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妮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清·納蘭性德
第一章
冬夜的臺北市。
孟雲樓在街上茫無目的地走着,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溼,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着,走着,走着……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條溼溼的街道。車子在他的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溼的面龐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向前走着……彷彿要這樣子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
車聲、人聲、雨聲、風聲……全輕飄飄地從他耳邊掠過去了,街燈、行人、飛馳的車輛……在他眼中只是一些交織的光與影,沒有絲毫的意義。他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在他全部的意識和思維中,都只有一個人影:涵妮。都只有一種聲音:琴聲。
一連串的音符,清脆地、叮叮咚咚地流瀉了出來,一雙白晳纖瘦的小手從琴鍵上飛掠過去,亨德爾的《快樂的鐵匠》,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德彪西的《棕發女郎》,李斯特的《鍾》,馬斯內的《悲歌》……一連串的音符,一連串的音符,疊印着涵妮的臉,涵妮的笑,涵妮的淚,涵妮的歌,涵妮的輕言細語……琴聲,涵妮,涵妮,琴聲……交織着,重疊着,交織着,重疊着,交織着,重疊着,交織着,重疊着……
“哦,涵妮!”他咬着牙喊,用他整個燒灼着的心靈來喊,“哦,涵妮!”他一頭撞在一個行人的身上,那人拉了他一把,咒罵着說:
“怎麼了?喝醉了酒?”
他是喝了酒,但是他沒醉,涵妮的影像如此清晰,他醉不了。涵妮,涵妮,涵妮……他走着,跌跌沖沖地走着,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涵妮……兩道強烈的燈光對他直射了過來,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聲尖銳的煞車聲,他愕然地站住,瞪視着他面前的一輛計程車,那司機在嘰哩咕嚕地說些什麼?他不知道。他腦子裡只有琴聲和涵妮。人羣圍了過來,有人拉住了他。
“送他去警察局,他喝醉了酒。”
這些人是做什麼的?他掙脫了那人的掌握,衝開了人羣,有人在喊,他開始奔跑,茫無目的地奔跑,沒有意識地奔跑。
“抓住他!那個醉鬼!”
有人在嚷着,有人在追他,他拼命地跑,一片汽車喇叭聲,警笛狂鳴,人聲嘈雜,他衝開了面前攔阻的人羣,琴聲奏得好響,是一陣快拍子的樂章,《匈牙利狂想曲》,那雙小手忙碌地掠過了琴鍵,叮叮咚略地,叮叮咚咚地……他跑着,雨淋着,他滿頭的水,不知是雨還是汗,跑吧,跑吧,那琴聲好響好響……
他撞在一堵牆上,眼前猛然涌起一團黑霧,遮住了他的視線,遮住了涵妮,他甩了甩頭,甩不掉那團黑霧,他的腳軟而無力,慢慢地倒了下去。人羣包圍了過來,有人在推他,他的面頰貼着溼而冷的地面,冰冰的,涼涼的,雨淋着他,卻熄滅不了他心頭那盆燃燒着的烈火。他的嘴脣碰着溼濡的地,睜開眼睛,他瞪視着地面那些水光和倒影,五彩繽紛的,七顏六色的,閃閃爍爍的。他想喊一句什麼,張開嘴,他卻是發出一聲啜泣的低喚:
“涵妮!”
涵妮?涵妮在哪兒?像是有人給了他當頭一棒,他掙扎着站了起來,驚慌地茫然四顧,這才又爆發出一聲令人心魂俱碎的狂喊:
“涵——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