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襲來,情不自禁地使得關雪羽打了個哆嗦。
這陣子冷風,使他忽然悟及眼前這個即將與自己見面的人,在自己心靈裡,應該是有着何等舉足輕重的分量。
仿惶、蹉跎、猶豫……都不能阻止住散播在無形空間的“清愫”牽連,如今他終於面對現實,毅然決然地來到了眼前。
冷見再襲,他的感觸更見鮮明。
在他即將一步步走向麥小喬同時,並不意味着對另一位癡情鳳姑娘的薄倖。
也許這是鳳姑娘所不能理解的,她的勇敢挑戰,百折不撓的愛的追求,已在關雪羽心中留下了極爲深該的印象。
在這種印象的顯示下,使得他對於未來感情的發展,不得不作了一次殘酷的剖割剪裁,重新再作安排。
當他毅然地來到麥姑娘身邊時,鳳姑娘的聲音仍在隱隱地呼喚着他……
接下來的這一步,該是關係着自己未來命運,關係着別人未來的命運,何等重要的一步?焉能不小心謹慎。
絲絲春雨,浸入了他薄薄一襲儒衫。
這一刻的寧靜,一霎間的吶喊,對他來說,真有拔雲見日的清新感召,清濁頓分,黑白立見,眼前已慢另一番境界,不再模糊了。
踐踏着滿地的水漬,關雪羽一徑來到麥小喬所居住的小小偏殿院落,但見一行冬青爲雨水洗刷得綠油油的甚是可愛。
美人蕉朵朵盛開,更是光彩奪人。
明法小和尚撐着一把油紙雨傘,獨立院中。正自向着這邊望着,看見關雪羽過來,頓時臉上現出了詫異笑容,忽然扭過身子向裡跑。
關雪羽喚住他道:“小師父,你哪裡去?”
明法只得轉過身子來,向着關雪羽遠遠施了一禮道:“關大相公,您好……”
關雪羽一直來到了近前,向他點點頭,道:“好好……我認識你,你是明字輩的小和尚,是吧?”
明法紅着臉道:“是……我叫明法,老師父吩咐我來這裡,是專門服侍麥姑娘的……”
一面說,他很留意地打量着關雪羽的表情,看看他有什麼反應。
關雪羽微微皺了一下眉,點點頭道:“麥姑娘她的病勢怎麼樣?”
小和尚苦着臉道:“身上的病倒是好了,只是眼睛……關相公……”身子向前一步,聲音放小了。“她的眼睛瞎了……一點也看不見了。”
倒像是隻有他知道,別人都不明白似的。
“我知道了。”關雪羽點點頭,“你帶我瞧瞧她去吧!”
“好……好……”
一面說,明法小和尚趕忙越前帶路,又回過身來爲關雪羽打傘:“唉呀!關相公,你的衣裳都溼了。”
“不要緊,我們快過去吧!”隨即移步前進,雨絲斜着由前面飄過來,飄在臉上,涼絲絲地,讓人體會到那種淡淡的春愁滋味。
“關相公呀,你老可是回來了……”小和尚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似的,“你是不知道呀……麥姑娘她……她可是太可憐啦。”
關雪羽一句話也沒說,臉色很沉重的樣子。
明法道:“現在你來了,一切可都好了,麥姑娘她要是知道,一定高興得不得了,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穿過了這片空地,來到了廳子裡。
小和尚收下了傘,用手指了一下道:“關相公請看……麥姑娘就住在那裡,你老自己去吧!”
關雪羽點點頭說了聲“好。”
小和尚忽然想起來,又上前一步道:“關相……公……”
關雪羽站住了腳,小和尚紅着臉訥訥道:“是……這樣的,麥姑娘她的心裡不舒服……這兩天脾氣不大好……關相公你要多擔待她,回頭見了面,可不要……可不要……”
倒看不出他傻里傻氣的,還能有這番見地。關雪羽微笑了笑,心裡微覺詫異,想不到自己與麥姑娘“莫須有”的一段宿情,竟然是盡人皆知了,他爲人最重操守,最重信義,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交往,發乎情而止乎禮,更不敢稍有超越,饒是這樣,仍然會惹下了一身情債,弄得裡外不是,簡直成了負心的人。真是從何說起,想起這些,真有說不出的懊喪……然而,對於麥小喬,他卻是隻有歉疚,沒有一些兒怨怪的意思……
“關相公……你怎麼了?”
