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次攝魂成功煉化後,魂魄殘缺不全的顧西平終於恢復了一些,勉強給崔嘉柔託了一個夢,讓她替他燒點紙錢。
於是這就有了後來每月初一十五去女媧廟上香的事兒。
也不知是女媧大神看不上那點小錢,還是女媧壓根就神死形銷不理俗務,總之崔嘉柔燒的紙錢一分不少到了顧西平頭上。顧西平修煉進階迅速,其中少不了崔嘉柔的一份功勞。
但這“好日子”沒持續多久,崔嘉柔就被宙斯給誘拐進了山裡,顧西平只是一縷孤魂虛體,凡人既不能看到他,他也無法像活人一樣救人解物,所以並不能實質上解救被幽禁的崔嘉柔。
正想找道士幫忙,可巧道士也喬裝進了城中,打算驗看他修煉進展。道明情況後,道士卻對他偷偷離開土地廟疏於修煉特別生氣,非但不幫,還加固咒陣將他困在其中,非進階不得出。
等他再度能衝破阻礙行動自如時,崔嘉柔已經有了身子,而宙斯在她孕期仍在沾花惹草,這個發現令顧西平怒不可遏。
這種變故也直接導致他再無心情去報復顧崔兩家,所有被放大的負面情緒都轉移到了宙斯身上。
但是交手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遠不敵對方,現階段報仇雪恨完全無望。
在蟄伏休養一段時間後,他先後將兩個宙斯看上的凡人女子弄死了,算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再後來的事,九幽派諸人便都知曉了,一個月內他將城中數十人生魂剝離,以魂補魂,邪法大進。
說起這些不堪的往事,顧西平一直跪伏在地肩背微動,情緒似很激動,自己平復了一會,方低啞着嗓音執着地請求:“還請崔伯父成全,讓我再見嘉柔一面。小侄願以死謝罪,不,身魂俱散以贖己罪。”
崔老爺沉默良久,終於還是吩咐侍女去請小姐出來。
不多時着整齊還仔細打扮了一番的崔嘉柔在侍女陪同下出現在門口,她一眼就看到了顧西平衣冠不整的屍身,脫離軀殼的魂魄她卻是看不見的。
還未上前她眼淚已入斷線珠子續續掉落,即便已是天人永隔,音容笑貌不再,那副蒼白清俊了無生氣的面容在她眼中依然可親可愛。這是無緣告別便匆忙地永久地棄她而去,讓她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人啊。
司鳳原本設想過兩人再見的各種情形,譬如崔嘉柔一見昔日情郎慘烈的外形被嚇暈過去,又或者急切地衝入廳中緊緊抱住他痛哭流涕。
但這兩種誇張的情況都沒出現,崔嘉柔畢竟已爲人母,不再是受不得驚嚇的大小姐,數月間她所經歷的崎嶇坎坷,只會令她內心更強大。
可饒如此,在看到顧西平的一瞬間,她還是險些站不穩,手撐着門框勉強立住身形,向外別過臉時豆大的淚珠無聲地滾落。
她緩步走近他,慢慢蹲下身子,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電影特寫鏡頭,讓看的人無端地生出一股悲憫。她身上似乎有着特別的感染力,讓人跟着被帶入了她無言的悲傷。司鳳一直覺得她身上籠罩着一股陽光也照不透徹的抑鬱陰霾,此刻這種感覺達到了頂點。
崔嘉柔跪在地上,半抱着將顧西平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崔老爺看得大爲光火,只覺顏面盡失,吹鬍子瞪眼想將手裡杯子摔出去,最後還是忍住了。
滾燙的淚無聲滴落在顧西平平靜冰冷的臉上,崔嘉柔緩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拭去淚痕,但緊接着又被她自己的眼淚打溼。她掏出手絹徒勞無功地一遍遍拭擦着他的臉,卻怎麼也擦不幹。
整個過程她都一語不發,越發讓人看得難受。九幽派幾個小輩都一臉不忍,兩位長輩像是司空見慣了沒什麼反應,始作俑者常笑則仍是一臉譏誚,雖不能說話,脣角那抹上揚的弧度明白顯示他此刻心情不錯。
到最後,她終於發出了一點細弱的聲音,低迴婉轉地喚着“西平哥哥,西平哥哥……”,
顧西平被微光包容的魂體就緊挨在她身旁,她卻感受不到一絲他存在的氣息,只是對着屍身垂淚。顧西平愛憐地看着她,伸手想替她將耳際垂落的一縷鬢髮捋到耳後,手指卻從髮絲中穿過,空無一物。他徒勞地重複着這個動作,心中巨大的悲痛一點點沉積,終於徹底噴薄而出,淚水如開閘泄洪洶涌,浸溼了崔嘉柔的衣袖。
她終於有所感知,側首睜大眼睛怔怔看着明明空無一物卻突然被打溼的衣袖一角。
與此同時,室內開始瀰漫出一陣愈趨濃烈的屍臭味,惡靈已被淚水淨化,屍身再無邪氣護體,是顧西平的屍體迅速地恢復原貌變成死後一年多該有的腐爛程度。顧西平原本清秀的面龐已經開始腐壞,壽衣之外的手指爛得七零八落,可見森森白骨與皮肉剝落。
饒是如此,崔嘉柔似一點也不嫌棄,依然不肯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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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長,快把他燒了吧。”崔老爺捂着鼻子別過頭不敢看,使眼色讓侍女去拉崔嘉柔。
度厄真人和沈焱看得非常清楚,鬼魂不會擁有活人一樣的實體淚珠,爲什麼顧西平會有淚水?而且是連珠淚,這簡直比死人復活還讓人難以相信。是什麼原因?兩人一時都弄不清。
就在度厄真人和沈焱都一頭霧水的時候,司鳳突然拉了拉離她最近的蕭意粲,壓低了嗓音,驚奇道:“二師兄,你看到了嗎?顧西平的眼淚居然有顏色!”
