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髮不疑(一)

隆冬,大雪紛飛,覆蓋四野。

磐國北方的冰原遼闊無垠。

白色的原野與遠處聳立的雪山連成了一片,與天上的白雲一起,宛如一匹巨大的瀑布自天宮傾瀉而下,落到地面,一塵不染。

原野之上的冰雪結得深厚,森森寒氣蝕魂徹骨,飛鳥走獸統統躲入了洞穴中,不敢貿然出來。

雖有血有肉的生靈不敢在這原野之上出現,但是無形無相的魂靈卻不懼嚴寒,可以自由來去。若是你有通靈之術,便可以看見,在距此處不遠的地方就有兩隻肢體殘缺的遊魂正在漫無目的地搜尋、遊蕩。

就見它們忽然停了下來,俯下身子,在地面的荒草叢中細細嗅着。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好東西,一隻遊魂迅速擡起頭來,向着前方快速飄去,另外那一隻也忙不迭地緊緊跟上,生怕被落在了後面。

兩隻殘魂一前一後,飄得飛快。在它們身下的凍土中,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結冰了的暗紅色的血跡。

殘魂沒有停頓,一路向北,終於,在這些極微極淡的血跡的引導下,它們尋到了一處巖洞。

茫茫冰原,皆是一片坦途,但到了此處,卻有幾塊巨石從地面凸起,驟然的,突兀的,像似並不屬於這片平原的異物。

巨石嶙峋,略略向中間傾斜,宛如一頂帳篷,孤零零地屹立在這片冰封的原野上。

殘魂繞着巨石圍成的巖洞飄行了數週,卻始終沒有進去。

明明這洞中血腥味極重,但不知爲何,它們卻好似十分畏懼,始終只在洞外踟躕猶豫。

血腥,夾雜着受傷魂魄甜美的味道,不斷從洞中溢出,撩撥着兩隻殘魂的神經。這般誘人的美食,在這茫茫冰原上實在太過少見。終於,其中的一隻剋制住了畏懼,鼓起勇氣,靠了過去。

火光一閃!

遊魂還未來的穿過石壁,便不見了蹤影。

火光再一閃,就連它身後觀望的那一隻也突然消失不見。

冰原之上,依舊飄雪如絮。鋪天蓋地的冰雪,紛紛揚揚。

很快,地面上那星星點點的,原本還能被殘魂發現的最後一絲血腥,也被積雪深深掩埋,再也尋不見了。

感受到靈火的震動,阿樹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首先便是看向懷中的女子。

她呼吸逐漸均勻,臉上也已慢慢有了血色。阿樹心中一鬆,這才又將目光投向洞外。

只見靈火灼灼,浮在洞口,彷彿一位使者,守護着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看了許久,不見異常。阿樹收回了目光,繼續凝視着懷中的女子。

娥眉微蹙,睫毛細長,她烏亮的發如雲如絲,纏繞着他的手臂,如同密密的藤蔓攀爬着喬木。他安靜地注視着她,像是在欣賞這世間最美的珍寶。

“嵐溪。”

他喚着她的名字,擡起手來,將那一縷縷烏髮慢慢解開。他的動作又輕又柔,生怕令她感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不舒服。

“嗯……”她輕吟了一聲。

終究還是吵到她了,阿樹動作一頓,停了下來。

嵐溪卻沒有醒,只是又往他懷中縮了縮,雙手不自覺地伸向他的後背,將他緊緊摟住。

阿樹身子一僵,雙頰紅得像要滴下血來。他挺了挺腰背,坐姿端正地靠着身後的石壁。

石壁冰涼,阿樹卻覺得身子滾燙,他不敢看她,便將目光投向洞外的積雪,想象着自己就置身在洞外的冰雪之中。

“不要走……”

恍惚中,嵐溪低聲囈語。

“不要走……不要……”

細細的冷汗自她額間冒出,抱着他的手臂滾燙無比。

“嵐溪?”

她緊閉着雙眼,彷彿並未聽見他的呼喚,依然皺着眉,重複着“不要走”三個字。

做噩夢了麼?

