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四) 沉穴之夢

漆黑一片的地底,安靜得令人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生氣。

說是地底,卻一點泥土或者岩石的氣息都沒有。

這是千年前,從天界墜落的白守山的殘軀深處,即便“仙山”之名早已不復存在,但其中的玄奧卻是依舊無法被人輕易參破。

這已是他第三次來此。

他是仙界重臣,與這白守山亦曾頗有淵源,但,若非情勢緊急,卻是不可踏入這山體半步,更不要說潛入這山腹深處了。

他下行得很快。

山體表面的林木,山體下方的泥石,在他眼中皆是虛無。

但痛感卻不是,沿着他的皮膚和筋脈,漸漸滲入骨髓。

他咬牙堅持着。

仙山的震怒一次比一次強烈,此番,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也不知道下潛了多久,終於,黑暗中唯一的色彩在他眼前出現。

一星極淡的黃。

那是人類魂魄特有的顏色。與他所見過的,千千萬萬的人類魂魄一般無二。

他注視着,忍受着仙山施加的痛楚,放慢了腳步。

今次,她會作出他所期望的抉擇麼?

他注視着人魂,心中有些忐忑。

前兩次的會見,不是被意外打斷,就是在她的沉默中結束。

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下定了決心,這一次,必須說服她,哪怕是威逼,哪怕是利誘,就算她恨他,恨整個天界,他也必須要成功。

爲了天界,爲了三界。

洪兀是古往今來最強大、最殘暴的魔君之一。三界曾因他經歷了一段極黑暗、極血腥的歷史。那時的魔界,勢力極盛,吞天並地,橫行寰宇,是數千年來最強大的時候。

仙界和人界在魔界的威勢之下,節節敗退,險些覆滅。直到數百年前,仙人兩界合力,以無數將士的命魂爲代價,纔將洪兀自魔域深處誘出。之後,三位仙界的至高尊者傾盡所有、耗盡真元,終於將洪兀封印在三界之外的一處極隱秘空間之中。

然而,洪兀被封,雖不得出,卻也未死。

他甦醒以後,發現以普通術法無法逃脫,便一直激盪自身魔氣,向着三界傳達信息。

洪兀是天生的魔君,身上的魔氣唯有上古黑氣可以與之共鳴。只要能讓上古黑氣找到他的所在,黑氣自會指引魔界之人救他脫困。

上古黑氣,無形而有靈,乃歷代魔君精魂所化,中藏魔靈萬千,強悍而狡詐。可附着於花草、石木、肉身、魂靈、盔甲、武器、書本、織物……它可爲世間萬物,世間萬物亦可爲它。

仙界很快意識到事態嚴峻,立即派出人手,在三界之中尋找上古黑氣的線索。

而當年仙魔大戰,仙界不惜傷亡也要深入魔界五階八相十二域,直至將還在的長老和天魔一一滌盪,才肯班師而回,便與清除上古魔氣,斷絕洪兀復返的希望不無關係。

那麼她呢?

注視着那一點黃光,他若有所思。

她所經歷的一切他都知道。

當年仙魔大戰,她便是其中一位“天魔”。

執掌鬼蜮,司魔界戍衛之職,滿手鮮血,殺戮無數,人稱“鬼娘子”。

不過,她這位天魔,卻與其他的高階魔物卻有着本質的不同。

只因普通魔物皆是“生而爲魔”,而她,卻只是一個以人魂爲容器,被洪兀注入了上古黑氣的“半魔”。

這一點,天青、清玄這對仙侶在與她交手後不久便察覺到了。

清玄慈悲,不顧安危想要淨化她身上的黑氣,不料卻被黑氣反噬,重傷而亡。天青爲完成妻子遺願,竭盡全部仙力卻也只能將上古黑氣禁錮於她體內,無法徹底淨化。

最終,天青鎖住了上古黑氣,也鎖住了她全部的記憶,使得大名鼎鼎的“鬼蜮娘子”從此在三界中銷聲匿跡。

直到百年前,仙魔大戰時銷聲匿跡的“魔影針”又重新現世。

因緣際會、天意難測,原本可以以“人”的姿態活下去的她,爲了保住摯愛性命,答應了“魔影針”提出的條件,喚醒了那個被深鎖的自我。

而這些,距今已有八十餘年。

他知道她的全部,也深知她的想法。

對於一個苦難深重的女子而言,“得到一生所愛的敬重和深愛後死去”,已經是最好的結局。她沒有理由將這樣圓滿的結局打碎,更沒有理由親手去撕開血淋淋的真相,將一生摯愛變成生死仇敵。

但是……

星辰變幻,星光未明。

雖在三界內,他卻已經感受到那個空間的異動。

是洪兀。

他終於,還是與誰取得了聯繫了嗎?而那個人,會是她嗎?

