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手指常笑問道:“你認識他?”
賈老三又仔細辨認了一番,最後搖了搖了頭。
這是意料中的事,沈焱無所謂失望不失望,如果他真能認出常笑,那也是在黔城之後的事了,跟碧波潭那事沒關係。
將醒來的還魂者都打發了出去,崔老爺也識趣地找了個由頭道是年紀大了坐了一陣腰痠腿疼要入內休息。他走後,客廳裡終於一個無關人士也沒有了,該是審問常笑了。
“孽障,跪下!”沈焱手指微微一動,解了禁言咒,常笑雙膝一軟便要往下彎,他卻不肯屈服於外力,小腿僵持得扭曲了也不肯跪倒。
維持這樣的姿勢顯然令他痛苦不堪,但聽一聲關節脫臼的悶響,常笑一條腿徹底扭曲變形,他面上看不出絲毫痛苦,似全不在意,仍保持着一貫的嘲諷譏誚,嘴角一撇冷笑道:“我只跪天地與師尊,你算什麼東西,也配讓我跪。”
沈焱眼裡流露出欣賞,以扇撫掌道:“不錯,有志氣。跪不跪我,我是無所謂。但你幾番作惡,有愧於門派,更對不起列位祖師,面東而跪,由不得你願不願意。”話音未落,他輕輕一拍破風,常笑便身不由己直直跪倒,砸出一聲脆響。
常笑滿面不忿,惡聲惡氣道:“我既已被逐出門派,何來對不起門派祖師之說?笑話。”
沈焱不跟他糾纏,直奔主題:“你要復活誰?”
常笑眸中譏誚更濃,目光在度厄真人和沈焱之間逡巡,半晌突然大笑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可好笑的笑話。笑到最後,被無極捆縛住的上半身都有些不穩了,好一會才止住笑意,擡眸再看沈焱時滿眼惡毒怨憤:“我要復活誰?哈哈哈,沈焱,你可真會裝,你們可真會裝。果然是仙門正道,個個道貌岸然滿口仁義,自己做了什麼骯髒事,不好好藏着,還需要別人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沈焱被他仇恨的目光所激,語氣也開始變得嚴厲。
“我還能復活誰?除了我師父,還有誰值得我這樣大費周章耗盡心機?”
“什麼?!”沈焱霍地站了起來,疾步奔至近前,一把揪住常笑的領子,面上寫滿了震驚與不信。
不光他,幾個小輩也都被常笑那句話驚得呆若木雞,司鳳尤甚,真是平地起炸雷,完全把她弄糊塗了。七師伯死了?怎麼可能???那出現在郾城的那個是誰???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沈焱疾言厲色,聲音較平常拔高了幾倍,幾乎是目齜欲裂地逼視着常笑。
當衆這麼失態,這還是近百年來頭一遭,連度厄真人都爲之變色,暗暗握掌成拳,最後終是無可奈何地鬆開來。
常笑不避不閃瞪視着他,咬牙切齒道:“你不是已經聽明白了嗎?還假惺惺地裝什麼裝?”
頓了頓,他又用詛咒的惡毒語氣辛辣地諷刺道:“你是我師父最疼愛的小師弟,你不是總說,跟我師父最親厚麼?他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居然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麻痹自己的良心?啊,是了,這玩意你有嗎?當初他被逐出門派時,你在幹什麼?他被殺時,你又……”
“你胡說!不可能!”沈焱突然激動地大聲打斷了他,斬釘截鐵道,“絕不可能!”
沉寂了好一會,沈焱喃喃自語:“爲什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一定是假話,騙子……”
很快,這個念頭攫住了他的思想,佔領了上風。不錯,常笑向來就是個笑裡藏刀口蜜腹劍的惡棍,騙子,將他師兄騙得團團轉,最後落得身敗名裂被門派驅逐。是的,一定是騙他的。
沈焱急需旁人的態度來支持他的揣測期望,但是回頭去看四師兄,他面色鐵青,向來嚴肅的面容除了怒火,隱隱還有一絲愧疚。
沈焱頓時明白了,常笑說的,是真的。
他的七師兄,確實已經死了。
可他居然不知道,一丁點都不知道。
師兄們一定有事瞞着他,是不是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爲什麼?!
揹着他對昔日同門痛下殺手,是怕他知道了阻撓麼?所以乾脆一瞞瞞個徹底,要不是今日常笑抖落出來,他還會繼續矇在鼓裡。
暮雪渚當日被逐出師門時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剖金丹毀修爲,還是他拼死相護才保住師兄靈根未被抽出。對修仙之人,這樣的懲罰已經夠嚴酷了,百年修爲毀於一旦,成了衆所唾棄的棄徒。
該罰的都罰了,爲什麼還要殺人取命永絕後患,一丁點的昔日情分都不顧念麼?
