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高光==
人靜時, 李棣離開了魏王府。
六皇子閉目靜坐,忽然有個小廝敲了敲門,“進。”
小廝低聲道:“奴才方纔去了一趟相府, 許大公子情況不妙。”
六皇子道: “如何不妙?”
小廝欲言又止。
“快說!”六皇子怒道。
“許大公子的命根子被砸了.......”小廝緊着鼻子道, “御醫說, 就算能醒過來, 日後, 怕是也難有子嗣了。”
“豈有此理!”六皇子騰地一下起了身子,“備車,我要入宮。”
安華殿中青煙嫋嫋, 許後坐在桃漆木的四方椅上,一邊揉太陽穴, 一邊道:“來了?”
六皇子道:“母后, 許威的事, 父皇如何說?”
“能怎麼樣?”許皇后緩緩睜開眼:“你舅舅昨日去見了陛下,陛下卻將這案子交給了刑部, 瞧着吧,這事到最後,只能是送個替死鬼來。”
六皇子怒道:“許威膝下無子,日後也不必想了......這事若是沒個說法,許家以後如何在京中立足?”
“那你可知許威遭襲之前去見了誰?”
“兒子聽聞, 是沈甄。”
許皇后眉梢一立, “你聽得不全, 他不止見了沈三, 還見了長公主。”
六皇子愕然。
通過靖安長公主再去想陸宴的態度, 六皇子不禁疑惑道:“母后的意思是......此事並非長平侯所爲,而是陸宴所爲?可、可沒道理啊, 兒子在京安插了這麼多眼線,從沒聽過沈家和陸家有甚交情!即便中間有個隨鈺,可姑姑不該出面啊。”
“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過你往壞了想,此事若真是陸宴做的,你舅舅那兒就只能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了,算了,這事等威兒醒了再說吧。”許皇后揉了揉左肩,道:“東宮那邊近來不安分,明日的事,你可與李棣交代清楚了?”
“母后放心,明日早朝,他自請去豫東。”六皇子咬牙道:“丟了一個刑部,這工部絕不能再丟了。”
六皇子咳嗽了兩聲。
許皇后道:“行了,你剛從洛陽回來不久,早些回去歇了吧,身子要緊。”
水患愈演愈烈,聖人要選一人任河防使一職。許家這邊召集幕僚挑燈長談,太子那邊也沒閒着,顯然,都在爲明日早朝做準備。
今晚長安的夜色如海上明月初升,拖拽着波濤萬頃。
西市的喧鬧隨着暮鼓的鏜鏜之聲,戛然而止。
陸宴彎腰進了馬車,楊宗正準備問要不要去小夫人那兒,只聽陸宴道:“去周府。”
今夜的陸宴,在未來老丈人和未來夫人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未來老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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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慶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卯時一刻。
皎潔明星高,蒼茫遠天曙。槐霧暗不開,城鴉鳴稍去。(1)
夕霧未收,宮牆垂柳。從五品以上官員步行於宣政殿外,站成兩排,成元帝身着常服從寢殿裡走來,內侍高呼一聲起朝。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若御爐香。左右史官夾香案分立殿下,百官開始奏事。
洪御史手執快報開始宣讀災情近況,每念一句,官員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暗道一聲毀了毀了。
這次黃河出現決口,不止讓豫東、冀南遭了難,現如今連魯西北都有大片的土地被淹沒,再這麼下去,別說國家財政扛不住了,便是明年的收成也不用指望了。
洪御史闔上了摺子。
不及半晌,中書令及左僕射文樟便帶頭指責工部的不作爲。
左相許柏林攜同僚反脣相譏,大意便是——別光罵工部,你有啥能耐,你來。
你來啊!
一羣老狐狸眼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很快,太子門下的御史大夫洪承,兵部尚書鄭永與六皇子一脈就開始了你來我往的挖苦和諷刺。
表面言笑晏晏,實則句句都往心窩子裡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今日早朝,又成了太子與魏王之間的博弈。
其餘人等皆縮起脖子低頭看地,默默算着下朝的時辰。
成元帝臉色鐵青,掂着手裡的奏摺“啪”地一聲拍到了桌案之上。“我晉朝百姓在外受苦受難,朕憂心忡忡,數夜未眠,你們這些肱股之臣、國之棟樑,除了說這些昏昧之言,還能作甚!”
