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客人丰神俊秀的一雙眸子,敢情是不怒而威,再加上兩彎濃黑的劍眉,立刻便顯現着無比殺機,一頭長髮直披而下,深垂腰際,髭髯兩絡,其色蒼白,襯着頂額一束白髮,兩頰飛星,論年歲,約應在五旬上下,長身壯軀,坐着比常人站着也相差不多。
麥七爺薄通相術,只憑這初初一見,即感覺出對方是個非比等閒的人物。
所謂“一發長過腹,滿堂金玉。”“髭鬚秀清,四海揚名。”“法令分明,望而生威。”“自烈而威,萬人依歸。”“眉角如劍,爲人聰俊。”
這一切應之於對方,又當何解?
——滿堂金玉——富是富了,卻是劫來之財。
——四海揚名———名是有了,卻是極惡之名。
——望而生威——威當具耳,料是蓋世淫威。
——萬人依歸——登高一呼,俱是草莽流寇。
——爲人聰俊——想當然耳,否則何得縱橫來去?
麥七爺張嘴結舌地打量着對方,手上茶碗咯咯抖成一氣,腦子裡混飩一片,早先擬好的腹搞對策,一股腦地早到了爪哇國去了,此時此刻,卻連一句體面的話兒也說不上來。
貴客眉角微搭,長目下垂,無視於眼前的麥豐存在,卻自鼻咽間發出了濁重的呼吸聲。
麥豐簡直傻了,要不是自己聽錯了,否則又當何解?對方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睡着了?
一點也沒錯,真的是睡着了。
一霎間,鼾若雷鳴,四堂齊應。
“這……”麥七爺嘴裡空嚥了一下唾沫,眼巴巴地轉着向直立於廳門、對方那個當差的祝天鬥,“老當家的……他睡着了?”
祝天鬥卻是見怪不怪地點了一下頭,冷冷一笑道:“不錯,他老人家累了,不過,有什麼話你只管說你的,我家主人可是句句在心。”
“啊?是是是。”
除了說“是是是”之外,麥豐可也實在不知能說些什麼別的,雖然如此,他可也不能冷揚,麥家大小,生死關頭,豈可兒戲?
“老當家的——”麥七爺吃了菸袋油子也似地顫抖着,“有關你老人家早先下的……那張帖……”
鼾聲忽止,貴客哼了一聲,意思是在要他繼續說下去。
“我家主人收到了……收到了……”
麥七爺一連說了兩次“收到了”,往下的話可就大費周章,苦着一張臉,半天才訥訥道:“老當家的……你老人家也許還不知道……我家主人他……早年雖幹過幾任京官,可是不比外官……是以,是以是……”
說到這裡,他的話聲不得不暫時爲之中止,一來是往下的話益難出口,再者,對方顯然又睡着了,起伏的鼾聲真夠驚人。
麥七爺拳着兩隻手,頻頻苦笑:“這這……”
眼神兒可就又膘向一旁的祝天鬥,張口訥商地道:“祝爺你看,這……老當家的要是困了,咱們就——”
“你不必張羅了,我看你也別說下去了。”祝天鬥冷聲哼着,“麥老七,咱們總算見過一面,不能不講些交情。”
麥七爺連連賠着笑臉:“是是是,祝爺你多擔待。”
“哼!”祝天鬥邁着他的八字步,一直走到了麥豐跟前,不屑一顧地瞅着他道,“我家大爺這些年有個行事的規矩,你難道還不知道?”
“這——什……麼規矩?”
“哼,這就難怪了。”祝天鬥聳動着他那一雙黃焦焦的眉毛,鄙夷地看着他道,“不是我嚇唬你,趕快通知你們主子,叫他準備後事去吧!”
“啊?”
這後事的一句話,對麥豐來說,簡直就像是腦瓜上打了一個雷,纔剛站起了一半身子,突地直挺挺地又坐了下來。
半天,他才又像是從夢中醒了過來,一條口涎粉條似的拖了下來:“祝……大爺……”
“你不必再多說了。”祝天鬥獰笑着,“這就去給你家主人報信去吧……”
“祝爺……這件事不知還能不能取個商……商量。”
話聲才住,只聽得熟睡中的金雞太歲,忽然間中止住如雷的鼾聲。
祝天鬥冷冷地道:“方纔我曾跟你談到我家大爺有個多年不易的行事規矩……這個規矩可想要知道是什麼?”
“祝……爺賜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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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那就是睡後殺人。”
“睡……後殺人?”
人字出口,麥七爺的舌頭都好像少了一截兒似的。
“你還不明白?”祝天鬥瞪着他那一雙白多黑少的杏仁眼珠子,“這個意思就是說,我家大爺總喜歡在殺人之前小睡片刻……”
“啊,原來這樣?”