他不確定,更無法僥倖。

上古黑氣是最強大的魔靈,洪兀數百年來的感召它並非毫無察覺,仙界對它的搜捕它也早已發現。它本就狡詐,自會竭盡所有的辦法躲藏、隱蔽、掩飾,甚至借用他人之手,與仙界周旋,最終,找到最合適的人選,幫助洪兀破除封印!

其實,若非她在這數十年中頻繁使用“魔影針”,仙界也不會如此精準地尋到她和上古黑氣的所在。

雖然上古黑氣散落三界各處,並非只有一支,可,她身上的這股氣息,是仙界在近百年的時間裡搜尋到的,與它直接相關的唯一線索,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白守山的精靈桂子與仙界芥蒂甚深,不會輕易將她交出,更不可能允許天界派兵入山。所以,只有她自己心甘情願地從這山腹之中走出來,仙界纔有可能斬除寄宿在她身上的上古黑氣。而若這過程當中,她生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猶疑和動搖,上古黑氣都會立即察覺、迅速遁走,所有部署都將功虧一簣!

已經……無路可退了。

他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對着那抹極淡的黃光快速落了過去。

“姑娘。”

他將人魂從沉睡中喚醒,第三次。

“數日不見,不知姑娘對在下的提議考慮得如何?”他佯作輕鬆地問道。

人魂黃光閃閃,卻是靜默不答,只是停在原地,懸浮於空,似是在看他,又似沒有。

他等了許久,見無答案,便嘆了口氣道:“看來姑娘此番,也是不打算接受在下的提議了。”

又是長久的靜默。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不叨擾了。”他輕輕搖了搖頭,背過身去,邁出一步,似要離開。

“不過,”卻又話鋒一轉,“姑娘可知,所謂的‘輪迴之劫’有時並非百年可了?”

他的聲音清清淡淡的,但那人魂卻是一閃,似是有所觸動,不久,一個女子微弱的聲音便自黃光之中傳了出來:“仙君何意?”

他回過神來,注視着人魂:“‘輪迴之劫’只不過是一個稱謂罷了。”

“稱謂?”

“在下在仙界多年,因觸犯天條而被罰去歷受此劫的仙人也是見了不少,可恕在下直言,這些人中,我從未見過有誰能在一百年內歷劫歸來的。”他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爲何?”

“只因歷這劫數之人需要一一嚐盡人生至苦,纔算完滿。而這些至苦,許多人需要三世、四世、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經歷透徹。”

“……”

“在下曾聽司掌刑罰的陶禹真人說過,花仙茗朗入世之後,便一直時運不濟,足足過了三世,纔將生苦、病苦、老苦和死劫渡過,而後又用了兩世方纔有機會種下情根,歷經情劫,但剩餘三苦,卻是直到到現在都未體會完全。

“與其說她是時運不濟,倒不如說時運太好、所以人生過於平順,以至於輪迴了七八世,依然無法重列仙班。”

他平靜地訴說着,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人魂安靜地聽着。

“不過,賁禮星君卻是趕上了好時候。先是藉着磐國朝綱混亂,僅一世就將病苦、老苦、死劫,以及求不得、怨憎會盡嘗。之後,又是在磐國和雲皋大戰連年、五蟻食象亂局的大背景下,將生苦歷得徹底。至苦之中,唯餘愛離別和五蘊盛兩劫。”

他停了下來,看着人魂目不轉睛。

“要如何,才能讓他完成剩下的兩劫?”人魂聲音微顫。

他負手而立:“蕭匡衡半生悽苦,無妻無子,阿樹雖也是半生艱難,掙扎求存,卻也有幸種下了一縷情根。”

“……”

“若姑娘願意,星君的情劫便是近在眼前。五蘊盛本就是七苦之源,情劫歷盡,此劫也會自行圓滿。”

他看着她,言盡於此。

沉默,又是長久的沉默,人魂不語,他也不語。

白守山靈施加給他的疼痛沒有一刻停止過,但他卻似毫無察覺一般一動不動。

沒有光的空間,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但一個聲音卻在腦海中不斷催促着。

快了。

快了!

