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雲樓一向是個心智健全的青年,雖然對藝術的狂熱,造成了他個性中比較軟弱的一面:重感情,愛幻想,而且或多或少帶點浪漫氣息。但是,他是個無神論者,他堅強而自信,他相信自己遠超過相信天或命運。因此,他也決不相信奇蹟,他的一生是刻板而規律化的,也從未發生過奇蹟……直到走進楊家來。在他的感覺中,這第一夜就是個不可置信的奇蹟,因爲,當他回到臥室之後,他無法把涵妮從他腦中剔除了。
他幾乎徹夜失眠,這令他自己都感覺驚奇和不解。當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就起牀了。整幢房子裡的人都還在沉睡着。涵妮,她一定也還沒有起牀,昨晚上牀那麼晚,現在必然還在夢鄉吧。他胡思亂想地揣測着,不安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等待着吃早餐的時間。
他希望能在早餐桌上看到涵妮,但是,他失望了。涵妮沒有下樓來吃早餐。翠薇穿着件相當漂亮而觸目的紅色洋裝,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兒,對他高高地揚起了眉毛。
“早!”她說,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顯得容光煥發,“夜裡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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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他迴避地回答,奇怪昨夜的琴聲並沒有驚醒這些人,可能他們對於午夜的琴聲已經聽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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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餐吃什麼?”雅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他笑着說,看了餐桌一角,桌上放着幾碟小菜,楊家的早餐是稀飯,“好的,我就吃稀飯。”
“你在家裡吃什麼?”雅筠追問。
“麪包。”
“那麼,我叫他們給你準備麪包。”
“不要,伯母,”雲樓急急地說,“我高興吃稀飯,換換口味,麪包早就吃膩了。”
“真的?”雅筠微笑地看着他,“吃不慣你要說啊,在這兒不是作客,你要是客氣就自己倒黴。”
“我沒有把自己當客,”雲樓說,坐下身來,才顧到對楊子明打招呼,“早,楊伯伯。”
“吃飯吧,雲樓。”楊子明說,“飯後讓翠薇帶你去走走。翠薇,沒問題吧?”
“隨便。”翠薇笑着說,看了雲樓一眼。
雲樓沒說什麼,他倒並不想出去走走,但是也不忍辜負楊子明的安排,端起飯碗,四面望望,不禁猶豫了一下,雅筠立即說:
“你不必管涵妮,她經常不下來吃飯的,秀蘭會送東西到她屋裡去。”
雲樓低下頭吃起飯來,他很想問問涵妮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楊子明夫婦既然沒有說起,他也不好主動地提出問題,到底,他只是到這兒來借住的,他沒有資格去過問別人家庭的事情。
早餐很快就結束了。飯後,楊子明靠在沙發裡,點燃了一支菸,對翠薇和雲樓說:
“可惜我不能把車子讓給你們,我要去公司,但是我可以送你們到衡陽路。雲樓,你身上有錢嗎?”
“是美金。”
“你跟伯母折換成臺幣吧。臺北街上這兩年變化不少,值得去看看。”
“中午得回來吃午餐,”雅筠說,微笑地望着他們。
於是,他們搭了楊子明的便車,到了臺北的市中心區。楊子明是一個化工廠的總經理,他原是留德專攻化學的,二十幾年前,在德國和雲樓的父親是同校同學。目前這個化工廠,楊子明也有相當大的股份,他可以說是一個典型的、在事業上小有成就的中年人,有個賢慧的妻子,有個美滿的家庭。雲樓坐在楊子明身邊時,就一直模糊地想着這些,楊子明顯然比父親成功,不論在事業上,或是在家庭上。
他和翠薇在衡陽路下了車,雖然並非星期天,街上仍然佈滿了熙來攘往的人羣,到處都呈現出一片繁榮景象。商店林立,而商品琳琅滿目。
“這兒好像比香港還熱鬧,”雲樓說,“除了商店以外,有什麼特別可看的嗎?”
