予突然激動地打斷了她,大聲道:“你都已經摘乾淨了通敵賣國的罪名,他蕭定策還拿這個罪名安在我頭上,真是可笑之極!懷緬,你以爲你輔佐的人,他會是個賢明君主嗎?你可知,篡位的,是他,不顧兄弟之情的,也是他,甫一登基不大赦天下施行仁政,反急不可耐排除異己反攻倒算,血洗宮廷誅殺臣下,新政根基怕是蕩然無存,禍國殃民的,還是他!你當他俘虜了你故國那些王室宗親文武百官,他們還有活路嗎?必死無疑!”
武悅安木然看着他那張掩映着月光的臉,看着他嘴一張一合,卻似乎沒聽清他到底在說什麼,她腦子裡模模糊糊轉過一個念頭:這個人還是我原先認識的那個人嗎?臉頰這樣瘦削蒼白,原先線條柔和的下巴變得這樣剛硬,脣髭有日子沒打理了吧,下巴上也泛着青色,鬍子拉碴的。印象中他是挺講究的一個人,不過短短几年沒見,一個人怎麼從形貌到精神狀態都大爲不同了?
她正雲蒸霧繞想得入神,就聽他道:“當初便是他的幕僚給他出主意,賄賂商水國重臣誣陷你父親賣國,致你全族被血洗。你如今卻甘當他的鷹犬嗎?!”
這語氣已嚴厲得近乎譴責了,武悅安頓時醒過神來。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注視着他,接着她做了一個他意料不到的動作:她摘下了金錯刀,左手緊緊抓握住刀鞘。這是個帶着濃重威脅意味的動作。
她道:“成王敗寇,你就認了吧,現在挑撥離間,爲時已晚。”
蕭珺予道:“你甘心如此?不怕九泉之下冤死的族人死不瞑目嗎?”
武悅安冷笑一聲,刺道:“我有得選嗎?生死關頭,是他救了我。而你,是你棄了我,不是我棄了你。”
蕭珺予掙扎着想要站起來,試了試未能成功,倚着倒樹半坐着。
這一番折騰似乎耗費了他不少精力,捂着胸口喘了會兒氣,竭力壓制着咳嗽,好一會才勻過來:“我是中了嚴銘的奸計。他跟我說,蕭定策想方設法想除掉你,剪去我的臂膀,只要我冷淡你,不重用你,他自然就不會再針對你了。我哪裡想得到,嚴銘是他的人。是我看走眼了,結果反而害了你。嚴銘這個奸賊……當面一套,背面一套,我當初怎麼就信了他!我若早知會有後頭那些事,我肯定不會……”如今想起,他仍免不了義憤填膺,嚴銘無恥地利用了自己對他的信任,用這份信任,親手捅了自己一刀。
說完這些話,蕭珺予微微仰頭閉了閉眼睛,待情緒平復,他從懷裡掏出一物,小心翼翼在膝頭展開。他定定望着武悅安,語氣柔和下來:“懷緬,我不管你叫什麼,你始終就是我心裡的那個人。那時候我以爲你真的死了,這就是你留給我的絕筆,我一直隨身攜帶着。”
武悅安就着朦朧的月光,看清白綾上那已經減淡的血紅大字,她吃了一驚,臉上再難維持之前的漠然:“你從哪弄來的這東西?!”
蕭珺予極輕地道:“栓子給我的。他說這是你最後的絕筆,到最後那一刻,你還想着替我開脫。爲了這,就是他捅我十刀,我也不恨他。因爲他總算給我帶回了一點你的東西,起碼讓我知道,我在你心裡,也是重要的。
“你不知道,我好恨,你在獄中時我無能爲力,不能設法救你,因我當時也被軟禁了。我還有許多話從來沒跟你講過,十多年來,我心悅你,欣賞你,欽佩你,你卻不知道。”
武悅安錯愕:“栓子?你說是他給你的?他怎麼樣了?”
