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落魄==
元慶十五年,十月初四。
距離沈家還債的日子,還有六天。
眼下冬至未至,卻忽地下了一場大雪,放眼望去,整個長安城銀光素裹,大霧茫茫,原本熱鬧無比的街巷,也好似突然改了性子,變得格外冷清。
卯時三刻,濃厚的雲霧尚未被晨光撥開,就見一輛馬車踩着轔轔之聲,直奔通義坊而去。
半個時辰後,停在了一座府邸前。
沈甄提裙下了馬車,快步來到肅寧伯府門前。
她凝着緊閉的朱門怔怔出神,躊躇再三,終是擡手叩響了大門。
連敲三下,裡邊兒毫無迴應。
沈甄細白的手臂僵住,自嘲一笑。
一連吃了半個月的閉門羹,饒是沈甄這朵從未被人揉捏過的嬌花,也終於明白,何爲牆倒衆人推,何爲樹倒猢猻散。
上個月初。
雲陽侯沈文祁任工部尚書一職剛滿三年,眼看就要高升至門下省,可新建的城西渠卻轟然坍塌。水渠出了個決口,導致漕運受阻,洪水氾濫,死傷無數,百姓怨聲載道。
聖人爲了平息此事,一舉端了整個工部。
雲陽侯身居要職,即便水渠的工圖並非出自他手,他亦是要背一個瀆職之罪。
依晉朝律法,他不但要被革職奪爵,還要另判徒刑二年。
這樣的消息一出,往日裡那些恨不得日日登門走動的親戚,如今見了沈家人,個個避之若浼,生怕被無端牽連。
所謂同甘易、共苦難,不外如是。
時間一寸寸流逝,街上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見肅寧伯府一直閉門不見客,幾個路過的婦人不由用同情的眼光,看向沈甄。
“要說這三姑娘也是可憐,生母病逝,父親入獄,現在肩上又背了這麼大一筆債,真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又有一人嘆息道:“可不是,那金氏錢引鋪的月息高的着實嚇人,再這麼利滾利下去,只怕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了。”
“還想着翻身呢?金氏還有六天就要上門要錢了!不賣身就不錯了!”
昔日的長安第一美人,很快,就要變成人人都可採摘的一朵嬌花了。
身後的嘀咕聲接連不斷,一旁的清溪再也聽不下去,她瞧了一眼自家姑娘僵直的背影,整顆心都像是被人撕扯過一般。
雲陽侯府嫡出的三姑娘,何曾受過這等委屈?
清溪扭頭怒視着衆人,正要開口,就被沈甄一把拉住了手臂,“清溪,我們是來求人的。”
沈甄發了話,清溪只能回過頭來。
她忍了再忍,才讓語氣變得平緩,“今日人多嘴雜,姑娘的身子又向來怕冷,不若,咱們改日再來吧?”
改日再來?
沈甄垂下眼,不禁自問道:那些跑到沈家討債的牛鬼蛇神,還能容她到改日嗎?
她伸手攏了攏身上的斗篷,用極輕的聲音道:“且等等吧。”
等街上的人都走乾淨了,姑母自然會見她的。
這一等,便等到了日頭向西斜。
赤色的光,漸漸染紅了浮雲,那些看熱鬧的人,終是自覺無趣,漸漸散去。
就在這時,緊閉的大門緩緩地開了,劉嬤嬤探出個身子,熟絡地對沈甄道:“三姑娘快進來吧。”
關上門,劉嬤嬤趕忙道:“大夫人近來受了風寒,身子不大爽利,整日昏昏欲睡,不管誰來了,都是閉門謝客,這會兒,也是剛醒過來。”
沈甄聽出了話中打圓場的意思,也不戳破,只順着話道:“姑母何時病了,可是嚴重?”