關雪羽忽然警覺,微笑着搖搖頭,徑自向着麥小喬住處走去。
門顯然是虛掩着。
木魚聲聲,由裡面傳出來,麥小喬正在念經,關雪羽的腳步聲,並沒有使她停止下來。
關雪羽輕輕在門上叩了一下,道:“姑娘……”
木魚聲忽然停住了,接着傳過來麥小喬的聲音道:“誰?”
“是我——燕雪。”
室內的氣氛,一下子沉靜下來,緊接着“篤”地一聲,像是木魚落地的聲音。
“是……你?”
像是一陣疾風,忽然房門大敞,麥小喬已當門而立。
“關大哥……麼?”
“是我。”
“你來了……”
“嗯!”
麥小喬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緩緩地後退了幾步,迎接着關雪羽進來的身子,春風有情,咿呀一聲,把敞開的兩扇門扉吹得虛掩上。
“雪羽……你來……了?你來得……太晚了……”
說着,她緩緩地把身子扭轉過來,香肩輕聳,禁不住悲從中來,然而,這可不是哭泣傷心的時候,忍着一腔悲緒,她又轉過身子來。
眼中有淚,卻是笑臉。
“你可知道?我的眼睛瞎了……是毒……發了,我的眼睛全瞎了……”
說着說着,眼淚可就成串兒地往下淌着。
“我聽說了,姑娘你先別難受,坐下來聽我說。”
一面說,他扶着麥小喬在位子上坐下來,再一接觸的時候,他感覺着麥小喬的手在微微地顫抖,可見得,她內心至今仍未能完全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現在纔來看你……”關雪羽頗爲沉痛地道,“我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委屈。”
“那倒是沒有……”麥小喬微微搖着頭說“老師父他們對我都很好……只是到現在他們還不給我落髮,讓我真的皈依佛門,出家……”
“你真的要出家?”
“爲什麼不?”麥小喬苦笑着搖搖頭說,“他們以前不願收留我。現在當然更不願收留我一個瞎子了……唉……我真是成了他們的累贅了。”
關雪羽在她說話時,一直注意地觀察着她,發覺到她較諸昔日,確是瘦多了,原該是多麼快樂的年歲,花樣年華,黛綠前程,一切所能看見的,都該是無限美好,哪裡又曾能想到,忽然間天降橫禍,飛來了這麼一隻金雞,一切俱將爲之改變,然而這一切的打擊,對於她來說,都似乎不若關雪羽所加諸於她身上的感情困擾來得大。這番悲痛,其實是永無休止地在啃噬着她的心……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痛定思痛,無時無已,美麗的容顏就是這樣消瘦下來的……
“真沒有想到,你今天會來看我,鳳姐姐呢?有沒有跟你一起來?”
說得好自然、輕鬆,似乎關雪羽與鳳姑娘早已結成佳偶,他們的同時出現,也應該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關雪羽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他實在無需來費時解釋這件事情。
“姑娘,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的眼睛也許還有救,你先把心放寬了,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消息的。”
“是匡老前輩告訴你的?”麥小喬苦笑着說,“我看他並沒有多少把握。”
關雪羽搖搖頭道:“匡前輩怎麼說,我還不知道,能爲你救治復原的,卻另有其人,等一會你就知道了。”
“另有其人?還會有……誰?”
“馬上你就會見着她的了,是一個人海奇女子……”關雪羽道,“說起來,你們真還是同病相憐。”
麥小喬驚得一驚:“她是個女的?而且也是一個……”
“一個真正雙目失明的人。”
“……”麥小喬真的驚愕了。
四隻手掌緊緊地相貼着——盧幽、麥小喬對面而坐,每人頭上蒸騰着一團霧氣,汗下如雨。
時間已持續了幾乎一個對時,也就是說將近十二個時辰。
天色仍然顯得那麼暗,細雨如絲。
霏霏雨絲裡,正有幾隻燕子交叉掠過,整個天色顯現得那般的意態朦朧,沉悶的氣氛緊緊地壓迫着,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出雲和尚、匡老人、關雪羽,三個人分踞三個蒲團跌坐一方,此刻已是第三度入定,已是先後醒轉。
“阿彌陀佛!”老和尚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時候差不多了,匡施主,你看怎麼樣?”