“不錯!”祝天鬥直直地瞪着他,“我不妨再透露點消息給你,那就是我家大爺這會子可就要醒了,麥七爺,你是要留下來還是趕快去通知麥玉階?那就悉聽尊便了。”
“啊喲——這……我走……我走……”
麥七爺可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由椅子上竄起來:“我這就去……稟報。”
沒留神,腳下絆着了門坎兒,着實地摔了個大馬趴,緊接着爬起來,哪裡還敢片刻逗留?一溜煙也似的跑了。
“沒出息的東西,起來說話。”
麥大爺重重地跺了一下腳,看着地上縮抖成一團的麥豐,似乎已想到了什麼事了。
“大……爺……不得了啦……他來了……”
“誰來了?”
“那隻老金雞……他……他來了……”
麥豐簡直像是沒有了骨頭,幾次扶着茶几想站起來,都力不從心。
黃通看不過去,走上來攙住了他一隻胳膊,算是把他給硬架了起來,讓他坐下了。
“七爺不必驚駭,有什麼事情慢慢說吧!”
“是……多謝黃爺……”麥豐這纔像喘上了氣兒,“大爺……姑娘……事不宜遲……你們快逃命……吧!”
幾個字出口,眼淚成串地淌了下來。
麥玉階臉色一陣子發青,緊緊咬着牙,半天才哼了一聲道:“老七……你是看見了什麼吧,男子漢大丈夫,幹嘛像個娘兒們?我早先聽見了槍響……敢是前面開了火?阮大元他們呢?”
“大……爺……快別指望他們了。”
麥豐兩片嘴脣抖成一氣:“阮爺,王……爺……還有侯爺……他們幾位……可都……完了。”
“完了?”麥玉階呆了一下,“死……了?”
“死了……都死了。”麥豐打擺子也似的顫着,“還有神機營的……張……把總,和他手下的弟兄……也都……完了。”
“你是說,他們全部死光了?”
“是……死……死光了。”
麥玉階臉上一陣子蒼白,兩片嘴皮微微顫動着:“我們家的那些護院師……傅們呢?”
“大爺……你就別再問了……”
說着說着,麥豐可就嗚嗚有聲地哭了起來。
麥玉階發出一聲長長地嘆息,苦笑了一下道:“這都是我害了……他們……”
站在他身邊的麥小喬聆聽至此,女孩兒家的心地慈善,忍不住低頭飲泣出聲。
“好孩子,你不要傷心了,爹心裡亂得很……”
一面說,麥玉階站起來,他的臉白中透青,心情正如他所說亂極了。
“自古艱難惟一死”——這個世界上真能夠看穿、看淡這一層的人,畢竟是爲數較少,麥玉階亦非超人,死到臨頭,敢情才知道平常養氣修身功力之不足。
只見他來來回回地只在花廳裡踱着步子。
麥豐眼巴巴地看着他:“大……爺……大……”
麥玉階擺了一下手,制止了他的發言——他兩眉深皺,顯然遇見了極難決定的大事。
倒是麥姑娘悲極怒起,霍地擡起頭來:“七叔,他人在哪裡?”
“在……在前面大廳……”麥豐徵了一下,“姑娘你想……幹什麼?”
“哼,我這就瞧瞧他去。”
一伸手就去几上找劍,卻被黃通一隻手按住。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黃通微微搖着頭:“大姑娘,你不能……”
“爲什麼?”
“你……鬥不過他。”黃通緊咬着一嘴牙,“再說,令堂那邊……也得有人……看……”
麥小喬挑着眉毛,正想回嘴,聽到後來,一時也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垂下頭來。
“大爺……呀……時候已是不多了,快拿個主意吧……”
麥玉階終於下了決心,重重嘆息了一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七,你同着小喬進去吧!”
“進……去?”麥豐嚇傻了,“去……去哪裡?”
“你就別問了。”麥玉階向小喬道,“記着,不能離開你娘……你們去吧!”
“爹……”麥小喬只嘆了一聲,兩行淚水由不住奪眶而出。
“大爺你……想怎麼樣?”
麥豐抖成了一氣,結巴着道:“大……爺……你可不能做糊塗事……你老人家是……”
麥玉階揮揮手不答理他,卻轉向黃通道:“黃爺,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
黃通悽然一笑,點點頭道:“大爺總算定下了心,這樣纔好說話。”
原來他不發一言,是不欲擾亂了麥玉階起伏的思潮,所謂解鈴還須繫鈴人,儘管他已有效死的慷慨雄心,卻不願事在臨危,陷主於不義,這件事除了麥玉階本人之外,誰也不能妄置一詞,麥某人是不能置身事外的。
“黃……爺……”麥玉階一隻手在他肩上拍着,“我慚愧得很……”
“大爺何愧之有?”
