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稀鳳棲(二)

啞叔想得周道,備的飯食下都夾了一層帶火炭的銅隔,就算吃上半個時辰,飯菜也不會太涼。

嵐溪給兩人各添了一碗米粥,坐在他身旁。木南歸拿起筷子,端碗時瞥了嵐溪一眼,見她與他動作相同,“舉案齊眉”四個字頓時蹦入腦中,心中不知怎的就暖了起來。

嵐溪拿起筷子卻不夾菜,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着碗中的米粒。

“豆稀出生貧寒,爹孃都是普通農戶。”她道,“他娘懷他時遇上了饑荒。豆稀娘身子本來就瘦弱,又總吃不飽,孩子在腹中四個多月才發現懷了身孕。生的時候又是胎位不正,幾經周折,最終也只保住了孩子。

“豆稀一落地就沒了娘,他爹四處哀求,纔在村中一戶好心人家求得了一點奶水,勉勉強強吊住了豆稀的命。因爲長期缺乏營養,到了三歲豆稀才勉強學會了行走。

“當年,我爲魔界辦成了幾件大事,魔君提封我爲魔界的‘十二天魔’之一,統領鬼蜮。我受封后接到的第一件任務,便是一道‘去人間跟隨一名凡人’的密旨。那年豆稀九歲,我與他的緣分,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嵐溪目色迷離,思緒儼然已經飛回到了那數百年前的舊時光裡。木南歸看着她,心緒也跟着輾轉起來。

“魔界之物都善‘追魂’,其中又以鬼蜮最佳,我乃鬼蜮統領,施展此術自然不在話下,僅憑着魔君給的一絲魂魄氣味,不過數日便尋到了豆稀的身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身材矮小、面黃肌瘦,明明是九歲的年紀,個子卻和六七歲的差不多。那時的他剛被同村的其他孩子欺負完,正滿身是傷的躺在河邊,氣息奄奄。那些孩子出手極重,打得他渾身淤青不說,還推他下河,險些將他淹死。”

“竟然如此狠毒?”

木南歸皺起了眉頭。想起自己的童年,豆稀經歷的這些也並不罕見。很多時候,年幼的孩童傷害起人來往往要比成年人還要兇殘。

“豆稀爹……在這村中很沒有地位吧?”

嵐溪點了點頭,“一個性格懦弱,又只會悶聲種地的鰥夫,在主張弱肉強食的村子中自然討不到什麼好。加上豆稀本就長得矮小,就更容易被其他孩子欺負。”

她嘆了口氣:“不過,那時的我也還沒生出一副好心腸,看到那個瘦巴巴的孩子都快死了也沒有一丁點的憐憫,反而是在好奇,這樣一個小娃娃還要過多久纔會嚥氣。抱着這個想法,我並未現身相救,反而隱了身形蹲在一旁安靜地等着。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

木南歸劇烈地咳了起來,嵐溪說這話時他正嚥下一口米飯,差點噎住。

“見他活着,你失望了沒?”他努力將飯嚥下。

“失望了,”沒想到嵐溪居然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失望極了。”

木南歸一怔,頓時啞然。

“豆稀在河畔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轉醒過來,慢慢摸回到家中時已是第二天的夜裡。”她繼續說道,“他爹見他滿身是傷,又一日一夜未歸,還以爲他是遇見了狼滾下了山崖。後來才知道,是豆稀撿了村長家不要的木料做了一個小推車。村長家的小兒子見着推車好看,便伸手想奪,豆稀不給,村長家的大兒子就帶着全村的孩童把他教訓了一頓,差點讓他丟了性命。

“豆稀爹生性怯懦,聽了兒子的哭訴,心中雖然也覺得氣憤,更多的卻是畏懼。他將本就受了重傷的豆稀吊在房樑上,又狠狠鞭打了一頓,一邊打一邊罵他不該去拿村長家的東西。豆稀哭得悽慘,口中反覆喊着,‘我只是撿了他們不要的木頭,那是他們不要的東西!’他爹卻說:‘我們生來下賤,就算是村長家不要的爛木頭也比你的命貴!’一邊說一邊打得更狠。”

“這是什麼渾話!”