匡老人由蒲團上站起,道:“來,我們看看去。”
三個人隨即來到了前面殿房,隔着敞開的一排軒窗,正可見室內對面運功的二人,似乎已到了要緊時刻,每一次在盧幽雙掌抖動時,麥小喬頭頂上俱會蒸騰起大股熱氣,她的臉色,看上去更爲紅潤,反之,對面的盧幽,卻顯着憔悴的倦容。
匡老人醫術精博,固不待言。出雲和尚亦深通醫理,一看之下,俱已心內雪然。比較起來,倒是關雪羽對此一道談不上什麼心得。三人交換了一下目光,相繼步出。
匡老人長長喟嘆一聲道:“盧幽真神人也,眼前這就大功告成了。”
“阿彌陀佛——”老和尚道:“這種‘內視’移換之術,如不是老衲親眼看見,簡直難以令人相信,想不到人世之間,竟然會有這等奇妙莫測的醫術……真令人匪夷所思。”
聽他二人這麼一說,顯然已是大功告成模樣,關雪羽禁不住心裡忐忑不已。
這個道理,他實在不能理解。
“匡前輩。”他向銀髮藥王請教道,“我乾孃本身既是雙目失明,又怎能以‘內視轉移’之術把視力轉移與麥姑娘?豈非有些不合情理麼?”
“嘿嘿……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他隨即進一步說明道,“盧幽的雙目失明與麥姑娘的情形完全不同,不可混爲一談,麥姑娘是毒入雙瞳,眼睛內之一切俱爲巨毒所掩,你乾孃便是先以本身所練之至陰之火,用‘九轉真功’,將之緩緩灌輸於麥姑娘體內。”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嘆息一聲,轉向身邊的出雲老和尚道:“大師父,你可知這其中的奧妙所在麼?”
出雲老和尚點點頭,道:“看起來,這位盧施主,像是以本身至陰之火,先行藏置於麥姑娘兩眉視竅之間,再發動火力予以烹煮,用以蒸散麥姑娘目中之毒,無——量——壽——佛——善哉,善哉!這是老衲之粗見,不知是否如此,匡施主見笑。”
“老和尚這麼一說,就足以證明你博精醫理了……佩服!佩服!”
“老施主你見笑了。”出雲老和尚接下去道,“只是老衲尚有不明之處,如果老衲方纔所說不錯,那麼按說,麥姑娘眼中餘毒既去,便可恢復視物了,那麼又何需再勞盧施主施以‘內視轉移’之術?”
“這便是盧幽的特別嘉惠了……”匡老人道,“我那孽徒,當日施展‘黑手功’時,所練之毒極爲厲害,麥姑娘目中之毒,縱爲盧幽真火蒸化,亦難免不爲所傷,盧幽如再施以‘內視轉移’之法,不啻爲麥姑娘瞳子注入新機,大力整修一番。此番復明之後,非但無損,只怕較之以往更要精進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連連念道,“如果真是如此,盧施主可真是功德無量了。”
匡老人道:“昨日相會時,我曾細觀盧幽,只見她目光微微泛藍,即所謂內見真光,這等功力當今天下,還不曾有過第二人,她的內視功力,必然大爲可觀,如果以之轉移麥姑娘身上,哪怕只是少許,麥姑娘也當受惠不少。”
說到這裡,這位向有銀髮藥王之稱的老人,不勝感慨地嘆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老夫只當這個天底下,論醫德而言,再也無人超越過我,哪裡知道較之盧幽而言,卻仍然差上了老大一截,慚愧,慚愧。”
話聲方落,卻聽得身後一人微笑道:“神醫恁地過謙,我可是不敢當。”
各人聽出正是盧幽聲音,俱不禁轉過身來,才見後者果然現身殿門,神色略帶疲憊,卻是面有喜色。
老和尚首先迎上,合十施禮道:“盧施主功德無量,大功告成了麼?”