“黃……兄弟……”麥玉階微微顫抖着道,“我妄自爲官多年,讀聖賢書……事到臨頭,纔看出……我不夠鎮定,比起老弟你……”
“大爺說哪裡話?”黃通冷森森地道,“你的膽識不止爲此,大爺,生死事小,義不可失,否則尊府數十條人命,豈非死得不值?”
這幾句話一句句有似鋒銳鋼針,深深刺進了麥玉階心肺之中,一時間由不住地機靈地打了個寒顫。
“兄弟你說得好……”麥玉階頻頻點着頭,苦笑道,“愚兄差一點竟作了無義之人。”
“哈哈……”黃通朗笑了一聲。
時窮節見,這時纔看出了他的膽識。
“大爺你過謙了,黃通這雙眼睛不瞎,要不然俺千里投奔?有什麼話你只管關照吧。”
麥玉階目睹對方神態,心頭一震,暗道了一聲慚愧,這纔想到對方久不置言,實則是在考驗自己爲人,方纔如果一時惜命,聽了麥豐之言,自顧逃命,只怕不待那隻老金雞下手,只這個黃通,也必是饒不了自己,想到這裡真是不寒而慄,由此證明這個黃通真乃頂天立地奇男子;較之自己私心所計,猶要高出不知凡幾,心裡既感又懼,更有無限欽佩。
“好兄弟。”麥玉階轉向一旁未去的小喬道,“黃爺義薄雲天,不愧男兒本色……時候不多了,你就代我老夫婦,感謝黃爺捨身相從大思,快快磕個頭吧!”
麥小喬叫了聲黃大哥,躬身拜倒,涕淚交流着連連叩頭不已。
麥豐似乎不能盡然明白這番道理,卻也體會到此情可感,跪下來也向黃通磕頭,卻被後者一把攙住。
“七爺、姑娘,這就不敢當了。”
兩隻手分別把小喬與麥豐雙雙扶了起來。
“姑娘萬安,愚見受之有愧。”他面色極爲悽苦,卻強作歡笑,道,“令尊的安危,就交給俺吧!”
麥玉階看看小喬,脣角動了動,原是有幾句父母死別之言想要交待,一來不忍出口,再者語涉不祥,話到嘴邊又復吞向肚裡。
長嘆了一聲,他轉向黃通點點頭,道:“一切多有仰仗,黃兄弟,我們這就去見見那個老魔頭去吧!”
黃通抱拳道:“遵命!”
麥玉階向着女兒微微點頭舉步待去。
“大爺。”黃通喚住他道,“在下還有話要當面明說。”
麥玉階苦笑道:“說吧!”
黃通道:“等一會面見了那人,言談交涉,在下不敢妄置一詞,全由大爺作主,只是一旦動上了手,大爺卻要聽在下處置,不得異議。”
麥玉階黯然點頭道:“兄弟……這是當然之事……依你就是。”
黃通再微微一笑,只見他脫下身上長衣,又脫下內着緊衣,將身子轉向一角。
“兄弟……你做什……麼?”
麥小喬臉上一紅,隨即轉過了身子。
那黃通大節不顧細行,也不避在場的小喬,他又自脫下內着緊衣,卻自貼肉處褪下了一件護心寶甲——正是當日關雪羽臨別相借之物。
——他脫甲在手,匆匆將衣服穿好,雙手捧着這件寶甲,送向麥玉階面前。
“這……是幹……什麼?”
麥玉階一時如墮五里霧中。
“大爺不必多問,只請將此衣貼身穿好,以防萬一。”
“這……”麥玉階大惑不解地道,“這又爲了什麼?”
黃通搖搖頭,卻道:“此衣功能防體,大爺穿上自有護身之用。”
麥玉階心頭一喜伸手接過,一想不對,再要還給對方,後者卻徑自步出廳外。
“兄……弟,使不得……”
待要追送而出,卻爲小喬拉住——
“爹,穿上吧……”麥小喬垂着眼淚道,“黃大哥既有此忠心……爹爹你還是接受了吧!”
