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下午三點鐘還很遠,雲樓已經坐在“雅憩”那個老位子裡了,他深深地靠在高背的沙發椅中,手裡緊握着一大卷畫束,注視着面前的咖啡杯子。咖啡不斷地冒着熱氣,那熱氣像一縷縷的輕煙,升騰着,擴散着,消失着,直至咖啡變成了冰冷。他沉坐着,神志和意識似乎都陷在一種虛無的狀態裡,像是在專心地想着什麼,又像是什麼都不想。他的面色憔悴而蒼白,眼睛周圍有着明顯的黑圈,顯然地,他嚴重地缺乏着睡眠。
不知是什麼時候起,唱機裡的爵士樂換成了一張鋼琴獨奏曲的唱片,一曲《印度之歌》清脆悠揚地播送開來。雲樓彷彿震動了一下。把頭靠在沙發靠背上,他近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聆聽着那熟悉的鋼琴曲子。那每一下琴鍵的叮咚聲,都像是一根鐵錘在敲擊着他的心臟,那樣沉重地、痛楚地,敲擊下來,敲擊得他渾身軟弱而無力。
“涵妮,”他閉緊了眼睛,無聲地低喚着,他的頭疲乏地在靠背上搖動,“天啊!慈悲一點吧!”他在心中呼喊着,一股熱氣從他心裡升起,升進他的頭腦,升進他的眼睛,在這一刻,他不再感到自己的堅強,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自信,他茫然,他失措,他迷失,他是隻飄蕩在黑暗的大海中的小船,脆弱而單薄。
有高跟鞋的聲音走進來,停在他的身邊,他吸了口氣,慢慢地張開眼睛來。於是,他渾身通過了一陣劇烈的顫慄,他迅速地再閉上眼睛,怕自己看到的只是一個幻象,那琴鍵聲仍然在室內迴盪,啊,涵妮,別捉弄我!別讓我在死亡的心靈中再開出希望的花朵來!啊,涵妮,別捉弄我!我會受不了,我沒有那樣強韌的神經,來支持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啊,涵妮!
“喂!你怎麼了?”
他身邊響起了清脆的聲浪,他一驚,被迫地張開了眼睛,搖搖頭,他勇敢地面對着旁邊的女郎。不再是盤在頭頂的髮髻,不再濃妝豔抹,不再掛滿了閃亮的裝飾品,他身邊亭亭玉立着的,是個長髮垂肩、淡妝素服的少女,一件淺藍色的洋裝,披了件白色的大衣,束了條湖色的髮帶。她站着,柔和的臉上掛了個寧靜的微笑,盈盈的大眼中閃耀着一種特殊的光芒。涵妮!他緊咬着自己的嘴脣,阻止住自己要衝出口來的那聲靈魂深處的呼喚。這是涵妮,這一定是涵妮!洗去鉛華之後,這是張不折不扣的涵妮的臉孔,每一分,每一釐,每一寸!
“怎麼?你不請我坐?”小眉詫異地問,望着雲樓那張僬悴的、奇異的、被某種強烈的痛苦所折磨着的臉。
“哦,”雲樓吐出一口長氣,用手指壓着自己疼痛欲裂的額角,“原諒我的失態,”他的聲音低沉而苦楚,“我該怎樣稱呼你?”
“你昨天叫我唐小姐,如果你願意喊我小眉,我也不反對。”小眉坐了下來,叫了杯咖啡,微笑着說,“你這個人多奇怪!每句談話都叫人摸不着頭腦。”
“小眉,”雲樓苦澀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你堅持你的名字叫小眉,沒有第二個名字嗎?”
“你是什麼意思?我該有第二個名字嗎?”小眉詫異地問。
“該的,你該有。”雲樓固執而苦惱地盯着她。
“爲什麼?”
“你該有另外一個名字,另外一個姓!”
“荒謬!”小眉說,“你怎麼了?你完全語無倫次!”
“我很清楚,”雲樓繼續盯着她,他的眼睛是燃燒着的,“你不叫唐小眉,你的真名字是楊涵妮!”