木南歸“啪”的一聲將筷子拍在桌上,手中拳頭已經捏緊。

嵐溪面色哀傷,卻是伸過手去,將他握緊的重拳輕輕打開。

“也不是他不愛自己的孩子,只不過是沒有能力對抗村長,想要活命只能任人踐踏。他希望通過這一頓毒打,能讓兒子明白一個道理,以後都要離村中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遠遠的纔好。”

木南歸握住嵐溪的手,擰緊的眉頭沒有鬆開。

“整個過程我都在一旁看着,滿心滿意的都是驚訝。我琢磨着,那樣瘦小的孩子,被石頭砸過,被河水泡過,被鞭子抽過,一連受了這麼多傷,在牀上也躺了半個多月,怎麼就是不嚥氣呢?”

“你!”

“無話可說了吧?”看着木南歸好氣又好笑的樣子,嵐溪眨了個鬼眼,脣角卻是牽起一絲苦笑。

一年中,那個本就體弱的孩子是怎樣撐過來的?

至今她還能清晰地憶起他躺在牀上,無法動彈,無法自理的樣子。彼時的她就在房樑上,注視着他,看着他回望自己的眼睛——他當然看不見她,只不過因爲平躺着不能動彈,只能睜大眼睛仰望着破舊而腐朽的屋頂。

她與他就這樣“對視”着。一日、兩日、十日。偶爾,豆稀爹會來看他,喂他水米,幫他排泄,給他擦拭身體。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讓他一個人孤單而無助地躺着,一邊冒着冷汗忍耐劇痛,一邊看着灰暗得令人窒息的房頂。

“豆稀的出逃是在一年以後。”

木南歸沉默,心中已料到會有此結局。

“他的身邊除了一點點省下來的乾糧,就只有一把彈弓和一張木凳,我隱在他身邊許久,見他帶了這兩樣東西,不知爲何,心中竟是非常確認他一定能夠成功。”

“哦?兩樣東西竟如此神通?”

“‘鳳棲’之名絕非浪得。”嵐溪道,“彼時他尚未成年,也未拜過師學過藝,卻能製作出那般巧妙之物。單說那一張木凳,只要方法得當,便可以變化出桌、梯、傘、籠、網、盾,好幾種形態來。他身子雖然瘦弱,心智卻非常人能及,各種奇思妙想足以保全自身。他出逃之後一路西行,數百里路竟是毫無阻礙,除了……一場狼災。”

嵐溪的眼神漸漸黯淡了下去。

“是你所爲?”木南歸察覺到她的異樣,試探着問道。

掠過一抹悔恨掠過嵐溪眼底,她皺着眉,竟是緩緩點了點頭。

“爲何?”木南歸不解。

嵐溪將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

是啊,爲何?當初的自己爲何要如此?

就因爲看他一個孩子,就憑一兩件過家家一樣的玩意兒,就順風順水走了幾百里路,心裡不服氣,便召來狼羣,傷他性命,挫他銳氣麼?

嵐溪低下頭去,捧着碗的手指有些發白。

“那,之後呢?”

木南歸看在眼裡,心有不忍,卻又止不住心中那份好奇,繼續探究下去。

“之後……”嵐溪頓了頓。

“那日狼羣兇狠,很快便將他手裡的彈弓和板凳撕成了碎片,豆稀……也被逼入了絕境。那時,他站在崖邊,身後便是萬丈深谷。”

她目光閃動,數百年前驚心動魄的那一幕彷彿就在眼前。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現出真身。我騎在頭狼身上,居高臨下地告訴他:只要向我下跪求饒,我就放他一條生路。”

“他答應了?”

嵐溪笑了,充滿了自嘲的意味。

“那樣小的孩子,搖搖晃晃地站在懸崖邊,好似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垮一樣,可他那一身骨頭怎麼就那麼硬呢?”

“那時的你在他眼中,已經和村裡欺負他的人沒有了什麼兩樣。”木南歸嘆了口氣。

“是啊,所以他聽完我說的,想都沒想就笑了起來。那樣輕蔑,充滿了傲氣,彷彿我纔是那個無路可走的人!”嵐溪的表情像是靜止了一般,一動不動,“他笑完以後,迅速轉過身去,對着深谷一躍而下。”

木南歸眼神深邃,對豆稀的選擇並不意外。

“明明是奉命護他十年,可我卻偏偏將他逼上死路,那時的我,真真荒唐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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