各人隨即迎上。
盧幽微微一笑,面向關雪羽,道:“總算向你交得差了,大功雖然告成,後面的事卻也疏忽不得,可就看你的了。”
匡老人立刻會意,連連含笑點頭道:“然,然——這個忙卻是非他不可,別人幫不得了。”
盧幽微微含笑點頭,卻向關雪羽道;“你過來,我交待你,卻要留意聽着。”
關雪羽因知麥小喬復明在望,心內大爲驚喜,剩下的瑣碎,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
當下應了一聲,向着盧幽身前趨進一步。
盧幽道:“照說,有始有終,這件事也應該由我一併完成,只是過去一日夜以來,我消耗體力過甚,甚感疲倦,須要好好運功歇息一下,大行不顧細節,也只有你勉爲其難了。”
關雪羽愕了一愕:“乾孃是說……”
盧幽道;“她因爲猝然接受我內元真力過多,又爲我丹元火力烹煮過久,目下不勝疲憊,早已昏昏入睡,這一覺,可望於明日過午之後纔可醒轉,這個時辰之內,你卻要刻刻不離其睡榻左右。”
關雪羽點頭,如釋重負道:“乾孃放心,我遵命就是。”
盧幽微微一笑說:“並不只是如此,還有些瑣碎事,也要你勉力而爲,你願意麼?”
關雪羽點點頭道:“乾孃只請關照就是。”
盧幽道:“好。”
隨見她嘴角輕啓,細細向關雪羽訴說了一遍,這番話顯然盧幽是以傳音入秘方式出口,是以匡老人與出雲和尚雖然近在咫尺之間,卻也不能聽見。
一番話交待完畢,關雪羽早已面紅耳赤。
盧幽說完之後,見他沒有答話,冷冷一哼道:“怎麼,你可願意?”
關雪羽想想,這廟裡都是和尚,除卻乾孃盧幽之外。果然便只有自己才得勝任,盧幽必然已十分疲憊,自己也就義不容辭了。
想到“大行不顧細節”,也只有勉爲其難地點頭答應道:“一切但聽吩咐,我遵命就是。”
盧幽這才微微點頭,轉向一旁的出雲和尚道:“請老師父吩咐下去,麥姑娘下榻之處,不許任何人擅入打擾,一切只偏勞我這個乾兒子就是。”
出雲和尚道:“女施主放心,老衲早已吩咐下去,伙房內這幾天湯水飲食不斷,任何時間取用均無不便之處,小燕兒可以自行出入取用,大可放心無慮。”
盧幽聆聽之下,會心地向着老和尚點了點頭,才道:“我此刻五內皆虛,腹空如洗,大師父先要賜我素食一餐,另外靜居一處,容我好好歇息一晚,叨擾處,也只有佛前多佈施一些銀子。”
老和尚連聲道:“阿彌陀佛,言重了,言重了。”
再看盧幽,那張原本已是蒼白的臉,此刻更自加上了幾分虛弱,顯然運功過甚,亟待休息。
出雲和尚隨即親自接待,與匡老人一併向外步出,這裡便只留下關雪羽一人。
盧幽看看已步出殿外,卻又回過身來,向着關雪羽點手相招。
關雪羽疾步而前道:“乾孃還有什麼囑咐?”
盧幽微微一笑,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了……孩子,你好自爲之……唉……我此刻心裡竟是慌得緊,多少年來從來沒有過……有關麥姑娘與鳳丫頭之間……卻要你自行拿個主意,恕我是幫不上你什麼忙了……”
一面說,她把一隻纖纖瘦手擡起,在雪羽頭上、臉上輕輕摸了一遍,十分淒涼地笑了一笑道:“我很累了,三天之後,你再來看我、切記,切記!”