皇帝一怒,寒冬臘月,衆人打了個寒顫,殿內雅雀無聲。
就在這時,李棣上前一步道,“臣,願前往豫東治水。”
成元帝眉毛一挑,“哦?李侍郎有何計策?”
“臣以爲,治水還應以修建堤防爲要務。”
一聽又是修堤防,成元帝的臉色不免平淡了些。
人人都跟他說修建堤防,戶部撥給堤防的銀子還少了?成效呢?修了塌,塌了再修,與無底洞無異。
成元帝不置可否,冷眼看着羣臣。
太子殿下上前一步道:“兒臣有一物想交與陛下。”
成元帝淡淡道:“何物?”
太子道:“兒臣前兩日曾去過一趟大理寺獄,見了罪臣沈文祁一面。沈文祁深知罪孽深重,無顏面聖,便托兒臣將這兩本書呈給陛下,一本爲河防全覽、一本爲兩河管見。”
洪御史搭腔,“河防全覽.......兩河管見.......這兩本書,臣怎麼從未曾聽過?”
太子答道:“這兩本書皆是罪臣沈文祁在獄中編撰而成,孤也不曾讀過。”
罪臣二字,太子咬的極重。
話音甫落,六皇子和許柏林目光不由一緊。
成元帝接過,低頭翻閱。
看看殿內這些只知道說些狂悖之言的廢物,再看看手裡的兩本書,若說心裡毫不動容,那定然是假的。
這上面的字字句句,說是沈文祁的畢生心血也不爲過。
赤誠之心躍然紙上,成元帝拇指輕顫。
陸宴擡眼便知,太子此舉,是送到皇帝心裡頭去了。
若說豫東的民憤是一把火,那沈文祁這兩本書和他找來的那位“天師”,就是扔進火堆裡的乾柴。
眼下時機剛好,陸宴向右一步,沉聲道:“臣記得,元慶十四年,白茅堤也曾出過一次決口,沈文祁以挽流之策治水效果甚好,此番黃河流域接連受難,唯這白茅堤相安無事。眼下民憤難抑,人心惶惶,臣提議,不如讓沈文祁暫任河防使一職前去治理水患。”
擲地有聲,滿殿譁然。
不得不說,與六皇子和太子門下那些人相比,陸宴的話顯然重了許多。原因無他,京兆尹直屬陛下管轄,是實打實的皇權派,根本不存在站隊一說。
李棣和許柏林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陸宴替沈文祁出頭,這根本不在他們的預料之內!
許柏林朝一旁使了個眼神。
六皇子門下的太常丞立馬道:“沈文祁雖有功,可也要想想他因何入獄啊?城西渠坍塌死了多少百姓!這戴罪之身終究難以服衆。臣以爲,不可!”
太常丞這話一落,風向顯然又變了些。
雙方爭執不下時,成元帝用拇指摩挲了兩下扳指,沉沉道:“衆愛卿以爲呢?”
戶部侍郎隨鈺率先向右一步道:“臣以爲,沈文祁雖是有罪之身,可他也是大晉子民,身爲大晉子民,若有治水之才,朝廷有難,理應效力。”
有罪之身這四個字一出,許柏林心裡一沉。
沈文祁的罪是聖人金口玉言定下的,想翻案,那就等同於去拔老虎鬚子!可若是戴罪立功,就容易多了啊......
隨鈺的話讓許多人跟着變了臉色。
今兒是咋了?
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替一個罪人說話?難不成......真是要把沈文祁從大理寺獄中弄出來不成?
