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冬日早寒,纔到立冬時分,就已經下起了撲撲簌簌的細雪。
這夜月光清冷,嵐溪坐在屋頂,伸出手去,將那星星亮亮的雪片接在手裡。
她掌心的溫度不高,淺淺一層細雪在她手中許久,竟然絲毫沒有融化的跡象。
夜晚的空氣比白日冷冽了許多,刺激着傲骨的“寒香”散發出更加濃郁的香氣。嵐溪一邊品味着這清新幽然的花香,一邊慢慢打望着夜中衛城的雪景,心中只覺寧靜安詳。
阿樹早已睡下,房中不時傳來他沉重的鼾聲。兩個月安泰寧靜的生活,明顯改善了他的睡眠質量。
手中的雪花越積越多,她收回了目光,將一把細雪捏成了一個小小的雪球,瞄準庭中的石桌,輕輕拋了過去。
石桌上已經堆出了一個尖尖的“雪山”,全是由大小一樣的雪球組成,與方纔扔出的一模一樣。圓滾滾的雪球在空中劃了一條弧線,穩穩地墜落了下去,剛好砸在“雪山”頂部,一個小小的雪人立刻有了雛形。
嵐溪臉上露出了笑意。
“你一個人一定很寂寞吧?”
她自語着,繼續伸出手去,收集空中飄下的雪花,“別擔心,我再給你做個伴兒。”
雪彷彿下得比剛纔大了些。
嵐溪積雪、做雪球、堆雪人的速度也漸漸快了起來,不一會兒,便已有五六個雪球出現在了石桌上,與之前堆好的雪人緊挨在一起。她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彷彿馬上就有兩個活生生的人要從她手中獲得生命。
第七個雪球在她手中已經形成,她眯起了雙眼,全神貫注地瞄準了目標,正準備將雪球拋出。
“你是,嵐溪?!”
一個男子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她一驚,手上動作有了偏差,雪球的方向便歪了些許,飛過去,只落到了雪人的身旁。
“誰?”
這屋子的障目之法雖已解開,但嵐溪自己身上一直帶着的結界卻沒有解除。那聲音雖然好似就在耳畔,但說話之人卻還在數十丈遠的地方。
她眯起眼睛,朝着聲音的源頭注目。只見月光之下,一個衣決飄飄的身影正踏着一片薄雲浮在空中。
只因背對着月光,來人的臉看不分明,不過這身影……倒很是熟悉。
“踏雲之法”,修仙之人慣用的神行之術。且此人又能叫出自己的名字……
一種奇異的期盼忽然充滿了嵐溪的身體。
淵離派……?
她睜大了眼睛,一顆心止也止不住地急跳了起來。
深夜、月光、雪景,一切明明十分真實,卻又太過真實,宛若幻境。
嵐溪的心神開始動搖。
自己究竟是醒着,還是睡着?
恍惚之中,只見那遠遠的身影緩緩飄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是……誰?
像是故意搗亂似的,淚水涌入眼眶,模糊了視線。
她急忙伸手去擦,正要再看,卻聽耳邊傳來一聲驚詫的怒吼:“竟然是你!”
她一愣。
這嗓音低沉、厚重,雖很接近,卻不是她熟悉的那個聲音!
“你是誰?”
只不過剎那,她便穩住了心神,語氣平淡地問道。
來人卻是緊盯住她,許久都未發話。
月光下,人影閃動。片刻之間,只見一道白光如風馳電掣般向她襲來!
哦?
脣邊不覺揚起一絲微笑。嵐溪紋絲不動,只是盯着那道白光略微凝神。
白光的速度頓時減慢,像是撞上了一堵堅不可摧的牆壁,就在離她一尺有餘的地方突然停滯了下來。
“風爲刃、雪爲陣,金精氣聚,破軍!”
來人繼續念動咒訣。
四散着的靈力很快匯聚,將空中、地上、屋頂、樹梢上的冰雪全部調動了起來,伴着寒風的嘶嚎,再次向着少女席捲了過去!
嵐溪身形依舊,靜立原地,不閃也不避。冰雪和疾風化作的利刃還未接觸到她的身體,便已化作露珠散去。
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她趕緊揮手,看了一眼身後的小院。
風雪之中,石桌上那兩個將要完成的雪人已經破碎開來,在疾風的呼號下,化爲星點碎片,和其他的冰雪一起,融入了攻擊她的陣法之中。
一股殺意從她眼中掠過,幾乎是同時,一枚黑針已經衝破了冰雪的包圍,直直地衝向來人的要害!
這黑針看似又細又輕,力氣卻是巨大得驚人,來人只覺一股強大的勁道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直逼面門,不禁大駭,趕緊催動腳下的薄雲閃避。嵐溪心念微動,那黑針便似長了眼睛一般尾隨其後,緊追不止!
黑針的出現打斷了冰雪的攻擊,嵐溪抖了抖身上的細雪和塵埃,擡起頭,目光追隨着那個正在駕雲飛馳的,似曾相識的背影。
淵離……淵離!