不不不,也許是常笑故意挑撥離間,這可是他的拿手好戲!都已將七師兄逐出了門派,沒必要再趕盡殺絕。
沈焱心中一片混亂,完全理不清頭緒。
抓着常笑領子的手青筋直跳,沈焱拽到最後連手心被掐出血都未察覺。他脫力地撒開手,常笑在貫力之下身子歪倒在地。
冷冷的地板擦着臉,像一個冰冷的耳光抽在臉上。常笑用力地閉了閉眼,心裡沒有感覺到一絲報復的快意,反而鬱悶難舒。
沈焱鬆開他之後便一陣風似的掠了出去,不知所蹤。幾個小輩面面相覷,都茫然無措,最後齊齊望向度厄真人。
“這孽障就關到柴房裡,好好看着他,別讓他跑了。”度厄真人冷冷下令,袖子一甩常笑人已不見,面帶慍色離座而去。
衆人默默目送度厄真人離去的背影,良久沒言語。
好一陣過後江洳渙纔打破沉默道:“原來我們都猜錯了,常笑偷取妖蛋,不是要復活他自己,而是要復活七師叔。”
謝邈皺着眉頭輕嘆了口氣,未予置評。
蕭意粲道:“那也沒用,他沒偷到。如今妖蛋下落不明,還不知在何人之手。”
江洳渙::“他還真是費盡心機,還想用邪門法術復活七師叔,也不問問七師叔願不願意?”
蕭意粲道:“就是啊。聽聞七師伯生性高潔,怎肯讓這種沾滿血腥的惡賊玷污了靈魂?必是不會遂他的願,練邪功以求復活的。常笑這廝惡貫滿盈,殘害了多少人命,也不知帶回山門掌門師伯會如何處置?”
江洳渙道:“對付這種邪魔,就算千刀萬剮也不爲過。”
謝邈難得地附和了一聲:“說的不錯。”
蕭意粲又感嘆道:“江師兄,我們來得晚,有關門派的事,所知甚少,你可知曉七師伯身前身後之事?”
江洳渙搖頭道:“我亦所知甚少。其中內情,連九師叔都矇在鼓裡,更何況是我這種晚輩?”
蕭意粲感嘆連連:“真是沒想到。”
司鳳恍若未聞,腦子裡想的卻不是這些,她仍在糾結在郾城看到的那個人是誰。師父顯然不會認錯人,畢竟他們同門那麼多年,絕無可能錯認。且,那人若真不是暮雪渚,爲何要送她價值不菲的見面禮?肯定是因爲師父跟七師伯交情好,七師伯纔會愛屋及烏贈送啊。
可常笑明明白白說了,七師伯已經死了,而且是已經死了很多年。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出現在郾城的那個七師伯其實是假的?那他又怎樣瞞過了師父呢?
司鳳陷入了死衚衕,怎麼也想不明白。
其實司鳳的困惑,同樣困擾着沈焱。
立在山風呼嘯的懸崖上,被涼風吹得冷靜下來的頭腦終於開始恢復正常思考。
他仔細回想着郾城外重逢時的情景,鋪天蓋地的悔意幾乎在一瞬間淹沒了他。
爲什麼當初不跟他多說幾句話,哪怕就只多說幾句而已,也能多聽聽他的聲音啊!沈焱追悔不已。
那個人絕對是他,即使喪失了靈力依然能將御靈曲奏成天籟之音,普天之下絕對不可能再有第二個。說話的聲音和語氣都未改,坐姿與撫琴的手勢也是一成不變。至於容顏衰老,這不是很正常的嗎?七師兄修爲盡毀,內丹被剖,變成了普通凡人,幾十年過去衰老再自然不過。
那寥寥數語竟成訣別。
若時光倒流,他一定不會那麼輕易就被說服離去。原本以爲的重聚,轉眼間又成了別離,如今方知,不是小別,而是永訣。
沈焱恍恍惚惚想着,難道那日見着的,並不是師兄本尊,而是他的魂魄麼?那他本尊現在何處?就算是葬了,也總該有個祭奠的地方。
對,常笑肯定知道!
常笑這個罪該萬死的孽障,做了這許多惡事居然是爲了師兄,雖手段殘忍骯髒,但目的卻是那麼純粹,彷彿真是一片赤子之心。
細細想來,曾經的兄友弟恭同門情誼,竟那樣脆弱,令人心寒。七師兄到底是知道了什麼秘密,要被滅口,不知殺他的又是誰?是門派中人,還是門派之外的人?
幾位師兄爲何又要瞞得一絲不漏,四師兄向來不會作僞,連騙他一句瞞他是怕他傷心難過都不願,可見的確是串通在一起故意隱瞞的,如今被揭穿也不屑多做辯解。這究竟是爲了什麼啊?
沈焱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全成了一鍋亂麻。對常笑的立場居然也起了點動搖,不過他很快又自己掐斷了這點小火苗。不管常笑目的爲何,毀掉七師兄的歸根結底還是這個禍害,他常笑就是萬死也難贖罪。
待他尋到七師兄下落,非要親手將常笑活剮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