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年來,她深受魔影針控制心神之苦,甚少有過清醒的時刻。在師父出現之前,與豆稀相處的這段歲月,便是對她而言最彌足珍貴的記憶。
爲了能讓她長久地潛伏在人界而不被發覺,魔君洪兀抽走了魔影針上的一半上古黑氣,這纔給了她的意識一絲喘息的空間。
十年,是洪兀給她的時限。
十年之中她需得呆在豆稀身邊,寸步不離。十年後,處決豆稀,帶着完善了的鬼蜮防禦工事的圖譜,返回魔界。
魔君果真是準備與天界一戰的。
那時的她已經隱隱察覺到了。
鬼蜮是距離魔君最近的核心,是必須要一位高階“天魔”全力戍守的領域。它鬼氣森重、機關重重、蜮中有域。
然而,這般重要的城池卻不是固若金湯。
她是鬼蜮之首,雖還未來得及巡視全境,卻已在過去的數百年間窺得了這座重城的破綻。
雖說當年的魔君靠着無上的魔法,在天地三界間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但若要與天、人兩界分出個死活,卻也必須要有一個足以令他安枕無憂的後方。
彼時人間正值戰亂,寧國已經走向了陌路,各路豪傑揭竿而起,紛紛想要取而代之。此時派她跟隨豆稀,定是爲了得到他腦中那些防禦工事的圖譜,加固鬼蜮。
——那時的她一直是這樣認爲的。
豆稀十九歲時,十年之期已到。獨山藍也已經率軍征戰了五年。
五年裡,豆稀隨軍轉戰各地,修築工事、製作工具無數,若是此刻她依魔君指令殺了他,返回魔界,定是大功一件。然而,面對心中崇敬之人,她手中那絕命的一刀又如何落得下去?
於是,她沒有動,彷彿忘記了來到人間的初衷一般,繼續安安靜靜地蜷縮在那枚殘燭之中,守在他的身旁。
魔界的時間與人世不同,一緩一急,待到發現她失期未歸時,已是兩年以後。
豆稀二十一歲的夏天,骨魔持了魔君硃批的將令自魔域而來,嚴厲申斥她的過失,並強令她速速殺了豆稀,迴歸魔界。她卻依然我行我素,將歸期一拖再拖。骨魔見申斥無用,便依照魔君的另一道密令,暗中行動。
於是,那個熱極了夏天,突然就下起了數日不停的暴雨,引得河水急速上漲。終於,在一個陰風詭異的晚上,河水漫過了堤壩,灌入了獨山軍的營地。
獨山軍訓練有素,加上早有準備,水災到來時並不慌亂。
獨山南親自坐鎮,指揮全軍有序撤離。
豆稀和近從是被一支十人小隊護送着離開的,帶着滿滿五箱圖紙和模型,逃向最近的一處高山。
原本與他一同離開還有糧草部隊,但因爲突遇地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上山最近的道路斷裂,被迫繞遠。而豆稀這一隊,則因爲負重較少,腳程較快,“剛好”躲過了這一劫,先於其他人到達了高處。
歇腳的山洞狹小而偏僻。
聽着洞外接連不斷的炸雷,豆稀決定,在天空徹底放晴之前,先在此處等待。
在冷風冷雨中忙碌了一夜的衆人,很快便在篝火的溫暖中沉沉睡去。
骨魔便是在那時動的手。
它化作黑氣,自山壁中騰出。不過轉瞬,便取走了十名士兵和近從的性命!被它吞噬之人甚至還未來得及反應就已經肉腐皮銷,化作一具枯骨。
碧綠的幽光在黑氣中閃動。骨魔沒有猶豫,沒有遲疑,對着睡着的豆稀便撲了上去!
但,只一瞬,它便被撞翻到了一旁——另一股黑氣已經從豆稀腰間的殘燭中躍出,強硬地擋在了它的面前。
兩股黑氣迅速纏鬥到了一起!
她身爲天魔,又統領鬼蜮,按理說不應與一頭中階魔物纏鬥這許久。但魔君抽去了她一半的法力,這骨魔又仗着手中的兩道硃批將令,制服起來竟然十分吃力。
兩股黑氣衝撞激烈,引得洞中陰風怒號,滿地的白骨四處亂滾。豆稀被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了眼前駭人的景象。
然而他雖然詫異,卻並沒有動,依舊坐在原地,安靜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
終於,她抓到了機會,將骨魔一擊粉碎!
一眨眼,方纔還猙獰着的黑氣已經化散成了死氣沉沉的白灰,飄落在地。而她,則依舊保持着黑氣的形態,精疲力盡地從空中墜落,看了他一眼,迅速遁回了殘燭之中。
之後,她便一直忐忑不安,時時盤算着豆稀將殘燭丟棄後,又要想個什麼樣的法子繼續呆在他身邊。卻沒料到,他竟是像忘記了那夜的事一般,一如既往用她照亮,隨身攜帶。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終於,她的心安定了下來,直到一年之後……
夜色蒼涼,嵐溪深深嘆了口氣,回過頭來,望着注視着她背影許久的木南歸淡然一笑。
“豆稀二十二歲那年,獨山南登基稱帝,改國號爲‘磐’,大赦天下。諸將論功行賞,豆稀封‘天工閣師’,並欽賜‘鳳棲’一名。也是從那一年起,豆稀開始咯血。
“豆稀咯血之後,便不再繪製新的圖紙了。他雖身居高位,卻從不涉入官場,只愛呆在自己在城郊闢出的一處宅院中,將過去製成的模具一一挑揀、整理歸類。若是發現有所破損,便拿起木頭和刻刀,重新再做。”
“鳳棲大師他……已知自己大限將至了麼?”木南歸問。
嵐溪卻是搖了搖頭:“一開始,我也是這麼以爲的,認爲他是在以這樣的方式回顧自己的一生。但沒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竟然……是爲了我。”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爲了你?”
木南歸有些意外。
嵐溪嘆了口氣,繼續道:“其實,我藏身的殘燭有古怪他並非不知。早在骨魔前來之時他便已經察覺。最明顯的一處,便是他點了無數個日夜,那半截殘燭始終都是當初的模樣,一點不見減少。哪怕是前一晚蠟燭全部燒完,第二天早晨再看卻又恢復回了原狀。如此這般,換做是誰都會心生懷疑。”
“莫非他……?”
“不錯,”嵐溪點了點頭,“我的身份,他早已察覺:無論是谷底村莊中的老者,還是默默爲他照明十年的的殘燭,其實都是那個召來狼羣,逼他就範的魔女。”
木南歸的眉頭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