蕭意粲摸不着頭腦,一臉疑惑:“什麼顏色?胡說八道什麼啊,鬼魂是沒有眼淚的。”
司鳳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是你自己看不見吧。我告訴你,他有眼淚,千真萬確。不光有眼淚,眼淚還帶顏色,有紅的,灰的,粉的,晶瑩透亮,特別好看。他身上那些光暈全被這些顏色佔滿了,你看不到真可惜哦。”
沈焱直覺敏銳,立時預感到徒弟的發現非同尋常。跟度厄真人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裡看到了驚詫,還夾雜着喜悅。
“你可是看清了?”沈焱不鹹不淡微微側首問道,鳳眸餘光掃了司鳳一眼。
“絕不會看錯。師父你也看不到嗎?”司鳳狗腿地哈了哈腰。
“具體是個什麼情形?”
司鳳仔細又瞧了瞧,很肯定地道:“就是有三種顏色啊,紅的最多,其次是灰色和粉色,兩者差別不太多,數目不相上下。這有什麼說頭嗎?”
沈焱沉吟不語。
司鳳又道:“爲什麼不讓崔小姐看到他呢,說不定這就是最後一面了,不能讓他們好好見見面說說話麼?看得人心裡怪堵的。”
沈焱道:“顧西平所作所爲本就違逆天道,我們帶他回來與活人見面已是錯上加錯。吾輩修仙之人雖不會遭鬼道反噬,但顧西平就不一定了,他只是一介凡人,終歸是要墮入幽冥府的。若真讓兩人相見告別,只怕他留戀塵世再生出其他變故。且如此一來,顧西平進冥府後必遭更重的懲罰。帶他回來已是網開一面了,他該知足。”
司鳳雖覺師父說的有道理,但還是覺得師父鐵石心腸,此情此景他似乎毫無觸動。
被生死隔在兩界的訣別,卻是咫尺天涯,讓人又動容又無奈。
隨着顧西平周身三色光芒漸漸消散,魂體再難維持人形,他一直保持着那個虛握崔嘉柔手的動作,直到徹底消失。被他掠奪煉化的魂魄終於回覆到各自的本體,最近被奪魂的人不久開始甦醒,越早被奪魂的人恢復越晚,魂魄受損也越嚴重,雖不至於不可修復,但要完全復原已無可能。
沈焱對崔老爺道:“讓小姐先回房吧,她需要休息。”
崔老爺允了,崔嘉柔卻不肯走,倔強而固執地一字一句道:“我不休息,我要親眼看着他下葬。”
崔老爺看向沈焱,一臉“這可如何是好”的苦惱。
沈焱從袖中抽出一張燃火符,扔在顧西平身上,那身本就被腐蝕得不成樣子的壽衣頓時火光大起。
崔嘉柔悽然道:“好,好,連我一起燒死吧。”但是燃火符只燒顧西平,她衣袖哪怕觸着火也燒不起來。
發現這個事實後,她壓抑已經的情緒終於崩潰了,發瘋了一樣拍打顧西平身上的火苗,跪在地上向侍女老父親九幽派諸人胡亂磕頭,語無倫次地求他們滅火幫忙救救他,彷彿他還是個活人一樣。
一直無動於衷冷眼旁觀的度厄真人看不下去了,直接用速眠咒弄昏了她,侍女將她扶回了內室。
顧西平的屍體很快就化作了灰燼,連骨頭渣都沒有殘留,化得極爲徹底。
沈焱一扇下去,那些骨灰頓時捲成一股從開着的窗戶飛出去,客廳內已找不到任何焚化的痕跡。
本來神經大條的司鳳今日頗受了些觸動,難得有了些女孩子的細膩情緒,輕嘆道:“爲什麼要這樣?”挫骨揚灰,在她看來是極大的懲罰。
沈焱淡淡道:“他死後作惡多端,這懲罰不過是替那些被他害死的無辜者出口氣平憤而已,也是顧西平自己所願。希望如此能減少點他的罪孽,冥府從輕發落他。”
司鳳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門道!
正說着話,最近被奪魂的那些乞丐流浪漢已開始醒轉,緊跟着又有人陸續醒來,其中就有賈老三。
他們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魘,夢裡之事已忘得乾淨,如今好不容易纔從中掙脫出來,一個個都很虛弱。彼此茫然地對望了一下,纔開始遲鈍緩慢地打量周遭環境,眼中最初的迷惑漸恢復澄清。
賈老三環顧在場所有人,當看到常笑時,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又露出茫然的神情,一副冥思苦想很苦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