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沒有去過青雲了。雲樓曾經一再告訴自己,他去青雲是沒有意義的事情,那兒找不到他所尋覓的東西。但是,他仍然很難抵制青雲對他的一種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常是那樣的冷清,那樣的寂寞,那樣的孤苦和漫長。於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去了青雲,算準了小眉歌唱的時間,去聆聽她的幾支歌。小眉,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說不出來對她是怎樣的一種感覺,看着她在那兒唱,他有時依稀恍惚地把她當作涵妮,感到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時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卻覺得她的歌對他有種神奇的力量,它撼動他,她的人也撼動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貫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着“我是一片流雲,終日飄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駐,何處是我歸程?”他就覺得心裡酸酸楚楚地涌滿了某種感動的情緒,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強,她那份剛直,和她那份感懷自傷的無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雲彩,如今,這朵雲彩是飛走了,卻另有一個女孩唱着“我是一片流雲”出現了,這片燦爛的、美麗的、旖旎的彩雲也會飛嗎?將飛向何處呢?於是,他會想起納蘭詞中的兩句“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而感到一份難言的愴惻。又於是,他會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和小眉之間是溝通的,覺得小眉知道他在這兒,而在唱給他聽。就在這種吸引力之下,整個寒假,他幾乎天天去青雲,直到春天來了。
新的學期開始了,生活驟然忙碌了起來,與忙碌一起來臨的,是經濟的拮据。他幾乎忽略了每次去歌廳的二十五元票價並不是一個小數字。開學後,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畫筆和畫布,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裡浪費了太多的金錢。“青雲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訴自己,這次是鄭重而堅決的。於是,好多天過去了,他真的沒有再去青雲。
可是,他有種恍然若失的感覺,每晚,躺在牀上,他瞪視着滿房間涵妮的畫像,開始強烈地覺得孤獨,那些畫像栩栩如生地凝視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畫像看成小眉了。只爲了涵妮已經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畫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潛意識裡仍然無法把這兩個人分開來。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中。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爭,去青雲,還是不去青雲?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的,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強烈地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掙扎着;不,不,不能再去青雲了,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
這晚,他離開廣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後,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無目的地流連着。天氣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晚上空氣中仍然餘留着白晝的暖意,不很冷,夜風是和緩的,輕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像一塊黑絲絨上綴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麼相干?他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自禁地又想起涵妮,曾經有許多個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曾幾何時,伊人已杳!他再搖了搖頭,這次搖得很猛烈。擡起頭來,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買票的人寥寥無幾,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
他沉吟了一下,與其去青雲,不如看場電影。他買了票。這是部文藝舊片,他根本沒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誰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卻很被那故事所吸引。電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卻精湛而動人,敘述一段烽火中的愛情,演員是亨弗萊·鮑嘉和英格麗·褒曼。他幾乎一開始就沉迷地陷進男女主角那份無奈而強烈的愛情裡去了,片中有個黑人,常爲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當他唱的時候,雲樓就覺得自己熱淚盈眶。看完電影出來,雲樓才注意到片名是《卡薩布蘭卡》。
看完這場電影,雲樓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裡去了。他覺得滿胸腔充塞着某種激動的、酸楚的感情。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動的事物時都會有的現象,一幅好畫,一首好詩,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支好歌曲……都會讓他滿懷激動。他覺得有些熱,敞開了胸前夾克的拉鍊,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爲,最後,他發現很多商店的板門都拉上了,燈光都熄滅了。而且,自已的腿也隱隱地感到痠痛。他停了下來,四面打量着,好熟悉的地方!然後,他驚奇地發現,自己正站在青雲的門口。
青雲那塊高高的霓虹燈還亮着,顯然,最後一場還沒散場,可是,售票口早就關閉了。現在還能進場嗎?一定不行了,何況他並不知道小眉晚場獻唱的時間,說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結束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開始無意識地凝視着櫥窗裡懸掛着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視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小眉,正從青雲的出口處走出來。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別了個亮晶晶的別針,閃爍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動,她的臉色頓
時變得蒼白,呆呆地望着他,她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也沒有動,保持着原有的姿勢,他斜靠在柱子上,靜靜地看着她。他們兩人相對凝視,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然後,她醒悟了過來,用舌尖潤了潤嘴脣,她輕輕地說:
“我以爲,你再也不會到青雲來了。”
“是嗎?”他問,仍然沒有動,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爲什麼這麼久不來?”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燒着的,是灼熱的,是激動的。
“有那麼多人在聽你唱,不夠嗎?”他問。
“沒有,”她搖搖頭,眼睛清亮如水,“沒有很多人聽我唱,只有你一個,你不來,就連一個也沒有了。”
“小眉!”他低低地呼喚了一聲,這一聲裡有發自內心深處的憐恤及關懷。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但他喊得那樣自然,那樣溫柔,竟使她忽然間熱淚盈眶了。
“你在這兒幹嗎?”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低聲地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仍然深深地注視着她,“看到了你,我纔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嗎?”她瞅着他,眸子裡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動,還有一些不信任,“來多久了?”