隨即轉身離開。
有一種突發而起的依戀,關雪羽忽然對她興起了一種依依不捨的情意,追上一步,情不自禁地脫口喚出:
“乾孃……”
盧幽停住了腳步,緩緩回過身來。
“孩子……你還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呆了一呆,自己也不明白何以會忽然有此一舉,目光之中滿是迷離,搖搖頭道:“沒有什麼,乾孃你好好休息去吧……”
盧幽悽然一笑:“這個孩子……”隨即轉身,同着出雲和尚、匡老人去了。
麥小喬悠悠醒轉的時候,窗外已籠罩着濃濃的暮色,由正殿傳過來的聲聲暮鼓,每一聲都洋溢着半天的迴音,間歇而有規律地輕輕震盪着。
那是一雙充滿了力道,卻又顯然留了幾分仔細的手,不停地在她兩肋之間摩挲按動着。
每一次當它有力而又溫柔的推動之時,就會有一股暖洋洋的氣機,透過這雙手掌,徐徐地散播向她身上,從而引發起無限溫馨,遍體舒暢。
她幾乎已沉醉在眼前這般溫馨的旋律之中,像是在睡夢之中,這種和諧的動作已經開始,於是她的睡意越濃,越發地賴在沉沉的昏睡裡,起不來了,直到現在,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小小的禪房,樸素而清潔,和她剛來時,並無不同,只是這時看上去,卻另有恬靜的感覺,這顯然和心情有關,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麼都順眼、都高興,反之,一切均將不同。
從心階裡彈出了一個清脆的音符——麥小喬初綻笑臉地“呀”了一聲,驀地坐起身來。
也就在她坐起的同時,面前的關雪羽,忽然向後閃開,動作之快,有如飄風。等到麥小喬警覺到他的存在時,對方已岸然地立身於幾丈之外。
“啊……關……雪羽……你在這裡?”麥小喬用力地眨了一下眼,再一次現出了笑靨,“我的眼睛……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恭喜姑娘……”只說了這四個字,即閉口不再多言,心裡無限欣慰,化爲上涌熱淚,只是在眸子裡團團打轉。
麥小喬立刻領會了這番**,一霎間,目光流露出萬斛柔情。
“雪羽……你怎麼會在這裡?盧幽老前輩呢?”
“她累了,爲了你,她老人家已精竭力枯,正在後室運功調息……”
麥小喬聆聽之下,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伸手揭被,正待下牀,忽然爲之一驚,趕忙又拉上來,才自發覺到,全身上下,除了半襲褻衣之外,幾乎全部,一時間臊得連耳根子都紅了。
“這……我這是怎麼了……我……”
“姑娘不必多疑。”關雪羽正色道,“你眼中餘毒,雖爲盧乾孃所練極陰之火烹煮蒸騰散盡,但陰氣太甚,與你原有的體質大相徑庭,頗有格格不入之勢,如不及時推拿使之兩相融洽,便有‘血炸’之虞,盧乾孃因體力過弱,一時難以爲力,乃要我侍奉榻邊,爲姑娘薄效綿力,總算不辱使命,現在姑娘可以寬心大放了。”
他隨即回過身來,背向麥小喬說道:“所有衣物,皆在一旁,你自穿上纔好說話。”
麥小喬怔了一陣子,傻傻地點了一下頭,心裡既是羞窘又是感激,想一想,這已是第二次對方加思自己,猶記得前此爲老金雞毒掌所傷之初,他便不避嫌疑地爲自己推拿按摩,乃得暫得無險,他敢情並非無情之人,兩度授受,觸肌之親,叫人情何以堪?
“雪羽呀雪羽,你到底又心存何意呢?男女授受不親,你豈能不知?固然是大行不顧細節,可我一個大姑娘家,赤身的,爲你上下接觸,遍體按摸了夠,我不跟你,又叫我跟哪個?你是真不知情還是假裝糊塗呢?”
情焰在心裡燃燒,而眼淚在瞳子裡打轉。
小喬有氣無力地拿過衣服來,一時卻無力穿上,她猶自在打量着他的背影,眼睛復明的喜悅,只像是曇花一現,那麼的短暫,緊接着的萬斛情愁,卻似“水銀落地”無孔不入地由四面八方包抄過來。
“冤家呀……你真是我命裡的……魔星,我原已幾乎死了心,你這麼一來,我可就又亂了,可你到底又安了什麼心呢?如果並無娶我之意,這一趟你就大可不必……來……”
搖搖頭,嘆息一聲,摸索着把衣裳穿好了。
那個人可真有耐性子,仍然背向着這邊直挺挺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麥小喬看他的背影,真是無窮感受,愛一陣,恨一陣……只以爲都將成了過去,想不到一段公案,仍是未定之數,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似乎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鞋總算穿上了,懶懶地站了起來。
“姑娘好了麼?”
