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洗如水，木南歸坐在石屋之中，目光越過蒼茫山林，落在遼闊的五色原上。
五色原，真真是個美麗的名字。可惜十二年前，當他第一次來到那裡時，見到的並非開滿鮮花、色彩斑斕的原野，而是一望無際、寒冷徹骨的雪原。
手，不自覺地撫上腰間的木牌。當年，若不是她強行催動金紅木妖，恐怕自己早已凍死在那原上。
“阿樹。”
她消瘦而溫柔的面容忽然浮現在眼前，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他心中一陣酸楚。
嵐溪。這個在他心中反覆念過千百萬遍的名字，這個每每念及，都讓他心痛無比的名字。
木南歸擡頭看天，喃喃自語：“你可知我爲何取名‘木南歸’？”
腦海中的少女彷彿聽到了他的疑問，俏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問道：“爲什麼啊？”
“化‘樹’爲木，靜待‘嵐歸’啊。”他閉上了眼睛。
月色蒼白，落在他的臉上，宛如銀霜。
嵐溪，我的妻子，你到底在哪裡？
白凌的話縈繞在耳畔：“若是木兄願意，可借用往生鏡之力，探尋前世種種。”
前世麼？
他皺起了眉頭。
營中的老兵曾說過，若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太好，定是因爲上輩子欠了他許多，這一世的全部皆是爲了償還前世的孽債。
那日絕峰之下，紫衣少女淒厲的警告還響在耳畔。
嵐溪，你曾說我“天生仙骨”，白兄也斷定我絕不可能是魔。仙魔自古便不兩立，若我果真是來自仙界，你又爲何會如此善待於我？
爲何？
這是他在這十二年中問過的最多的問題。
爲何你會在令州城外救了我？爲何會不顧艱險，陪我一路北上？爲何會將那位骷髏將軍安排在我身側？爲何，只是爲了讓我不再自怨自艾，就不顧性命地將衛城中的疫病盡數囚在自己身上？你神秘地在我的生命中出現，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然後又悄然無聲的消失。嵐溪，我知你是魔，可你與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麼？
蒼山茫茫，萬籟俱靜，木南歸凝視着夜空，久久無語。
往生鏡雖名爲“鏡”，卻是一眼靜謐冷清的泉水，隱藏在白守山深處的山隙之中。
白凌作爲下任族長人選，有權進入“鏡”中。按照族中規矩，在敬告神尊，並無異相後，木南歸齋戒沐浴三日，由白凌親自帶領木南歸深入山中。
“木兄切記，務必謹守心神，眼前景象皆是過去之事，無法更改，所以無論你見到什麼，切不可亂了方寸。若是亂了心神，即刻就會從鏡中醒來，無法繼續。”白凌叮囑道。
木南歸點了點頭，看着腳下的泉水許久，深吸了一口氣，凝住心神，踏了進去。
腳尖方纔沾到冰冷的泉水，四周頓時騰起一股大霧。木南歸只覺頭腦一陣昏沉，清明的神識迅速變得混沌起來。
他使勁甩了甩頭，竭力保持住意識。然而睏意還是擋也擋不住地洶涌了上來，不消片刻，便身子一軟，墜入了潭中。
與方纔冰冷的觸感不同，此刻的潭水竟是溫暖無比，偶爾輕輕晃動，帶來一陣陣令人陶醉的愉悅。木南歸不自覺地抱住了雙膝，緊緊縮成一團。
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有一陣強而有力的心跳傳了過來，近在咫尺，似乎有誰就在他的身邊，令他安心，讓他眷戀。
是誰？
木南歸迷惑了，他睜不開眼，抱着膝蓋的手不自覺地鬆了鬆。
這是一個十分有限的空間。他剛一伸手，便立刻有一堵柔軟而緊繃的牆壁限制了他的行動。幾乎是同時，一個女子輕柔的聲音傳了過來。
“乖寶寶，好好睡，不害怕，美夢到。乖寶寶，快睡覺，長大了，坐高高。”
她輕輕撫摸着那堵牆壁，木南歸感受到了，這樣的觸感讓他既溫暖，又愜意。
這是……母親腹中？
木南歸明白了過來。
神思越發恍惚，身子也變得越來越輕，也不知過了多久，木南歸的眼皮終於不再沉重。而那令人安心的心跳聲已經停止，他嘗試着睜了睜眼睛，模糊的景象中，晃動着的光線漸漸透了進來。
“小少爺！小少爺睜眼了！”
老婦人驚喜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身子一顫，“哇”的一下哭出了聲來！
耳邊立刻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
不過短短的片刻，各式各樣的聲音便接踵而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帶着激動和驚喜，或近或遠，吵得他的心煩亂不已。
他忽然懷念起那陣心跳來了，那樣簡單、安靜、悅耳，是最美的仙樂。不像這裡。
越想越悲，越想越急，他的哭聲越發響亮了起來。
“還是讓我來吧。”
一個年輕女子聲音遠遠的傳了過來，帶着溫柔和焦急。
熟悉的心跳聲靠了過來。
是她！
木南歸一陣欣喜。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便被一雙大手抱了起來。又是一陣熟悉的觸感。
母親！
電光火石之間，他在心中喊出了這個陌生而熟悉的稱呼。
女子熟悉的氣息就在他耳畔。她的動作十分生澀，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然而，不知爲何，心中的煩亂卻在不知不覺中消散開來。
他貼在她胸前，聞着她身上好聞的味道，鼻子一收，很快止住了哭泣。
“果然是母子連心，你看夫人一抱，小少爺立刻就不哭了。”
老婦人笑着說道，周遭一干人等也紛紛應和着。
女子並不理睬，只是全神貫注地看着懷中小小的孩兒。她用鼻尖輕輕觸碰他的額頭，滿臉的愛意止也止不住地流露了出來。
“這孩子生的好看，天庭飽滿，地闊方圓。”
就聽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忽然響起。
木南歸偏頭去看，模糊的視野中，一個身着錦袍的男子走上前來，將他和母親一同攬入懷中，“心柔，你受苦了！”
“夫君，孩兒還沒有名字呢。”母親的聲音溫柔無比。
“就叫匡衡，如何？”父親輕撫着他稚嫩的面龐。
“匡衡，匡衡，果然是個好名字！”
母親口中呢喃，低下頭，在他發間輕輕一吻，笑道：“我的孩兒，從此以後，你就是令州府令蕭柏木的第三子，蕭匡衡了。”
令州蕭氏？
木南歸不覺一怔，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