蕭珺予嘆道:“他以爲是我派人刺殺了你,所以他拿着你的絕筆來,卻在獻給我時,朝我胸口捅了一刀,要不是位置偏了一點,我也沒機會跟你在這說話了。”
武悅安顫聲道:“他怎麼了?”
蕭珺予黯然搖頭:“他自然被衛兵剁成了肉餅,我……厚葬了他。”
武悅安抓着金錯刀刀柄的手攥得發白,她用力咬着嘴脣,將心中沸水般翻騰的情緒壓下去。她道:“你手頭這個是假的。我確實寫過一封血書,不過早被燒燬了。”
蕭珺予柔聲道:“懷緬,你願不願意跟我歸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這麼多年爾虞我詐,南征北戰,我早膩了。我發誓,我會對你好,我愛你勝於一切,把從前錯過的都補回來……”
武悅安打斷了他:“往事已矣,現實艱難。我不信你能放下這十丈軟紅,你我打了十幾年交道,你的野心,我焉能不知?退一步講,就算你能放下,我尚有大仇未報。恕我不能陪你做這黃粱美夢。”她冷笑了一聲,不無諷刺道,“你當初承諾,要幫我復仇。可時至今日,你才告訴我原來害死我武氏舉族的,貴國居功至偉。”
蕭珺予訥訥道:“是我食言了……”
武悅安冷冷道:“你覺得,我還能跟你歸隱嗎?”
蕭珺予啞口無言。
武悅安道:“閒話不多敘了,你是自己服綁,還是我來動手?”
蕭珺予梗着脖子道:“與其被生擒,你不如一刀宰了我。死在你手下,我甘願。”
武悅安眉尖一蹙,厲聲道:“你當我不敢殺你嗎?!你如今早已被貶爲庶人,是謀逆反叛的罪人,我就算殺了你,也不是什麼罪過,而是立功。”
蕭珺予沉聲道:“當初你在城下救了我,讓我沉溺至今,九死無悔。你便一箭射死我吧,徹底斷了當初的恩情!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怎麼救的,就怎麼拿去。我無悔無怨。”
武悅安氣得心肺翻滾,胸脯一起一伏:“你!你……”
蕭珺予挑釁地回視着她,眸子裡熠熠生輝,竟恢復了幾分往昔的英銳之氣。
武悅安摘下掛在金鉤上數年未開過弓的金臂彎弓,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搭弓拉箭,弦如滿月:“你走一百步。”
蕭珺予沒再說話,掙扎着起身,折了根樹杈做柺杖,一步一趔趄往前走,再沒有回頭。
武悅安控弦的手劇烈地顫抖,五指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出獄後她曾經試圖重拾射術,暗地裡下過多少苦功,可是沒有用。她的這雙手,在獄中廢了,不光不能射箭,連寫字都不行了。
她隨身帶着的弓箭,只是作爲擺設罷了。軍中同袍無人知道這個秘密,畢竟,到了她現在的地位,已經沒有人敢挑釁讓她露一手箭術,甚或跟她較量騎射。
看着蕭珺予逐漸遠去的身影,她顫抖着手鬆開了那根細細的弦絲。
隨着一聲利器破空的尖銳響聲,那離弦之箭向前方披荊斬棘地激射而出。那箭,沒射中目標後心,而是垂垂無力紮在腿上。
蕭珺予沒有停步,也沒有呼痛,默默忍着繼續向前。
武悅安拿弓的手無力地垂落,圍觀了整場的司鳳這時才發現,這位剛毅果敢智勇出衆的女將軍面上已佈滿淚水。
連哭,都是這樣悄沒聲息的,這樣壓抑剋制。這還是司鳳頭一回看到她流淚,原先在獄中受了無數酷刑,也未曾見她落淚。真是令人難受。
武悅安將金臂彎弓生生折斷了,箭筒裡的羽箭也都折斷,扔在林子裡。她調轉馬頭,徐徐步出林子。
迎面的晚風,風乾了她面上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