他搖搖頭。
“不知道。”他說。
“從哪兒來?”
他再搖搖頭。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過很久。”
“現在呢?要到哪兒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說,望着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嗎?”她問,輕輕地揚起了眉梢。
“好的。”他說,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於是,他們走進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個僻靜的座位裡坐了下來,兩人都要了咖啡。這兒是可以吃宵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兩點鐘。在他們的座位旁邊,有一棵棕櫚樣的植物,大大的綠葉如傘般伸展着,成爲一個綠色的屏風,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裡。唱機中在播放着古典的輕音樂,正放着《胡桃夾子組曲》。音樂聲柔和而輕快地流瀉在靜幽幽的夜色裡。
咖啡送來了。雲樓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塊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問:
“爲什麼放三塊糖?”
“我想你會怕苦。”
“怎麼見得?”
“因爲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視着他,多麼武斷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攪動着咖啡,攪出了無數的回漩。他們頂上垂着一串彩色的小燈,燈光在咖啡杯裡反射出一些小光點,像寒夜中的星光。她注視着咖啡杯,然後慢慢地擡起頭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眼光,那樣專注地、深邃地停駐在她的臉上。她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這眼光是可以誘人的靈魂的啊!
“爲什麼好久不來了?”她問。
“開學了,很忙。”他說,啜了一口咖啡,坦率地望着她,“而且,我並不富有。”
她立即瞭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嗎?”她問,這時才驟然想起,他們之間原是如此陌生的。
“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個人在臺灣讀書。”
“哦。”她望着他,那年輕的臉上刻畫着風霜及疲憊的痕跡,那眼神裡有着深刻的寥落及孤獨。這勾起了她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嗎?”她關懷地說。
“不,很好。”他落寞地笑了笑,“我和父親不和,所以,我沒有用家裡的錢。”
“和父親不和?怎麼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着咖啡杯,他望着那裡面褐色的液體,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揚起眼睛來,他的眼裡浮動着霧氣,小眉的臉龐在霧中飄動,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氣,低低地說:
“別問了,好嗎?”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麼深重的愁苦和痛楚!這男孩子到底遭遇過一些什麼呢?她不敢再問下去了,靠在沙發中,她說:
“既然如此,以後別再到青雲來了,花二十五塊錢聽三支歌,豈不太冤?”
“不,你錯了,小眉。”他說,語音是不輕不重的,從從容容的,卻有着極大的分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無價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着他,那樣誠懇的眸子裡是不會有虛僞的,那樣真摯的神情中也沒有阿諛的成分。她心裡掠過一陣奇妙的痙攣,臉色就變得蒼白了。
“你在說應酬話。”她低語。
他搖了搖頭,凝視着她。
“如果我是恭維你,你會看得出來,你並不麻木,你的感應力那麼強,觀察力那麼敏銳。”
她的心情激盪得那麼厲害,她必須垂下眼簾,以免自己的眸子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會兒,她才說:
“如果你真的覺得我的歌是無價的,那麼,別再到廉價市場去購買它了。隨時隨地,我可以爲你唱,不在歌廳裡,在歌廳以外的地方。”
“是嗎?”他問,眼光定定地停駐在她的臉上,“你不再怕我‘打擾’你嗎?”
她的臉紅了。
“唔,”她含糊地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會養成一種嗜好,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麼喜歡我的
歌?”
“不只是歌,”他說,“還有你其他的一些東西。”
“什麼暱?”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強,你的掙扎,你的無可奈何,和——你那份驕傲。”
“驕傲?”她愣了愣。
“你怎麼知道我驕傲?”
“你是驕傲的,”他說,“你有一身的傲骨,這在你唱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是不屑於現在的環境的,所以你在掙扎,在驕傲與自卑中掙扎。”
她震動了一下,端起咖啡杯,她掩飾什麼似的啜了一大口。她的眸子裡有點兒驚惶,有點兒失措,也有點兒煩惱。很快地掃了雲樓一眼,她有種急欲遮掩自己的感覺,這男人!他是大膽的,他是放肆的,他憑什麼去扯開別人的外衣?她本能地挺起了背脊,武裝了自己,她的表情嚴肅了,冷漠了。她的語氣僵硬而嘲諷:
“你是很會自作聰明的呵。”
他深深地靠在椅子中,沒有被她突然的冷淡所擊倒。扶着咖啡杯子,他仍然用他那深沉而熱烈的眸子看着她。
“如果我說錯了,我抱歉。”他靜靜地說,微微地蹙了一下眉,“但是,別板起臉孔來,這使我覺得很陌生,很——不認識你。”
“我們本來就是陌生的,不是嗎?”她說,帶着幾分自己也不明白的怒氣,“你根本就不認識我,你也不想‘認識’我!”