“不,你不許回頭。”麥小喬半喜半嗔地道,“罰你給我站着。”
但是充滿了情意的一句俏皮話兒,偏偏她心懷悽楚,竟似假中帶真,心裡發空,眼裡發酸,真像要往下面掉淚。
關雪羽已不再是不解風情的人了,許多日子在情裡打滾,女孩兒家的那點點心事,總觸摸着個十之七八,眼下似乎也只有苦笑的份兒了。
他倒是真的聽話,直直地站立着,不曾回頭。
麥小喬想着要去梳頭,卻一時又找不着那把稱手的牙梳,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又發覺到那片鏤花盤鳳的銅鏡,已有許多日子不用,沒有揩抹,都快長上了“綠”了。
往上面呵了口氣,用力地擦擦,才自現出了原有光澤。
這一照,可把她嚇了一跳,人瘦了不須說,頭髮竟是那麼的亂,鬼似的披散着,這個樣子焉能見人?更不要說見“他”了。梳着梳着,那一顆幾已沉淪的心,卻像是又活了。
斜過眸子來,瞟着他,心裡可又禁不住有些納悶兒:“這又是怎麼回事?鳳姐姐那邊……敢情吹啦?還是他……改了主意?”
想想,卻又實在樂不起來,鏡子裡那張臉,一會兒喜,一會兒愁,兩彎娥眉一下子綻開來一下子又蹩上,卻把老長的一絡子青絲梳了又梳,理了又理,總覺得不是。
“唉!就這個樣吧!”
束起來,打上一個髮結,看看,像是又回到了昔日的俏麗,把一顆苦楚的心,暫時壓着。人到了萬般無奈時,倒像是什麼也都不在乎了,自己哄着自己。
“就笑一笑吧,讓他瞧一瞧,比他的那位鳳姑娘也差不離兒。”
嘴角輕牽,可真地笑了,眼角向着那一位瞟了一瞟。
“喂——你回過身子來吧!怪對不住的。”
關雪羽緩緩地轉過身來,着實地打量了她兩眼,點點頭道:“很好,看來確是容光煥發,和從前一個樣了。”
“真的?你可別來騙我,唉……算了吧!”。
臉上是那種童稚的笑,又豈能真的忘了現實?
“走!我們這就瞧瞧老和尚去,這些日子以來,可也真虧了他了。”她笑着說,“我要當面謝謝他。”
關雪羽倒沒想到她還是這番灑脫,原本沉重的心情,頓時爲之開朗了不少。
二人步出禪房,天色已轉暮爲黑,一彎的上弦月,新出雲表,冷颼颼的風襲在身上,特別令人振奮。
麥小喬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嘴角微微向上彎着,臉上笑態可掬。
“剛纔我問你的話,還沒有告訴我——我是問你鳳姐姐她可曾跟你一塊來了?嗯?”
關雪羽搖搖頭:“我不知道。”
“對了,”她忽然站住了腳,睜大了眼睛,“我聽人說,你一直在七指雪山,可是真的?”
關雪羽不擅說謊,遲疑片刻,終於點了一下頭。
“這就是了。”麥小喬裝着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那麼你和鳳姐姐已經成了親……了?”
關雪羽“哼”了一聲,苦笑道:“你聽誰說的?”
“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不是。”
“哼……反正……”微微頓了一下,她輕輕一嘆道,“我也不問你就是了。”
走了幾步,她怪淒涼地道:“鳳姐姐是個好人……本事大,人又漂亮,你們能在一塊,可真幸福,說真的,我倒是真的誠心祝福你們。”
關雪羽忽然站住了腳步。
麥小喬回頭笑了笑:“我說的是真的,祝福你們白頭偕老。”
“謝謝你。”關雪羽苦笑着點了點頭,三個字說得冷冰冰的,心裡很不是一個滋味,此時此刻,忽然覺得不想再多去解釋了。
面對着的小喬,一霎間竟像是離開自己那麼遙遠,看着她,再回念及方纔的種種,頓生無限淒涼,悵然似有所失……
麥小喬臉上顯示着一片淡淡的傷懷。
“也許你沒有想到吧。”她微微地笑着說,“我已經決定出家了,就在這出雲寺裡……”
關雪羽怔了一怔,看着她一言不發,內心的激動,卻是極其強烈。
“說來可笑。”她說,“前一陣子,我眼睛瞎了,反倒是心有未甘,現在眼睛好了,竟然信心益堅……我曾在佛前偷偷發了一個誓,許下了心願……你可想知道,這個心願是什麼嗎?”