“滑稽!”小眉叫着說,“我看你這人神經有問題,我真後悔跟你在這兒浪費時間,好了,假如你沒有故事講給我聽,我要走了!”
“噢,別走!”雲樓緊張地撲過去,忘形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請求你別再逃開!”
“你——?”小眉吃驚地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你嚇了我,孟先生。”她怔忡地說,真的受了驚嚇。
“哦,對不起,”雲樓慌忙說,“請原諒我。”他望着她,她那受驚的樣子和涵妮更像了,他搖了搖頭,“我是真的被你弄糊塗了。”
“我才被你弄糊塗了呢!”小眉叫,“你不是說有故事要講給我聽嗎?”
“是的。”
“那麼講吧!”
雲樓無語地,用一種痛楚的、深思的、熾烈的眸子,癡癡地望着她。
“怎麼了?你到底講不講呢?”小眉皺起了眉頭。
“是的,我要講,只是不知從何講起,”雲樓說,揉着額角,覺得整個頭部像要迸裂似的疼痛着,“或者,你願意先看一些東西!”他拿起帶來的那一束畫,遞過去給小眉,“打開它,看一看!”
小眉詫異地接過了那厚厚的一卷東西,奇怪地看了雲樓一眼。然後,她鋪開了那束畫,立即,她像被催眠似的呆住了。這是一卷畫像,大約有十幾張,包括水彩、素描和油畫,畫中全是同一個女孩子,一個長髮垂肩,有張恬靜的、脫俗的、楚楚動人的面孔的少女。畫的筆觸那樣生動,那樣傳神,那樣細膩,這是出於一個畫家的手啊。她不能抑制自己胸中涌上
的一股驚佩與敬服。她一張一張看過去,越來越困惑,越來越驚愕,越來越迷惘。然後,她擡起眼睛來,滿面驚疑地說:
“你畫的?”
雲樓點點頭。
“你畫的是我嗎?”她問,瞪大了眼睛,“你什麼時候畫的?我怎麼不知道?”
“我畫過一百多張,大的、小的都有,這十幾張是比較寫實的作品。”雲樓說,深深地望着她,“你認爲這畫的是你嗎?”
“很像,”小眉說,不解地凝視着他,“這是怎麼回事呢?”
“這畫裡的女孩子名叫涵妮,”雲樓深沉地說,他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緊盯着她,“這能喚醒你的記憶嗎?”
“我的記憶?”小眉困惑地搖了搖頭,“你是什麼意思?”
“你記得半夜裡彈琴,我坐在樓梯上聽的事嗎?你記得你常爲我唱的那支《我怎能離開你》的歌嗎?你記得我帶你到海邊去,在潭水邊許願的事嗎?你記得我們共有的許許多多的黃昏、夜晚和清晨嗎?你記得你發誓永不離開我,說活着是我的人,死了變鬼也跟着我的話嗎?你記得爲我彈《夢幻曲》,一遍一遍又一遍的事嗎?你記得……”
“哦!我明白了!”小眉愕然地瞪着他,打斷了他那一長串急促的語聲,“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是不?”雲樓驚喜地盯着她,“你想起來了?是不?你就是涵妮!是不?”
“不,不,”小眉搖着頭,“我不是涵妮!我不是!可能我長得像你那個涵妮,但我不是的,你認錯人了,孟先生!”
“我不可能認錯人!”雲樓喊着,熱烈地抓住她的手,徒勞地想捉回一個消失了的影子,“想想看,涵妮,你可能在一次大病之後喪失了記憶,這種事情並不是沒有,至於你怎麼會變成唐小眉的,我們慢慢探索,總會找出原因來的!你想想看,你用心想想看,難道對以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嗎?涵妮……”
“孟先生!”小眉冷靜地望着他,清楚地說,“我不是什麼涵妮!絕對不是!我從沒有喪失過我的記憶,我記得我從四歲以來的每件大事。我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從小,我的身體就健康得連傷風感冒都很少有的。我的父親也不姓楊,他名叫唐文謙,是個很不得意的作曲家。你懂了嗎?孟先生,別再把我當做你那個涵妮了,這是我生平碰到的最荒謬的一件事!”她把那些畫像卷好,放回到雲樓的面前,她臉上的神情是抑鬱而不快的,“好了,孟先生,這事就這樣結束了,希望你別再來糾纏我。”
“等一下!涵——唐小姐!”雲樓嚷着,滿臉的哀懇和祈求,“再談一談,好不好?”