“你指什麼?”翠薇很熱心地問。
“有什麼代表文化特色的東西沒有?”
翠薇好奇地看了雲樓一眼,香港來的男孩子!在街道上找文化特色!這真是奇怪的人呢!不過倒滿討人喜歡的,她很少看到這種典型的男孩子,有一份灑脫,卻也有份書卷味兒。
“有個博物館,假若你有興趣!”她說。
“我有興趣,”雲樓很快地說,“在哪兒?”
他們去了博物館,雲樓倒真的對每一樣東西都發生興趣,足足在裡面逛了一個半小時,翠薇耐心地陪伴着他,兩人在博物館內細細瀏覽。從博物館出來,他們繞到了重慶南路,雲樓又對書店大感興趣,他逛每家書店,買了不少的書。然後,他們再繞回衡陽路,翠薇走得相當疲倦了,尤其是在這樣的大太陽下。她嘆了口氣說:
“我們繞了一個大圈子。”
“對不起,”雲樓說,看到她額上的汗珠,才驚覺到自己的糊塗,“我總是這樣只顧自己,我們找個地
方坐坐,喝點冷飲,怎樣?”
他們去了國際,坐定之後,雲樓叫了杯冰淇淋咖啡,翠薇叫了橘子汁。因爲走多了路,翠薇的臉頰紅灩灩的,額上有着細細的汗珠。雲樓凝視着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涵妮,這兩個女孩有多大的不同!雲樓想着,翠薇的容光煥發,涵妮的嬌柔怯弱,她們像兩個天地中的產物。
“你看什麼?”翠薇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了。
“哦,沒什麼。”雲樓調開了眼光,不由自主地臉紅了。
翠薇微笑了起來,笑得好頑皮。她喜歡看到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臉紅,這滿足了她愛捉弄人的脾氣,許多時候,她仍然童心未泯。
“你在香港有沒有女朋友?”她笑着問。
“有。”他簡單地回答,想到美萱,奇怪,他自到楊家以來,好像就沒有想到過美萱了。
“你們很好嗎?”
“並不,很普通的朋友。”
傻氣,翠薇想,誰問他普通的女朋友呢?她注視着雲樓,他的眉毛生得很挺,很有男兒氣概,眼睛大大的,也滿漂亮。帶那麼點兒傻氣更好,她想着,男孩子總是有點傻氣的。她對他的好感更加重了。
“你常住在楊家嗎?”雲樓開口了。
“偶然而己,爲了陪涵妮。”
“涵妮,”雲樓掩飾不住他的關懷,“她怎樣了?”
翠薇皺起了眉毛。
“她只是個人影。”
“人影?”雲樓不解地問。
“這是姨父說的,他常常嘆着氣說,涵妮只是個影子,是不實在的,是隨時會幻滅的。”
“怎麼說?”
“她從小就不對頭,醫生說她隨時可以死掉!”
“什麼?”雲樓一震,幾乎潑翻了咖啡杯子,翠薇詫異地看着他,從沒見過面的女孩子,竟讓他這樣緊張?他是個感情豐沛而富同情心的男人啊!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只是過一天算一天,”翠薇憂愁地說,提起涵妮,使她心酸而難過,涵妮,那是沒有人能不喜歡她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一直以爲自己僅僅是身體衰弱而己。”
“什麼病?”雲樓近乎軟弱地問。
“大概是心臟還是肺動脈怎麼的,我也弄不清楚,是生下來就有的病。事實上,她不能上學,不能讀書,不能出門,不能看電影,不能旅行……這個也不能,那個也不能,如果我是她,我真寧願死掉!唉!”她嘆了口氣,那份頑皮不知不覺地收斂了。
原來是這樣的!雲樓握着咖啡杯子,帶着種痛苦的恍然的情緒,想着那個孤獨寂寞而蒼白的小女孩。涵妮那張瘦小的臉龐和那渴望着友情的眸子立即浮到他的眼前,他感到心中有一陣抽搐般的悸動,就覺得再也坐不下去了。
“其實,陪伴涵妮是一件很難的事,”翠薇說,慢慢地啜了一口橘子汁,“她整日關在家裡,對許多事都不太瞭解,你很難跟她談話,她只能彈彈鋼琴,還不能彈太久,太久會使她疲倦。但是,她又渴望着朋友,她好孤獨,好寂寞,有時我說笑話給她聽,她笑得什麼似的。你不知道,她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是知道的!雲樓想着,猝然地站起身來,他對於自己佔據了翠薇而難過。他想着涵妮,那小小的身子,那怯怯的笑,那祈求似的聲音:
“住久一點,我可以彈琴給你聽。”
她多寂寞!他了解了。而他竟讓翠薇來陪伴他了,把寂寞留給那個孤獨的小女孩。舉起杯子,他一口咽掉了杯裡剩餘的咖啡,命令似的說:
“我們回去吧!”