她眯起了眼睛。
淵離山中,能識得我的,除了他,還有誰?
忽然,她睜大了眼睛,終於找到了那個與空中身影相匹配的名字:淵離凝海!
竟然……是你……
嵐溪目色一沉,心中那抹虛妄的期待瞬間涼了下來。只不過略一凝神,緊追在凝海身後的黑針便提升速度,調轉方向,將他腳下薄雲擊了個粉碎!
凝海正在竭力躲閃,彎彎沒有料到對方竟會改變了攻擊目標,身子一時不穩,從雲端墜落了下來。不過他的反應亦是極快,才落了一半,便已重新調整身姿,踏住虛空,穩穩地落到了屋外長街上。
深夜長街,空無一人。
嵐溪輕輕一躍,也從屋頂上跳下。她身形快得驚人,凝海竟然無法看清,待他發覺,少女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婷婷嫋嫋。
“嵐溪……”
凝海神色黯然,注視着她,喉頭彷彿被什麼卡住了一般,吐詞艱難,“竟然真的是你……你竟然是……”
話音不再繼續,凝海的拳頭已經攥緊。
方纔感知到的氣息,還有那一枚黑針,眼前的女子分明是魔族無疑!
她是魔族!魔族!
“凝海君,多年不見,你還好嗎?”
看着他混雜着驚詫和憤怒的眼睛,嵐溪卻是微微一笑,道。
多年不見……是了,距上一次見面,略略算來,已有七十餘年。
“依舊晨鐘暮鼓,修身自持而已。”
凝海正了正神色,看着她——那樣漂亮的眉眼,當年是何等地令人歡欣,今日便是如何地令人刺目。
“淵離山遠離塵世,雖安靜了些,但好在風景不錯,也算是個修行的好地方。”嵐溪笑道。
“住口!”凝海冷冷斥道,“當年你以凡人之態隨師兄上山,詢問黑星現世之事時,恐怕早已將淵離山的風土地貌盡收眼底了吧!”
當年?
是啊,當年,他還在。
她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風景記住了多少倒是不敢說,不過你和凝雲君二人對我夫君的同門情誼,我到現在倒還經常想起。”
荒謬!
凝海的指節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恐怕鬼蜮的天魔經常想的,是如何讓魔君復生,屠戮這三界蒼生罷!”
他看着她平靜而溫和的臉龐:“若是當初,師兄知你是魔族中人,知道百年之前的那場陰謀是由你而起,不知還會不會與你結髮?”
“呵呵呵呵……”
嵐溪忍不住輕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凝海怒道。
“凝海君果然仁厚!”嵐溪掩口笑道,“我夫君是何等疾惡如仇之人,你與他共處百年豈會不知?他若是知道我是魔族,莫說結髮,哪怕是自身性命不要,也絕不會留我在這世間的!凝海君卻是說得如此委婉,到此時,還留了我一分臉面!”
凝海被她窺破心思,不由地怒道:“我師兄修的是渡人救世的仙道,與你等殘殺之輩並不相同,你莫要妄加推測!”
“是嗎?”
嵐溪看着凝海,雙目炯炯,宛若黑玉。
說話間,一股巨大的魔氣頓時從她周身涌出,瞬間便將這整條長街籠罩在了比夜色更黑的至暗當中!
凝海大駭,急忙屏息凝神,守住心神。
“怎麼,當年害了我的師兄,如今又要來取我性命麼?”他憤怒地指着黑暗中那雙暗紅發亮的眼睛,“星盤中黑星從來指的都不是別人,是你!是你!”
黑星……是啊,那枚黑星!
登時狂風大作,天地震顫,彷彿大海中一葉弱不禁風的扁舟,凝海的聲音很快便被黑暗淹沒。
嵐溪擡頭看天,紅目穿透雲層,落在那枚隱蔽了身形的星子上。
若不是這枚黑星,當日她也不會隨他去沙洲,不會有後面的生死別離!
神思忽然大亂,那樣強烈的怨恨與哀絕,令魔氣的力量陡然增強了數倍!
凝海的身體像是秋風中快要從樹枝脫落的枯葉,脆弱而無力地對抗着比他強悍數十倍,數百倍的敵人,搖搖欲墜!
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就要被魔氣撕裂的一瞬,一切忽然停了下來。
黑氣散盡,天地之間又恢復了清明。
“你要找的人,就在屋子裡面。”
淡然的笑容依舊掛在嵐溪臉上,只是多了幾分掩藏不住的疲憊。
“你說誰?”凝海還未從方纔的震驚之中緩過神來。
嵐溪不答,只是嘆了口氣,轉過身去,走向老屋,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
“狍兒。”她輕聲喚道。
有風拂過,黃袍的身形漸漸在嵐溪身後顯現。
“主人。”他拱手道。
“你就近找個地方住下。凝海君便是你在令州等的朋友。”
“是。”
木門在身後無聲地關上,擡頭望月,嵐溪這才發現,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
她在石凳上坐下,看着空空如也的桌子,想着方纔那還沒有堆完便被術法掃盡的雪人,臉上露出了一抹哀傷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