小眉靠回到沙發裡,研究地看着雲樓。這整個的事件讓她感到荒唐,感到可笑,感到滑稽和不耐。但是,雲樓那種懇切的、痛苦的、祈求的神情卻使她不忍遽去。端起了咖啡,她輕輕地啜了一口,嘆口氣說: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是的,”雲樓說,固執地盯着她,“你會不會彈鋼琴?”
“會的,會一點點!”雲樓的眼睛裡閃出了光彩。
“瞧!你也會彈鋼琴!”他喊着。
“這並不稀奇呀,”小眉說,“那還是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學的,我家裡太窮,買不起鋼琴,本來還有一架破破爛爛的,也給爸爸賣掉了,我在學校學,一直學了四五年,利用下課的時間去彈。但是,我彈得並不好,鋼琴是需要長時間練習的。自己沒有琴,學起來太苦了。”
“你以前念什麼學校?”
“女中,高中畢業,我畢業只有兩年,假若你對我的身世還有問題,很可以去學校打聽一下,我在那學校唸了六年,一向的名字都叫唐小眉。或者,你的女朋友也在那學校念過書?”
“不,”雲樓眼裡的陽光消失了,頹然地垂下頭去,他無力地說,“她沒有。”
“你看!”小眉笑了笑,“我絕不可能是你的女朋友了!我奇怪你怎麼會有這樣荒唐的誤會。”
“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雲樓說,凝視着她,“簡直一模一樣。”
“世界上不可能會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小眉說,“你可能是想念太深,所以發生錯覺了。”望着他,她感到一股惻然的情緒,一種屬於女性的憐憫和同情,“她怎樣了?”
“誰?”
“你的女朋友,她離開你了嗎?”
“是的,離開我了。”雲樓仰靠進沙發裡,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裱着深紅帶金點的壁布,嵌着許多彩色的小燈,像黑夜天空中璀璨的星光。
“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你找不到她了嗎?”
“找不到了。”雲樓閉上了眼睛,聲音低而沉,“他們告訴我她死了。”
“哦!”小眉的臉色變了,這男孩子身上有種固執的熱情,令人感動,令人愴惻,“這就是你的故事?”她溫柔地問。
他的眼睛睜開了,靜靜地看着她,那種激動的情緒已經平息了,他開始接受了目前的真實,這是小眉,不是涵妮!這只是上帝創造的一個巧妙的偶
合!同一張臉譜竟錯誤地用了兩次!他看着她,淒涼而失意地微笑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故事,”他揉了揉額角,“一個很簡單的故事,但是,我常常希望這故事不會完結,希望一些奇蹟出現,把這故事再繼續下去……”
“於是,你發現了我,”小眉說,“你以爲是奇蹟出現了。”
雲樓苦笑了一下。
“人在絕望的時候往往會祈禱奇蹟,至今我仍然對於你的存在覺得是個謎。”他嘆口氣,“正像你說的,世界上不會有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何況你們沒有絲毫血統關係,這是不可解的!”
“你看走眼了。”小眉笑着。
“你願意跟我去見見涵妮的母親嗎?看看是我神志錯亂,還是你真像涵妮。”
“哦,不,”小眉的笑容收斂了,“這事到目前已經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不想捲進你的故事裡去。你別再把我和你的女友纏在一起,記住我是唐小眉,一個歌女!一個社會的裝飾品!不是你心目裡的那個女神!涵妮,她必定出身於一個良好的家庭吧?”