“我認識你,小眉。”他說,“我不會對於有你這樣一張臉孔的人感到陌生。”
“爲什麼?”她加重語氣地問,“因爲我長了一張和涵妮相似的臉孔嗎?”
他的眉峰迅速地虯結了起來,那層平靜的外衣被硬給剝掉了。他挺直了身子,臉上的線條拉直了。
“別提涵妮,”他沙啞地說,“你纔是自作聰明的!是的,你長了一張和涵妮相同的臉,但是,誘使我每晚走入青雲的並不僅僅是這張臉!你應該明白的!爲什麼一定要說些殘忍的話去破壞原有的氣氛,我不懂!”
“但是,”小眉緊逼着說,“如果我長得和涵妮絲毫沒有相似的地方,你也會每晚去青雲聽我唱歌嗎?”
“這……”雲樓被打倒了,深鎖着眉,他看着小眉那張倔強的臉,一時竟答不出話來了。半晌,他才說:“你也明白的,我認識你,是因爲你和涵妮相像。”
“是的,你去青雲,也是爲了找涵妮!”她冷冷地接着說。
“你不該這樣說!”他惱怒而煩躁。
“這卻是事實!”她的聲音堅定而生硬。
他不說話了,瞪着她,他的臉色是蒼白的,眼神是憤怒的。原來在他們之間那種心靈相會的默契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是生疏,是懊惱和怒氣。好一會兒,空氣僵着,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用防備和冷淡的眼光彼此看着。夜,越來越深,他們的咖啡冷了。
“好吧!”終於,他說話了。推開了咖啡杯,他直視着她。“你是對的,我們根本就是陌生的,我不認識你。”他搖了搖頭。“抱歉我沒有守信用,‘打擾’了你,我保證以後不會再有這種事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你放心吧。”
她呆呆地坐着,聽着他那冷冰冰的言語。她心底掠過了一陣刺痛,很尖銳,很鮮明。有一股熱浪從她胸腔中往上衝,衝進了頭腦裡,衝進了眼眶中,她看不清楚面前的咖啡杯了。這是何苦呢?她模糊地想着,爲什麼會這樣呢?而她,曾經那樣期盼着他的,那樣強烈地期盼着他的!每晚,在簾幔後面偷看他是不是來了?是不是走了?他一連數日不來,她精神恍惚,悵然若失,什麼歌唱的情緒都沒有了。而現在,他們相對坐着,講的卻是這樣冷淡絕情的言語。爲什麼會這樣呢?爲什麼?爲什麼?他們原來不是談得滿投機的嗎?怎麼會變成這種局面的呢?怎麼會呢?
“好了,”他冷冷的聲音在繼續着,“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擡起頭來,勇敢地直視着他。
“不,不必了,”她發現自己的聲音比他還冷淡,“我自己回去。”
“我應該送你,”他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賬單,“夜很深,你又是個單身女子。”
“這是禮貌?”她嘲諷地問。
“是的,是禮貌!”他皺着眉說,語氣重濁。
“你倒是禮節周到!”她嘲諷的成分更重了,“只是,我向來不喜歡這些多餘的禮貌,我經常在深夜一個人回家,也從來沒有迷過路!”
“那麼,隨便你!”他簡單地說。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小眉驚愕而痛楚地發現,再也沒有時間和餘地來彌補他們之間那道鴻溝了,再也沒有了。付了賬,他們機械化地走出了雅憩,迎面而來的,是春天夜晚輕輕柔柔的微風,和那種帶着夜露的涼涼的空氣,他們站定在街邊上,兩人相對而視,心底都有份難言的痛楚,和恍然若失的悽苦。但是,兩人的表情卻都是冷靜的、淡漠的、滿不在乎的。
一輛計程車戛然一聲停在他們的前面。雲樓代小眉打開了車門。
“再見。”他低低地說。
“再見。”小眉鑽進了車子。
車門砰然一聲闔上了,接着,車子絕塵而去。雲樓目送那車子消失了。把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他開始向自己住的方向走去,一步一步地,他緩慢地走着。街燈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下,好瘦,好長,好孤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