“我不會走的,”阿樹柔聲道,“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兒陪你。”

“不走……”

“嗯,不走,就在這裡,陪着你,和你一直在一起。”

似是聽到了他的話,嵐溪皺着的眉頭稍稍鬆開了些,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像是迴應他般的停止了囈語。

“好好睡吧,我就在這裡。”

在這無盡的風雪中,他溫暖着她的身體。

兩行淚水從嵐溪蒼白的臉龐上滑落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滾燙無比。

“嵐溪……?”

喃喃囈語變成了低聲的啜泣,依然那麼哀傷,斷人心腸。

阿樹心中一痛,吻向她的額頭,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嬰孩一般,在她耳畔反覆說着:“我就在這裡,不哭,我就在這裡啊,不哭了啊……”

許久,嵐溪的哭泣才漸漸停了下來,繼續陷入了沉沉的夢中。

見她睡得安穩,阿樹纔將她放下。他仔細爲她拭去腮邊的淚水,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覺得溫度相比方纔似乎燙了許多。

他看了看這空空如也的山洞,食物、棉被、藥品、工具,什麼都沒有。這冰原之上,茫茫白雪,皚皚望去一大片,莫說是醫館,連人影都沒有。

要怎樣才能止住高燒?

阿樹想了想,走到洞口,撕下兩片衣服,將細雪包成兩個雪包。雪包“沙沙”,遇熱即化。阿樹將其中一個放在嵐溪的額頭,一見雪化便把它拿下,換成另一個。

他徹夜地守在她身邊,做雪包、換雪包,來來回回無數次,不眠不休。

在阿樹的記憶裡,這還是他第一次照顧嵐溪。

自從與她在令州第一次見面時起,她還從未在他面前顯露出柔弱的一面。記得初初見她之時,他只以爲她是官家小姐,弱不禁風,可當她與他一同翻山越嶺,像個男人一般與他風餐露宿,那時,他便已經對她敬佩不已。他記得,她總是愛笑的,與他一同在玉魄湖邊逃命時,她在笑;和他一起收服那隻金紅木妖時,她也在笑,彷彿這世間並沒有什麼讓她害怕的東西。而今天,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這般的哭泣。

是什麼讓你流淚了呢?

這樣悲傷的淚水,是夢嗎?

如果是夢,又是什麼樣的夢,竟然讓你如此悲慼?

阿樹握住嵐溪的手,輕輕揉搓着,用掌心的熱溫暖着她冰冷的指尖。

嵐溪的手指微微一顫,身子突然有些僵硬地緊繃了起來,像是又跌入了一個夢魘。

“別怕,我在這兒呢!”他急忙喚道。

嵐溪依舊緊繃。

“嵐溪,別怕,我哪裡都不去。”他在她耳邊不停地重複着。

過了許久,她的身體才終於放鬆下來。夢中,一陣暖意傳了過來,讓人心安、令人平靜。那些驚擾着她、糾纏着她不放的東西正在這陣暖意中漸漸消失。

你的夢裡,到底有什麼呢?

看着她憔悴蒼白的面容,阿樹的眉頭越皺越緊。

眼前、腦中,全是她的身影,她的臉,她的表情,還有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她是他的夢,是上蒼突如其來的恩賜,美好得不真實。

“阿樹。”

夢裡,她迎着春風,緩緩走到他跟前,頭上那支海棠釵嬌豔欲滴,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就像夜空中那枚最美的月牙。

“山中清風,潺潺小溪,我的名字叫嵐溪。”

安宅院中,她一邊笑着,一邊將一束花插進瓷瓶裡。

“靈火咒雖是仙家咒術,卻也淺顯易懂,你若是想學,我可以教你。”

“這世間蜃精千千萬萬,唯獨沙蜃最是蠢笨,變來變去也就只有美人一招,說說看,方纔它都讓你見了個什麼樣的美人兒?”

“怎麼?莫非磐國有律法規定,不準用妖怪做腰牌?”

“阿樹,回家了。”

夕陽的餘暉中,清瘦秀麗的女子站在老舊的宅院前,伸出手去,對着銅鎖輕輕一握。

在鎖鏈落地的清脆聲中,破舊的木門徐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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