“急什麼。”翠薇有些驚奇,“還早呀!”
“我們答應回去吃午飯的,我也還要寫幾封信。”
“給你的女朋友嗎?”翠薇脣邊又帶着那頑皮的笑。
“唔,哼。或者。”雲樓哼了一聲,臉上也浮起一個狡黯的笑,他開始瞭解翠薇的調皮了,也開始學會對付她的辦法了。果然,他的答話使翠薇無辭以答了。
不到十一點,雲樓和翠薇就回到了楊家。走進客廳,翠薇把自己拋在沙發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
“熱死了!”
客廳裡有冷氣,涼涼的,從正午燠熱的陽光下走進這間綠蔭蔭、涼沁沁的房間,確實有說不出來的舒服。但,雲樓沒有心情休息,他四面張望着,沒看到涵妮的影子,他的潛意識及明意識裡幾乎都充滿了涵妮,尤其在聽到翠薇說出涵妮的情況以後。她在哪兒?又躲在她的小房間裡嗎?她生活的圈子多麼狹小!
雅筠聽到聲音,從樓上下來了,看到他們,她笑着說:“怎麼就回來了?”
“沒什麼好玩的,”翠薇說,“熱死了!”
“夏天還是待在家裡最舒服。”雅筠說,看看雲樓,這孩子爲什麼滿面沉重?他和翠薇處得不好嗎?玩得不愉快嗎?雲樓正拾級而上。“去了些什麼地方?”她
問雲樓,後者臉上那深重的愁苦使她驚異。
“隨便逛逛。”雲樓心不在焉地回答。
忽然,雲樓站定了,他的眼睛直直地落在樓梯頂上,呆呆地望着。什麼事?雅筠跟隨着他的視線,回過身子,向樓梯頂上看去。涵妮!在樓梯頂,涵妮正輕悄悄地走了過來。
走到樓梯頂端,她也站定了,倚着欄杆,她脣邊浮上一個怯怯的笑,靜靜地看着雲樓。她一隻纖瘦的手扶着欄杆,穿着件套頭的白色洋裝。她的眼睛清幽而有神,她的笑溫存而細緻。雅筠大惑不解地看着這張小小的臉龐,她顯得多麼特別!又多麼美!
“嗨!涵妮!”好半天,雲樓才吐出一聲招呼,他的目光定定地停在她身上,怎樣的女孩子!輕靈如夢,而飄逸如仙。
“你真的沒走?”涵妮問,毫不掩飾她的喜悅之情。
“我說過要住在這兒的,不是嗎?”雲樓溫和地說。
涵妮點了點頭,慢慢地走下了樓梯,她含笑的眸子一直沒有離開雲樓的臉,她的腳步輕靈,衣袂飄然。雅筠愕然地看着這一切,僅僅是頭一夜的邂逅,就能造成奇蹟般的感情嗎?她心中涌上了一股難言的憂鬱和近乎恐懼的感覺,這絕不可能!絕不可能!