劉嬤嬤一邊將沈甄往裡頭引,一邊嘆氣道:“夫人聽聞大老爺在牢裡受了六十個板子,當即便哭昏了過去......這才一病不起。”
這話一出,沈甄放在袖子裡的手便不可抑制地抖了起來,臉上僅有的那點血色,也逐漸褪了下去。
徹底慌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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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剛穿過遊廊,恰巧撞見了小跨院門前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幕。
一男一女,竟在在青天白日下,勾勾纏纏,若不是那女子一口一個的“伯爺”叫着,沈甄絕不敢信,那人是平日裡彬彬有禮的姑父。
肅寧伯在聽到腳步聲後,轉身回頭。
他的衣衫略略不整,脖子上還有兩塊十分顯眼的紅痕。
放眼望去,一身的風流。
沈甄連忙低頭,欠身行了禮。
肅寧伯上前一步,由上至下打量了沈甄一番,頃刻間,嘴角便落了一絲笑意,“三姑娘,這是來找你姑母的?”
沈甄點了點頭,規規矩矩地回了話。
肅寧伯睥睨着十六歲的姑娘堪堪豐盈的身姿,和瑩潤似玉一般的肌膚......一時間,不由眯起了眼睛。
這孩子,長大了。
將這樣的妙人兒當賀禮獻出去,想必滕王這回真真是無法拒絕了。
畢竟,還有什麼比將死對頭的女兒,藏在身-下,肆意撻伐更有滋味的事呢?
肅寧伯笑道:“不必多禮,快進去吧。”
受到方纔那一幕的影響,沈甄在全了禮數後,不由快步向主院走去。
走得快了,身上的襦裙便隨着步伐變了形,勾勒出了那且嬌且媚的身段。
肅寧伯扭頭觀賞着那凹凸有致的輪廓,曬然一笑,心道:到底是長安的人間富貴花,果真不是平康坊裡那些胭脂俗粉可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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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燭火搖曳,瀰漫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藥香,沈甄掀開簾子,一眼便瞧見了往日裡對自個兒最是親暱的姑母——沈嵐。
沈嵐側臥在榻上,面色帶着些許蒼白,見沈甄走進來,連忙坐起身子道:“珍兒,快進來。”
沈甄走上前去,輕喚了一聲,“姑母。”她的聲線甜糯,嬌嬌嗲嗲,一開口,便是憐人的。
沈嵐拍了拍身側示意她坐下,四目相對後,不禁提起帕子,掩住嘴,哽咽道:“半個月前,姑母曾去過一趟大理寺。”
沈甄的雙眸驟然睜大,忙道;“姑母這是見到父親了?”
沈嵐搖頭,“我聽聞你爹爹在裡面受了笞刑,本想送些銀子進去,可現任的大理寺卿周述安,乃是天子近臣,油鹽不進,拿出去的錢,人家分文未收。”
沈甄放於膝上的手不由暗暗用力,忍不住顫聲道:“那父親的傷......”
沈嵐憐憫地看着沈甄,緩緩道:“天牢陰冷,又逢寒冬......”她又嘆一口氣,“大抵是難熬的。”
話音兒墜地,沈甄那雙晶瑩明澈的雙眸,便不可抑地泛出了水光。
不過美人流淚,到底是格外惹人疼惜的。
說起沈甄之美,長安但凡見過她的人,大抵都會用傾城二字來形容。
她的容貌既不張揚,也不放肆,就如同是江南水鄉里的一場大霧,霧氣撲面而來,朦朧且柔和,讓所有人忍不住深陷其中。
只要她嫣然一笑,只怕這世上大多的男兒都會爲她沉淪,爲她傾倒。
又或是像此刻,美人垂淚,纖弱嬌楚,便是再剛毅的漢子,也會長了柔腸,心生愛憐。
沈嵐睨着她這張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不由暗歎:這般顏色,誰能逃得過呢?