關雪羽點了一下頭,強自作出了一個微笑,忽然間他覺出面前的這個美麗姑娘,變得出奇的美麗,臉上的神采顯示着她昇華的情操,漸漸地高不可攀,不由得令你由衷地對她滋生出無限敬意。
“唉!”她說,“那時候我眼前是一片漆黑,心裡也是一片黑,真希望眼睛立刻好,如果我的眼睛好了,第一個人,我要看的就是你……”
月亮的光反映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連她整個人都像是包着一層淡淡的光。
麥小喬微微一笑,轉動着的秋波,多少含蓄着一種惜別的離情。
“我的心願只是要看見了你,我就心滿意足了,然後我就可以安心地出家,削髮爲尼了……”
擡起眼來,略似淒涼地瞧着他,忽然一笑,化解了重重愁雲:“你看,佛接納了我,使我眼睛變好了,而且,當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見的果然是你……真是太奇妙了。”
四隻眼睛靜靜地對看着,交流着無言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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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你是個了不起的女孩子……遠比我想象的更堅強得多,只是……”關雪羽定了一定,才緩緩地說道,“你已經決定了?以後不會後悔?”
“不……我不會……”
眼睛裡噙着晶瑩的淚,並非僅僅只是傷情,還攙和着徹悟之後的喜悅,用“悲感交集”四個字來形容,確是極爲恰當。
“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我更不例外,只是……”她侃侃地道,“當我決定了要做的事情之後,便絕不後悔……你知道吧,現在我心裡一片祥和,一點雜念都沒有,只希望早一天皈依佛門,了卻我最大的心願,以後便再也沒有遺憾了。”
關雪羽甚爲感動地點着頭,道:“姑娘這番見地,頗令我愧窘無地,只是這件事,老和尚意見如何?”
麥小喬含笑搖頭道:“不知道,不過我心已決,只怕由不得他了……”
說到這裡,只見對面月亮洞門,現出了老少兩個和尚,小和尚在前持燈帶路,身後的老僧,正是廟裡的住持和尚,一徑來到了眼前。
關雪羽上前一步,還未開口說話,那位住持師父已向着他二人合十禮拜道:“方丈師父急事相召,二位施主這就請往後殿去一趟吧!”
一面說一面看向麥小喬,甚是諒訝地道:“阿彌陀佛,麥姑娘的眼睛敢情是好了,無量壽佛,善哉,善哉……”
麥小喬合十回禮,心念老方丈急事相召,也就不再多說別的,當下與關雪羽匆匆隨着他來到了後殿。
一腳踏入後院,便知事態有異。
但只見出雲老方丈、匡老人正自對面磋商着什麼,桌上燃燒着一盞白燭,兩個年輕的和尚正在佈置着佛案,像是要作上一堂佛事模樣,氣氛甚是沉穆,直覺地就能令人感覺得出,已發生了什麼大事。
“阿彌陀佛,你們來了,快請坐下說話。”
出雲和尚一面說,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悲慼之色,容得二人落座之後他才發出了一聲喟嘆,目光轉向關雪羽道:“小燕兒,你可知道盧幽前輩已坐化了?”
關雪羽猝然一驚,半天作聲不得。
銀髮藥王匡老人悵惘着說道:“她必然事先已知,才得如此從容,死態甚是安詳……”
話聲未完,關雪羽已離座站起道:“在……哪裡?”
麥小喬更是心痛如絞,她縱然不識盧幽其人,但確知自己這雙眼睛,全賴她傾力救治,才得復明如初,不用說對方的死,必然是由於運功耗氣過甚,乃以致之——“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爲我而死”,這番情誼真正百死無能爲報了。
正如匡老人所說,盧幽死態甚爲安詳,甚至於顯示在她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消失。
兩盞長生燭,就在她座前燃燒着,滴垂下來的蠟淚,染滿了紅木燈盞,搖晃的光影,閃爍着她筆挺的坐相,雙膝交跌,一如生前打坐模樣,面前的矮几上,整齊地排列着幾件盧幽生前隨身之物。
一串佛珠,一個錦本。
一封書函——封皮上字跡清楚地書寫着“字示燕雪”四個梅花小篆——難以令人想象出一個雙目失明的人,如何能從容運墨以至如此?