上古黑氣不會留太長的時間給他們,它就要醒了!

要催促她嗎?

他的心底閃過一絲猶豫——那抹淡黃是如此的平靜,像是已經深深陷入了一段冗長而沒有盡頭的思考。

再等等。

他決定賭一賭。

他賭對了,上古黑氣沒有醒來,而人魂之中,女子的聲音也終於響起。

“仙君,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一塊石頭終於落地。

他點了點頭:“在下定然盡力完成。”

人魂停頓了片刻,輕聲道:“我這一生,雖經歷了千百年的人事和時光,大多時候卻都是無情無感的‘死物’,只有殺戮和殘酷。幸而中途還有寥寥數年時間清醒,令自己還能感到‘活着’的滋味。這種感覺就好像沙漠中的水、大海中的船一樣,稀少,卻一直給人希望。”

他聽着,默然不語。

她繼續道:“這些時光雖短暫、零碎,卻也讓我接觸到了一些人和事,而這其中,有三個人在我心裡最難放下。我曾無數次地想過,若我有一日不在了,那些思念和愧疚應該何去何從?”

三人?他微微一怔。

“姑娘至純至性,在下佩服,卻不知是哪三人讓姑娘如此放心不下?”

人魂笑了笑,語氣也變得柔和:“這三人中的一位,便是我的丈夫。我們偶識於密林,歷經生死,最終彼此傾心。雖然後來遭遇了不少轉折,令我兩分開,可他畢竟是仙,又有星位在身,雖歷劫艱難,但這之後也必將脫離凡俗,重回天界。”

他點了點頭。

“還有一位,是我的孩兒。它雖非我親生,卻也是我一手養大,我兩相互扶持,患難與共,不是血親更勝血親。只可惜它是魔獸,一生命運不是被其他魔物驅使,便是死於仙界或者其他魔物之手。”

“狍獸乃魔界鎮域之物,爲廝殺而生,亦將因廝殺而死。”

“此番,想要拜託仙君之事,便與我這孩兒有關。”人魂輕聲道。

“姑娘是想要將狍獸託付給在下?”

“我知仙界遼闊,玄奇之所十之八九,且仙者之中仁善之輩甚多。黃袍雖然殺孽深重,但並非窮兇極惡之輩,我死以後,懇請仙君能爲它找一處容身之所,能讓它洗滌魔氣,步入正途。”

原來是狍獸。

他鄭重地點頭,拱手道:“定不負姑娘所託。”

君子一諾,絕不相負。

“多謝仙君。”

人魂聲音輕柔,像是如釋重負般漸漸低了下去。

“姑娘。”

見她又將陷入沉睡,他卻不知爲何,心頭一顫,猶豫着喚道。

“仙君不必擔心,你所說之事,我也定然做到……還有,在我走出這山腹之前,魔氣都不會醒來……”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人魂道。

他一怔。

你……竟然早就作出了決定?

他看着她,神色卻依舊是方纔那般的冷漠和淡然。

“姑娘誤會了。”他將話鋒一轉。

“?”

“在下只是好奇。姑娘說過這一生有三人割捨不下,一是星君,二是狍獸,第三位……不知在下可否……也爲他做點什麼?”

此話一出,就連他自己也有些吃驚。

淡黃色的光暈黯淡了下來,模糊不清的輪廓之中,那個女子本就微弱的聲音變得更加細弱。

“第三位,我一直視他爲友。”她緩緩道。

瞳孔驀然放大,他的呼吸沉重起來。

“我曾與他共處多年,屢次傷他害他,然而,他卻始終以大義待我。他死之時我悔恨至極,總想着若是再次遇上,一定要爲他做些什麼,才能贖償我心底深深的歉疚。”

人魂的聲音細弱而哀傷。

他垂下眸去。

“而如今……我心願已了。”

所有的話語似乎都在此處終了,人魂聲音戛然而止。

一直被白守山靈攻擊着卻始終不動如山的他,卻在此時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他看向人魂,人魂已黯淡無色。山腹深處,一片沉寂。

再無疑問,亦無回答。

他注視黑暗許久,終於,沉重地閉目,沉重地轉身。

“姑娘,告辭。”

“珍重,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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