她將沈甄攬入懷中,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別哭紅了眼睛,今日你既來尋我,那我這做姑母的,總是要給你出些主意的。”
沈嵐先是用拇指替沈甄拭了淚,隨後便追憶起了從前的日子,說着說着,竟也紅了眼眶,“珍兒,沈家失勢,姑母在伯府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就是再想幫你,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可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這世上,還是有一人可以幫你的。”
沈甄目光澄澈,輕聲道:“姑母但說無妨。”
沈嵐看着她的眼睛,心有不忍,可一想起肅寧伯給她的警告,便只能狠心道:“這個月初十,滕王要辦一場蹴鞠賽,屆時姑母會帶你過去,只要你去求他,姑母向你保證,他日後必會護着你,再不會叫你受苦。”
去求滕王。
沈甄聽懂了其中的暗意後,便感覺周身的血液都在往她的胸口涌。
滕王年逾四十,妻妾成羣,心狠手辣,向來與父親不和,要她進滕王府,那與直接殺了她,又有何不同?
沈嵐看着她微微顫抖的指尖,好似聽到了她心中所想。
她拉過沈甄的手,低聲道:“甄兒,只要你能忍忍,去低個頭,你父親那邊,以及沈家欠下的債,自會有人會幫你解決,可若是反之,整整八千貫的債,你拿什麼還?難不成還真要被賣去當姑娘嗎?”
天色微微轉暗,寒風兀自吹打着內室的門窗,發出了忽強忽弱的叩叩之聲。
正如同沈甄此時的心跳聲。
姑母爲何會提起滕王,她仔細一想便明白了,如今沈家這棵大樹倒了,肅寧伯府的處境已是十分尷尬,他們急於投靠一位更有權勢的人,來穩固伯府的名望。
像滕王這種財權不缺,又得皇帝寵信的,自然是不二人選。
原來,她不過是肅寧伯府巴結滕王的誠意罷了。
今日之前,她還以爲只要姑母念及舊情,再怎麼也都會幫襯一二,可事實證明,長姐囑咐她的沒錯。
旁人的話,一個字都信不得。
沈嵐見她遲遲沒有迴應,知道逼狠了反倒容易誤事,便柔聲道:“你也不必現在就給我答覆,若是沒想好,便回去仔細想想......”
這邊話還未說完,沈甄就直接起了身子。
她避過姑母那滿是關切的眼神,一字一句道:“姑母方纔說的話,甄兒就當從未聽過。”
“今日侄女不請自來,已是多有叨擾,還望姑母見諒。”說罷,沈甄便轉身離去。
劉嬤嬤正準備上前攔住人,沈嵐就遞出一個“讓她走”的眼神。
門“吱呀”一聲闔上,劉嬤嬤不禁語重心長道:“老奴覺得,三姑娘養尊處優慣了,依她的性子,即便入了滕王府,日後也未必會爲夫人所用。”
沈嵐擡手揉了揉太陽穴,不屑道,“你當平康坊裡那些抱着琵琶唱曲兒的,都是天生喜歡取悅男人?說到底,還不是被逼的,逼到份了,自然就會知道,垂死掙扎最是無用。”
說罷,沈嵐側過頭,對着窗外嘆了一口氣。
若不是她已無路可走,誰又願意落個連自己母家都算計的話柄?沈甄雖不是她嫡親的侄女,但好歹都是沈家人。
思及此,沈嵐不禁在握緊了拳頭。
謝承這個小人,陰險虛僞,翻臉便是無情,這一個月以來,他不僅架空了自己的中饋之權,全權交給了他寵愛的盛姨娘,更是將她唯一的兒子謝鵬,都送到老夫人屋裡頭去了。
什麼禍不及外嫁女,不過是無稽之談罷了。
如若沈甄不能討得滕王歡心,助他在禮部高升,那麼她和鵬兒的日子,只怕會更加難熬。
但願她這侄女莫要固執難馴,否則,便不能怪她出手相逼了。
沈嵐頷首算了算時間,那金氏錢引鋪的人,也該再上門要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