麥玉階瞠目以對,半晌,才微微頷首,忍不住淌下淚水來。
大廳內邊一霎間,顯得格外的沉靜。
偶爾襲起的夜風,輕叩着窗戶上銀紅的棉簾,輕輕地顫抖着,在掀起的湘妃垂簾角落裡,泄進來如銀的月色,似乎在提醒着廳內的人,莫忘今宵,今夕何夕。
麥玉階早已經說完了他應說的話,似乎也已好話說盡,然而這一切顯然並不能感動對方,當然也就不能挽回眼前的這步浩劫——他的絕望與畏懼可想而知。
那位“萬里黃河追風客”的義士黃通,緊緊貼着麥玉階的身邊佇立。
他似乎已領會到靜寂中的無限殺機,其實在他踏入廳門之先,早已經有所準備,一股真力始終提自丹田,以備隨時而來的出手一搏,生死存亡早已置之度外,倒也心胸坦然。
在燈下,他凌厲的目光,早已把對方這隻老金雞打量清楚了。
正因爲這樣,他便更加地內裡發急,惴惴難以自安。老實說,像黃通這般身手閱歷之人,臨陣對敵之先,只憑着一雙眸子,也能把對方看透,俗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正是這個道理。
——他的憂懼不安,顯然因此而起,他甚至於已經揣摸出一旦動手之時的出手方式,部位,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凡事預則立,不預則憂”,在即將來到的出手之前,他不得不爲自己預留“生機”,對敵人卻預布“殺機”。
萬里黃河追風客黃通一向對敵,都是以此而穩操勝券,今夜在面臨着對方這個有生以來,他所面臨的最大強敵之前,更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燈下,金雞太歲大刺刺地坐着。
在聆聽過主人麥玉階一番情深義切的陳述之後,冷峻的臉上,毫無表情。他的陰沉氣質,始終令人無從窺測,說句俗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沉默的氣氛繼續着。
沙沙落葉,由庭前掃過。遠處的野犬聲聲長吠,這一類不經意的瑣碎,竟然也能構成驚心動魄之勢,確乎證明奪人氣勢的攻心戰術,有其使敵不戰而屈的存在威力了。
麥玉階苦笑着擡頭看了身邊的黃通一眼,內心大起恐慌,凌厲的殺機,便得他有遭致“窒息”的感覺,對方這般應對神態,簡直使得他心鼓頻催,難以自己。
黃通很能領會出麥玉階的一番感受,只是卻無能理會,事實上他早已感覺出隱在的殺機,對方的出手,很可能已是迫在眉睫。
黃通一直在心裡盤算着這個問題,如果等到對方這隻老金雞先行出手,自己二人苟能逃得活命的機會,便是微乎其微,因此,他不得不搶先制敵先機,然而儘管如此,他仍然落得沒有獲勝的把握與自信。
“麥玉階。”金雞太歲總算開了金口,“我很明白你的心意,也很佩服你的膽識,但是我卻不能放過你,你就求仁得仁吧!”
最後四字出口,即使連麥玉階不通武功的人,也能感覺出他那眼睛裡的逼人目神。
幾乎就在同時,一幢無形的力道,直直地逼體而來。
黃通卻在這股力道逼近之先,快速地向左側面踏出了一步,身子晃了一晃,又復穩住。
“嘿嘿……好見識。”
一抹冷笑,現自金雞太歲脣邊,在斜起的眼角里,冷電般地目光,這才注意到了黃通這個人。
“不辭風霜行萬里,眼看黃河蓋頂來。”緊接着一串冷入骨髓的陰深笑聲:“我聽說過你——黃天保。”
化名黃通的黃天保微微驚得一驚。
他此刻早已全神貫注於未來出手,無能分心,然而幾句場面話卻也不能不答。
“——夜來細數墳頭鬼,金雞三唱早看天。”
黃通凌聲道:“姓過的,俺也不含糊你。”
金雞太歲似乎驚得一驚,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等一大串的稱呼,都不稀奇,對方竟然能一口道出自己不欲人知的姓氏,不能不令他吃驚,只憑這一點,他就不得不多看上他幾眼。
“很好。”金雞太歲自嘲也似地笑道,“祝天鬥跟我提起過你,我還不大相信,今夜一看,足下算得上是有心人了。”
一面說着,金雞太歲原本撫按在椅把子上的一隻右手,這時輕輕擡起,落在了膝頭之上。
只是一個極平常普通的動作,黃通竟不敢等閒視之。霎時之間他快速地向側面踏出了一步,卻乘勢向前搶進了一步。