這就是她所有的身後之物了。
關雪羽緊緊地咬着牙,雖然強制着內心的悲傷,亦不禁熱淚奪眶而出,麥小喬也陪着在一旁落淚不已。
老方丈把三件遺物一一交在了雪羽手上,輕輕宣了一聲佛號,訥訥道:“你先看看這封留信,可有身後的交待沒有?老衲也好遵囑辦事,阿彌陀佛——”
關雪羽點點頭,走向一邊坐下來,打開留信,細看一遍,早已熱淚滿腮。
“阿彌陀佛……”老和尚眼巴巴地看着他道,“可有什麼交待沒有?”
關雪羽點點頭道:“盧乾孃囑咐,遺體保持原狀,裝壇葬於後山,一切請方丈大師勞神處理,這串菩提念珠已有近千年佛曆,她遺言贈送麥姑娘……”隨轉向小喬,“她要你終身佩掛,受用無盡,麥姑娘,你拿走吧。”
麥小喬雙手合十,深深向着盧幽遺體一拜之後,才自回身,雙手接過念珠,悲喜之情,無能自已。隨即將念珠戴好胸上,退立一旁。
“原來乾孃在臨終之前,一切均已預知……”關雪羽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套用佛家語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老方丈,這裡事就有勞你了,我需遵囑,這就離開出雲寺,前往尋覓北丐幫長老白無爲,索回武林至寶石馬真胎,了卻一件武林公案,我乾孃命我須在今夜子時即刻起程,後日子時在北芒山與白長老相晤,才能將石馬真胎索回,否則便遲則出變矣……老方丈,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阿彌陀佛,”老方丈喃喃地道:“現下亥時未盡……既是如此,小燕兒,你就收拾一切上路去吧。”
他隨即轉向麥小喬,頻頻點頭道:“麥姑娘得目悟佛,可喜可賀,此刻看來,六根俱淨,大非前此模樣,且先在寺內住下,容老衲先行將盧幽施主後事料理好,再擇吉日爲姑娘剃度,舉行皈依大禮吧。”
“謝謝方丈師父恩典,弟子這就先行告退了。”她隨即整衣端容,向各人一一合十爲禮。
在與關雪羽告別時,雖事先已有了心理剋制,亦難免不無悵惆。
“燕大哥,我父母那邊還請你……”
“姑娘請放寬心,我自會處理,代爲通知。”說完目光在麥小喬臉上略作停留,微微點頭道,“姑娘你安心去吧。”
麥小喬嚅嚅道了聲謝,再次施禮,隨即自去。
打量着她離去的背影,出雲和尚情不自禁地雙手合十,長長地宣了一聲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這纔是佛緣早結,正是不遲不早,落在此刻,今夜無跡,海天證因,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話聲未完,即聞得前殿傳來了“噹噹噹”鐘聲一片,敢情子時已來到,是和尚們晚課時辰到了。
關雪羽不敢延遲,即行向二老告辭離開,返身待走之時,卻被銀髮藥王喚住。
雪羽自閱過盧幽留函之後,一切胸有成竹,不待匡老人說出,即含笑道:“老前輩請放寬心,我與令徒日後當不致爲仇,照盧乾孃偈語昭示,日後與過兄尚須聯手合作,造福武林呢!”
匡老人聆聽之下,先是一怔,隨即呵呵大笑,像是也突然悟通了什麼似的。
他自個兒在這裡撫掌稱妙,關雪羽卻已踏着滿地如銀月光,一徑向寺外步出。
滿目生輝的朝陽裡,關雪羽步出了身後叢林,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終於定下了腳步,回過身來。
一條纖瘦的人影,帶着鳳姑娘憔悴的面容,隨即現身而出,遠遠地站住,向這邊悵望着。
四隻眼睛互相對看着,像是經過了一世紀那麼的長久,風聲沙沙,片片落葉直在風勢裡打着轉兒……
認準了那般眼神兒,鳳姑娘才緩緩向前接近……
一絲笑容,顯示在她久已不開朗的臉上,隨即綻開了怒放心花……
遠遠地注視着她,關雪羽終於無可奈何地笑了,一切均在不言之中。此時此刻,如果勉強地還要說些什麼,倒似多餘的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