“是的。”
“而我呢?你知道我出身在什麼環境裡嗎?我母親是在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我父親是音樂家,他自封的音樂家,沒有人欣賞的音樂家,他給了我一份對音樂的狂熱,和對生活的認識,我七八歲的時候,就做全體的家務,侍候一個永遠在酒醉狀態下的父親……”她笑了,淒涼而帶點嘲諷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看她的畫像我就知道了,她該是那種玻璃屋子裡培植出來的名貴的花朵,我呢?我只是暴風雨裡的一棵小草,從小就知道我的命運,是被人踐踏的!你看,我不是你的涵妮,我不知道你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錯誤!”
雲樓注視着她,深深地注視着她,是的,這不是涵妮,這完全不是涵妮!從她那坦白的敘述裡,從她那堅定的眼神裡,他看出她是如何在生活的煎熬下,掙扎着長大的。她和涵妮完全不同,涵妮柔弱纖細,她卻是堅強茁壯的!他坐正了身子,點了點頭,說: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去,我不會勉強你!”
“那麼,這事就這樣結束了。既然已經證實了我不是涵妮,我希望你也別再來打擾我,好嗎?”
雲樓凝視着她,沒有說話。
“好嗎?”她再問。
“我尊重你的意見。”雲樓低沉地說,“如果我使你厭煩,我不會去打擾你的。”
小眉笑了笑。
“並不是厭煩,”她寧靜地說,“只是沒有意義,我不習慣於讓人在我身上去找別人的影子。”
雲樓瞭解了,一種激賞的情緒從他心頭升了起來,這是個倔強的靈魂啊!儘管生活在那種半沉淪的狀態裡,她卻還竭力維持着她的自尊。
“我明白,”他點點頭,鄭重地說,“我答應你,我不會讓你感到任何不快。”
小眉看着他,她立即聽出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男人瞭解她!她想,他了解的不止她嘴裡所說的,還有她心裡所想的,甚至於她那份埋藏在心底的自卑。她握着咖啡杯子,深深地啜了一口,突然,她有些懊悔了,懊悔剛剛對他說得那麼絕情。她勉強地笑了笑,掩飾什麼似的說:
“那種地方你也不該常去,如同你說的,真正的歌不在那兒。”
“你卻在那兒唱啊!”雲樓嘆息地說。
“人生有的是無可奈何!是不?”小眉悵惘地笑笑,“我也曾經一度幻想自己會成爲一個聲樂家,我練過好幾年的唱,每晚閉上眼睛,夢想自己的歌聲會到達世界的每個角落裡。現在,我站在臺上唱了。”她放下杯子,嘆口長氣。“現實總是殘忍的!是不?好了,孟先生,我也該走了。晚上還要唱三場呢!”
雲樓看着她。
“在你離去以前,我還有幾句話要說。”他說,“因爲你不願我打擾你,所以,我以後可能不會再去找你,但是,我必須告訴你,關於涵妮,”他困難地嚥了一口口水,“那是一個我用全生命來熱愛着的女孩,我可以犧牲一切來換得她的一下微笑,一個眼光,或一句輕言細語。可是,她死了。你呢?你有一張和她相像到極點的臉孔,雖然我們素昧平生,我卻不能不覺得,你像我的一個深知的朋友……”他頓住了,覺得很難措辭。
“怎樣呢?”她動容地問。
“我說了,你不要覺得我交淺言深,”他誠摯地望着她,“當你唱的時候,用你的心靈去唱吧!不要怕沒有人欣賞,不要屈服於那個環境,還有……不要低估了你自己!你的歌像你的人,真摯而高貴。”
小眉的睫毛垂了下去,她必須遮掩住自己那突然潮溼了的眼珠,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揚起睫毛來,她的眼睛是晶瑩的,是清亮的,是水盈盈的。
“謝謝你。”她喉嚨喑啞地說,匆匆地站起來,她一定要趕快離去,因爲她的心已被一種酸楚的激情所漲滿了,“我走了,別送我。”
他真的沒有送她,坐在那兒,他目送她匆忙地離去,他的眼睛是朦朧的,裡面凝聚着一團霧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