金雞太歲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黃天保,是非皆因強出頭,麥家這檔子事,又豈是你所能擔當的?罷了,看在你是一條好漢子的份上,我破例對你容情……”
話聲一頓,轉向門前佇立的祝天鬥道:“讓他出去。”
祝天鬥聞言恭應了聲“遵命”,兩旁門開一步道:“黃爺請……”
黃通目光仍在注視着大刺刺高坐堂上的金雞太歲,聆聽之下,他雙臂合攏,抱拳道:“黃某人不識時務,今夜之事,只爭是非,無畏生死,足下如有成全之意,當行自去,黃某人感激不盡。”
話聲才歇,即聽得在座上的金雞太歲,發出了一陣子冷笑聲:
“姓黃的,你真也不知好歹了。”
只聽得那張坐椅上格吱吱傳出了一陣子響聲,金雞太歲的一雙手,不知何時已經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黃通乍見之下,吃驚不小,眼前已不容許他再作多慮,如待對方出手,自己二人萬無生機。
一念之興,猝起發難,猛可裡身形狂飆而起,“呼——”一片疾風裡,已騰身而起,起勢雖然不高,可是快如閃電,容得臨到了金雞太歲當頭,驀地向後一收,極其利落地已經落向金雞太歲的眼前。
這番起落,落在外行人眼中,也許只見其快,並無特殊之上,只是明眼人眼中,那可另見高明瞭——只當他是襲敵後項,偏偏他卻險中迫降,攻敵正面,誠所謂火中取栗了。
好個金雞太歲,竟而鎮定如斯。
事實上,在先前的一番對答裡,他早已窺出了對方心意,以他當今身分,如果主動地向對方出手,頗似不當,如果對方先行出手,自己被迫還擊,情形自然不同,如此一來,黃通此刻之出手,便正合了他的心意。
黃通一撲,二翦,猝然來到了對方眼前,再不少緩須臾,右手探處,中食二指直向對方一雙招子上疾點了過去。並非僅此而已,隨着他右腳前跨的勢子,左手五指箕開,一掌直向對方前胸上按下去。
這一掌功力疾勁,以他早已蓄備的力道,掌勁驚人,兩般出手,同時向着眼前金雞太歲身上照顧了過去。
金雞太歲一聲冷笑道:“好招。”
陡然間,只見他掌勢一豎。那副模樣兒,像極了沙門託鉢,豎掌爲禮的和尚,只是指法上卻有所不同。
和尚豎掌是五指直伸,此人卻是曲伸俱備,倒像是在結一個佛印那樣——再隨便不過的一個手勢了,卻具有難以所思的威力,自然,這種威力是無形的,事實上也只有當事對敵者本人才能有所體會。
金雞太歲手印方結,黃通其勢已如水火。
眼看着這兩般出手,俱是招呼向對方身上,即使如此,在黃通乍然看到了對方這個手勢,亦不禁大吃了一驚,再也顧不得出手傷人,腰下一個倒折,硬生生地收回雙手,向後倒翻出去。
雖然如此,在金雞太歲這等老辣人物的眼睛裡,他已暴露了難以掩飾的弱點。
用出手如電這四個字來形容金雞太歲的還擊,實在並不過分。
黃通翻身而退,金雞太歲卻是乘隙進襲,一退一進,有如怒鷹搏空,呼啦啦,大廳裡扇起了巨大的一陣子旋風——如此風勢裡,那兩盞高腳長燈的光焰萬難不熄,“呼——”光焰猝暗。
那只是絕快的一霎。
燈芯乍暗復明,大廳裡搖曳出怪懾的光影,像是灑下了一片的鬼影,陰森森煞是怕人。
彈指間事卻已決定了勝負強弱之分。
恢復了正常之後的燈光,照見着雙方出手搏鬥的一雙強人——金雞太歲無事人兒也似地坐在原來座位上,一去一回,竟是那般快速而不着痕跡。
黃通卻不然了。
他雖然兀自直直挺挺地佇立一隅,只是卻已失去了先前的神武姿態。那張原來就已很黃了的臉,這時看上去更似罩住了一團黑氣,片刻間,其上已佈滿了大顆的汗珠。
“好……姓過……的……俺栽了。”
“豈止是栽了……”
金雞太歲緩緩地由几上端起了茶碗,徐徐地呷了一口茶,脣角上掛起了一絲不屑。
“黃天保,料理你身後事情去吧,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話聲一落,倏地轉向麥玉階道:“姓麥的,該你的了。”
麥玉階這一霎,可真有些嚇糊塗了。
剛纔那一幕,他可是親眼得見,卻仍然心裡弄不清楚,也難怪他,兩個人雖說是出手動招,總不過是燈熄燈亮的這麼一會兒工夫,難道他們之間竟然已經分出了勝負?