“哦,涵妮,”雅筠振作了一下,說,“怎麼不睡了?你怕不怕冷?要不要把冷氣關掉?”
“不要,媽媽,我不冷。”涵妮溫溫柔柔地說,停在雲樓的面前,仰頭看着雲樓,她比雲樓矮了一大截,“你熱嗎?你在出汗。”
“我剛剛從外面回來。”雲樓說,努力想擠出一個微笑來。面對着這張年輕的臉龐,他不敢相信她壽命不永。她太年輕,她應該還有一大段美好的生命,假如像翠薇所說,那就太殘忍了。上帝既然賦予了人生命,就應該對這些生命負責呀!他近乎痛苦地想着,忘了自己是個無神論者。
“從外面回來?”涵妮看了看窗外陽光明亮的花園,自語似的說,“我也想出去走走呢!外面好玩嗎?”
“沒有家裡好,”雲樓很快地說,“外面太熱。”
“你說我應該曬曬太陽。”涵妮用手撫摸着面頰說。
她竟記在心裡!雲樓滿腹怛惻地望着她。
“不,你曬不曬太陽都一樣,你夠美了!”插進嘴來的是雅筠,拉着涵妮的手,她急於要把她從雲樓身邊帶開。怎麼了?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這是可怕的!“涵妮,”她說,“到翠薇這邊來坐坐吧!你真的不會冷嗎?”
“不會,媽媽。”涵妮順從地走過去,眼睛仍然微笑地望着雲樓。
“怎麼,你和孟雲樓已經認得了?”翠薇一直用種驚異的態度在旁觀看,這時纔開口對涵妮說。
“昨夜,他聽了我彈琴,”涵妮說,靜悄悄地微笑着,帶着份偷偷的愉悅。再看了雲樓一眼,她說:“你真的愛聽我彈琴嗎?”
“真的。”雲樓一本正經地說。
“沒有騙我?”
“絕對沒有。”
喜悅滿布在涵妮的眼睛裡和麪頰上,人類幾乎是從孩提的時候開始,就需要讚美、友情和欣賞。她的眼睛發着光,蒼白的面頰上竟染上了紅暈。雅筠憂喜參半地望着涵妮那反常的、煥發着光彩的臉,多久以來,這孩子沒有這樣愉快的笑容了!翠薇坐在一邊,用一對聰明的眸子,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你現在要聽我彈琴嗎?”涵妮問雲樓,彷彿在這間屋子裡,沒有雅筠,沒有翠薇,只有雲樓一個人。
“如果你不累。”
“我不累,”涵妮高興地說,走向鋼琴,“我還會唱歌呢,你知道嗎?”
“不,不知道。”於是,涵妮打開了琴蓋,開始彈起了一支古老的情歌,一面彈,一面唱着,她的歌喉細緻而富於磁性,咬字清晰,聲調裡充滿了真實的感情。那歌詞是:
昨夜,那夜鶯的歌聲,將我從夢中驚醒,
皓夜當空,夜已深沉,
遠山遠樹有無中。
我輕輕地倚在我的窗邊,
看露光點點晶螢。
那夜鶯,哦,那可愛的夜鶯,
它訴說着你的事情。
……
她唱得那麼好,帶着那麼豐沛的感情,孟雲樓完全被它所震懾住了。他不知不覺地走到鋼琴旁邊,把身子倚在琴上,愣愣地看着涵妮,涵妮注視着他,眼睛更亮了,聲音更美了,唱着下面的一段:
白天我時常思念你,
夜晚我夢見你,
夢中醒來,卻不見你,
淚珠在枕邊暗滴,我聽到微風在樹林裡,
輕輕地嘆息,嘆息。
那微風,哦,那柔和的微風,
它是否在爲我悲泣?
……
孟雲樓深深地望着涵妮,深深深深地,看着那發光的小臉,聽着那歌詞的最後幾句,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潮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