衆人觀望之際,京兆少尹孫旭向右一步,不急不緩道:“隨侍郎所言入情入理,臣附議。”
孟惟緊跟上去,道:“臣也附議。”
眼瞧着,鎮國公府的陸庭及陸燁,也紛紛出列,齊聲道:“臣,附議。”
長平侯向左一步道:“臣也附議。”
有了帶頭的,跟風的便多了。
那些與鎮國公、宣平侯府交好的世家子弟也紛紛出列。
李棣握緊了拳頭,雲淡風輕的臉色漸漸皸裂。
左相右眼皮狂跳不止,正要開口,只見大理寺卿周述安也向右一步,凜聲道:“臣也附議。”
周述安在京中雖無世家大族那樣深的根基,可他在寒門子弟間的名望無人能及。
他一開口,不僅讓大理寺的衆官員一同出聲附和,更是帶領朝中一些清流,也跟着開口喊起了附議二字。
沈文祁入獄的原因,誰心裡都有一把尺。
見此,太子眼眶不由一紅。
沈文祁做過太子中允、做過太子詹事,輔佐了病弱的他整整七年。去年十月他護不住他,護不住沈家一家,他已是萬分愧疚,今日,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太子擡眸,堅定道:“兒臣附議。”
太子開了口,洪御史、兵部尚書、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等太子門生也跟着站了隊。
大勢所趨之下,有些看不慣許家的小官也紛紛折腰。
附議二字,一聲接着一聲,迴盪在宣政殿內......
成元帝看了看手中的兩本書,深呼一口氣,似下了什麼決定一般道:“宣沈文祁進殿。”
周述安給慕少卿使了個眼神,“回大理寺獄,快。”慕少卿點頭。
半個時辰後,宣政殿的大門緩緩打開,沈文祁在百官的注視下緩緩走來。
回想一下沈家女的容貌,便能猜出沈文祁當年惹了多少長安小娘子傾心,說是貌比潘安不爲過。
灰色的囚服破舊不堪,十個月的牢獄之刑,令他雙鬢全白,曾經意氣風發的雙眼也變得疲憊又渾濁。
昔日的風采,早已不在。
可唯獨那一身風骨沒變。
他走進大殿之中的模樣,十年如一日。
忠肝義膽,未曾改變。
他跪在大殿中央,挺直了背脊,緩緩道:“罪臣沈文祁拜見陛下。”
成元帝眸光微凜,用手指點了點膝蓋,半晌才道:“起來吧。”
“謝陛下。”
“眼下豫東、魯西、冀南蘇北等地洪水橫流,南北漕運徹底癱瘓,你有何看法?”說罷,成元帝將手裡的快報和摺子遞給了內侍,“拿給他看。”
成元帝的話說到無比自然,好似沈文祁還是往日的工部尚書一般。
雖然大致的情況太子已交代過,但沈文祁仍是仔細又仔細地看了一遍。
四周的呼吸聲好似都窒住了一般。
須臾,沈文祁擡頭道:“回稟陛下,治水還是要以堤防爲先務,不過或疏、或蓄、或泄卻要因地制宜,依罪臣拙見,這水患如此嚴峻,還有一重要問題。”
沈文祁重重地咳嗽了幾聲,道:“再怎麼修建堤防,也是治標不治本,因爲其根本就不在堤防,而在沙。只有阻止泥沙下行,纔是治河之本。”
“你心中已有了決策?”
“是。”沈文祁道。
成元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災情緊急,朕命你爲河防使,明日啓程,早些歸來。”
“罪臣領旨。”
瞧瞧這話,河防使,並沒有代理二字。
李棣不停地吞嚥地唾沫。
太常丞又道:“陛下!去年城西渠決口,漕運受堵,莊稼被淹,損失慘重!若是再有一次.......”
“夠了!”成元帝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句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成的事不必再勸,過去的事也莫追究。
“陛下!”許柏林也道。
“陛下,這實在與禮不合。”禮部侍郎道。
成元帝用雙指戳了戳那兩本書,咬牙道:“你給朕寫出個河防全覽,朕把這河防使給你做!”
禮部侍郎頷首道:“陛下息怒。”
一聲散朝,羣臣恍然大悟,沈家,砧板上的那條將死之魚。
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