再也沒時間給他多想,金雞太歲話聲一落,一隻右手已隔空擊出,空中發出了胡哨也似的一聲尖嘯。
然而,黃通顯然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他立意即使自己一死,也必欲保全麥玉階活命,是以早在對方轉臉麥玉階的一霎,他已測知了金雞大歲即將出手的心意,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容許對方得手。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黃通先已襲向麥玉階身前,隨着他前進的身子,兩隻手掌更搶先搭在了麥玉階肩後,吐氣開聲道:“走。”
掌力一吐,麥玉階身子忽悠悠地直飛了起來。
事在危急,黃通再也顧不了出手的輕重,這一推一送,事實上已是盡其全力,恰恰搶先於金雞太歲之出手毫釐之間。
隨着麥玉階的身勢之後,黃通鷹翻免滾般地緊跟着同時撲出,“嘩啦啦”整扇長窗全行破碎,木屑紛飛間,二人已遁身廳外。
就連金雞太歲也沒有想到對方會有這麼一手,他倒是小看了黃通,不覺微微一驚,冷峻的臉上頓時罩下了一片怒容。
當然,他是決計不放過對方二人的,他也不相信對方這兩個人,能夠逃開自己手掌。
像是一片飛雲,“呼,”地猝然自坐椅上狂飆而起,緊緊循着黃、麥二人身後,來到了院中。
另一面,祝天鬥也快速撲出。由於他一直就站立在門邊,距離外面較近,身子一撲過來,嘴裡怪叫一聲,兩隻手霍地向外一探“夜叉探海”,直向着方自地面躍起的黃通背上力插了過去。
由於上一次動手,在黃通手上吃過苦頭,祝天鬥一直引爲奇恥大辱,此番對方身負重傷之下,料將難以抵擋,便決計在主子面前,逞逞能耐,如能力斃對方於雙掌之下,也算面上有光。
人算不如天算,敢情事有蹊蹺,並不能如他之意,就在祝天鬥兩隻手幾乎已經接觸到黃通背上的一剎那,陡然間,揚起了一陣狂風,風勢之強,雖不足拔樹倒屋,然而推動祝天斗的身子卻是足足有餘。
祝天鬥身子一陣大搖,通通通一連後退了三步,兀自未能拿樁站穩。
面前人影猝閃,有如平沙雁落般飄飄然落下一人——好俊的身法。
隨着這人落下的勢子,右臂前伸,使了一招“龍行乙式”的身法,長軀平伸裡,一隻右手直向着祝天鬥背上直叩了過來,動作之快,有如電光石火。
祝天鬥既能在金雞太歲手下當差,自非易與之輩,然而眼前這一霎,在對方這個陌生人面前,竟然“無能用武”,就像眼前,他似乎只能捱打,而無能躲閃,強弱之分,只在一出手之間便已看出了。
祝天鬥陡然間覺出來背後熱力迫項,勁道之強,爲其生平僅見,印象中也只有自家主人才有之這般功力,此時此刻,轉身躲閃,俱嫌不及。
眼看着這一掌他萬萬無能逃開,強勁的內家力道,迫使他發出了一陣子的嗆咳,已是危在旦夕了。
偏偏他不該死。
驚險萬狀裡,呼——閃過來一條迤邐影子,在閃耀着光澤的大片衣浪裡,這人的一隻手,竟然搶先一步抓在了祝天鬥背上,一抓一提,呼刺刺——”衣袂飄風聲中,祝天鬥已是被甩出了丈許開外。
這人身法顯然大有可觀,祝天鬥身形方起,他隨即由空而落,一起一落,迫在眉睫,身子才落,一片衣袂已自旋起,疾如電光地向前對方那個陌生來人手腕上切來。
兩個人顯然俱是一流身手中的頂尖人物。
似乎是未曾有所接觸,卻雙雙地分了開來。
像是兩隻猝接即分的大鷹,“呼——呼——”疾風聲中,雙雙騰身丈許開外,四隻眼睛在甫一接觸之始,已自緊緊地對吸着。
金雞太歲用着異樣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這個陌生來客,布衣,方巾,敢情一副讀書人模樣。
雖然如此,他可萬萬也不敢小看了對方這個讀書人。
猿臂蜂腰,修身白麪。對於麥家主人與黃通來說,來人並不陌生,只是在金雞太歲眼睛裡,顯然生硬得很,當然並不只是生硬而已,更多的卻是驚異,驚異着對方傑出的卓然的身手,顯然大非尋常。
地上的落葉有如旋風般地旋轉着,奇怪的是並沒有起風。
大片落葉有如旋轉着的飛蝗,螺絲族兒般地拔空而起,在金雞太歲的一聲長哼裡,忽然蛇也似的直向着對面那個斯文人物身前射到,其勢如電。
讀書人當然不是易與之輩——
顯然地,他也同金雞太歲那般地回敬了一聲。
這種聽來像是純粹發自鼻音的“哼”字一音,其實蘊涵着至高無上內功,在內可成“罡氣”,出外無堅不摧,端視練者所達到的火候,可在十步甚而百步內外,取人性命有如探囊取物,是一門鮮爲外界所知的內功精體。
金雞太歲一上來向對方施展出如此功力,當然是看準了對方的非同凡流。
果然,他的判斷不差,就在對方那個容貌斯文的讀書人回敬的一聲長哼裡,萬千片蕭蕭落葉,眼看着已迫近到他身上的一霎,忽然間中途頓住,緊接着掉尾而頭,一股腦兒箭矢也似地反向着對方長身佇立的金雞太歲身前射到。
金雞太歲冷森森地發出一串笑聲,笑聲顯然出自鼻音,聽起來益見陰森。
萬千飛葉,一字長蛇也似的陡然向金雞太歲射到,只是在對方這串笑聲裡,中途遇阻,唰啦啦散落庭前。
猛可裡,這萬千片業已落地的枯葉,“唰啦!”一聲,同時由地面飛揚而起,其勢絕猛,滿天花雨般全數向着對方讀書人身上涌去。
如是——葉落、葉起、葉去、葉回,不知凡幾。
當事的兩個人卻是全神貫注,並不因此而稍有麻痹,他們都知道稍有不慎所帶來的下場,很可能便將是一世英名,付於流水,更甚而有性命之憂。
這般對招,不啻別開生面,前所未見,冷眼旁觀的雙方,目睹及此,都不禁心族頻蕩,無限的驚惶。
麥玉階固是暗自納罕,黃通、祝天鬥亦不能全知,只是毫無疑問地,他們卻能體會出這是一場殊死之戰。
黃通雖是佇立如挺,卻是面現痛苦,他的傷勢一直都在發作之中,只是卻不願人前示弱,表現出來。他兀自在想,能有機會,助己方這個人一臂之力。
麥玉階就在他身邊。
“黃兄弟——我看不太清……這位相公……莫非是關先……生?會……是……他?”
黃通默默點了一下頭,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着現場的大片枯葉。
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那萬千落葉分明又有了變化,像是一條怒轉的游龍,陡地直向着金雞太歲身後旋繞過去。
只是金雞太歲環繞在身側的那股無形力道,實在過強,無懈可擊,萬千黃葉一時如繞樹巨蟒,唰啦啦將他四周盤住,卻是不能攻進他的貼身內側。
“哼哼……”老金雞灼灼的目光向他的對手注視着,顯然怒在心裡,“閣下雖具罕世身手,只可惜爲山九仞,功虧一簣……眼前只怕你還不是我的對手,大名是——”
“關雪羽。”
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關雪羽倏地轉臉一側,目注黃通道:“黃兄,麥大爺,你們暫退一步,這裡事交給我吧!”
一言驚醒夢中人。
黃通恍然一驚,抱拳道:“謹遵臺命。”一轉身,伏下身來,“大爺請——”
那個意思是要揹負麥大爺離開。
麥玉階先見他受傷不輕,卻想不到此刻兀自餘勇可賈,倒有些出乎意外。
“這……你承受得了嗎?”
“唉!大爺不必多說,快吧!”
麥玉階身子方自向前一伏,黃通已揹着他站了起來,猛可裡人影一閃,祝天鬥當面而立。
“相好的,咱們還有樑子。”
話聲出口,一對短刃陡地自袖內抖出,雙鋒疾下,直向着對方一雙眼睛上猛紮了過來。
黃通早就防着了他有此一手,他雖然負傷頗重,但人到了不顧生死、拼命的時刻,常會有超乎尋常的能力,況乎他有備在先。
祝天鬥一雙短刃方自由空而落,忽然間就只見黃通上半截身子向後一收——這種練位氣功的運用,事先卻是沒有一些兒痕跡,待到祝天鬥陡然覺出不妙時,招式已經用老了,再想撤回哪裡還來得及。
“勒——”尖銳的風聲裡,一雙匕首已再雙雙落空。
祝天斗大驚之下,霍地向後抽身,敢情已經慢了一步,黃通的一雙鐵掌,驀地由腹下翻飛而起,施出了一式漂亮的“蝴蝶殺手”,“砰!”的一聲,雙雙擊中在祝天鬥頸項之間。
若在平常,以黃通蓄勢已久的情況,雙掌下處就是一根青石柱子,也能擊成碎粉,但是此刻他畢竟內傷過重,雖說是全力一擊,亦難能達到如此效果。
雖然這樣,祝天鬥也是吃受不起,隨着黃通雙掌下處,前者發出了一聲悶吼,兩肩收縮之間,一口鮮血,箭矢也似的噴了出來,整個身子也就向後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當場昏了過去。
由於雙方距離過近,黃通背上又揹負一個人,根本就沒有想到對方會有此一手,這一口鮮血來得既是如此突然,竟然無從閃躲,一時被噴了滿頭滿臉都是。
耳邊上響起了一聲陰沉的冷笑,緊接着“呼!”一片人影閃向眼前,帶着金雞太歲頎長疾快的身形猝然來到眼前。
“姓黃的你還沒有死麼?”
嘴裡說着,右掌輕晃,天空中“啵!”地響起了一聲輕震,彷彿閃出了一片掌影,疾如電光石火般直向黃通身後飛去。
眼前形勢,真個是不可思議。
金雞太歲撲向黃通,關雪羽卻撲向金雞太歲,典型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事實上關雪羽一下場子之初,即對前者採取緊迫盯人的裹身戰策。
雙方雖是別開生面的以氣機力敵,但是其中險象環生,總非局外人所能瞭解,任何一方略有疏忽,即難脫殺身之危,雖然這樣,金雞太歲卻能兼及其它,向黃通擊出一掌,不能不欽佩他身手之離奇萬端了。
關雪羽以全力迫向金雞太歲,其勢絕快,足下向前急跨一步,情急之下,右手真力貫注,一掌拍出。
這一掌大異尋常,以金雞太歲之功力,也不敢絲毫掉以輕心,不得不迴轉頭迎接。
雖然如此,他卻也無意撤回前發的掌力,“啪!”——“啪!”一連爆發出兩聲脆響。
第一聲是擊中黃通背後,第二聲是同時接住了關雪羽的一掌。
由於黃通揹負着麥玉階,那第一掌便由麥玉階代爲接受了。
像是一陣風也似的,麥玉階連同着黃通的身子,在對方的掌勢裡,驀地騰飛了出去,身邊上更自響起了麥玉階發出的一聲慘嗥。
金雞太歲眉頭微微皺了一皺,略略覺出先前擊中麥玉階背後的一掌,情形有異,只是迫於大敵當前,已不容他再多思索,一腔怒火隨即轉向於關雪羽頭上。
“足下是成心要管這件閒事了?”
“我已經管了。”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你不是我的敵手。”金雞太歲顯然鼓動着他的下腹,只是黑暗裡,這個動作並不顯著。
雖然如此,卻也逃不過關雪羽的一雙眼睛。
關雪羽這一霎誠然是痛心極了,他親眼看見麥玉階中掌摔出,料想着麥氏已萬無生機,一時痛徹心肺。
果真這樣,此行任務已徹底失敗,尤其愧對命在垂危中的義士黃通,以及麥小喬姑娘,這麼一想,不禁熱血怒張,決計放手與對方一拼,爲死者復仇。
聽了對方的話,他冷冷一笑道:“過龍江,你未免過於自信了吧?”
說話的當兒,他身軀緩緩地向後退了兩步。
金雞太歲陡然爲之一驚,繼而朗笑一聲——
“我這個名字早已經多年不用,想不到尊駕竟然還記在心裡,誠然真的是有心人了,尊駕的大名是——”
“我方纔已經說過了。”
“關雪羽!”搖搖頭,過龍江寒聲道,“那不是你的真實名字,能有你這般身手的,絕非無名之輩。”
“信不信由你。”關雪羽雙手結盤前腹,已然作好了還手之前的準備。
過龍江哼了一聲,點頭道:“看來這一趟,你是衝着我來的了,好吧,既然這樣,我也就不讓你失望。”
冷笑一聲,他隨即又道,“你我對招,倒也乾脆,三招之內,必有勝負。”
關雪羽早先已經領略過對方的無形內功,深深知道對方的厲害,不禁想到臨來之前,出雲寺的出雲老和尚苦苦要留住自己,言下之意,自己此行大有不祥之兆,莫非自己真的就會喪生在對方之手上?
這麼一想,頓時由心底生出了一片寒意。
大敵當前,他當然不敢絲毫疏忽,腹中內炁,早已三度滾翻,很快地已遍佈全身,以他功力而論,經過此一番準備之後,已是刀槍難犯。
——他佇立的身子,在每一次提聚運力時,都像是有所脹縮。這一番情景一經落入金雞太歲過龍江眼裡,不由心頭一懍,他敢情是大行家。
“這就難怪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原來你練過‘萬蟻功’——哼哼……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老金雞說話的當兒,他的一隻右手,已經緩緩探出長披之外。
儘管是黑夜,關雪羽也能看出這隻手上的顏色有異,竟然是黑若墨染,顯然功力內聚,正是其仗以成名的“黑手功”出手前兆。
雙方都已精力內聚,到了非出手不可地步,似乎只差在一點出手的良機。
來去不過三五句話,卻已無話可說,剩下的只是凌厲無比的殺招。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