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
冷颼颼的卷道里沒有一個閒人,落葉在地面上沙沙移動打着轉兒,天色由一片絢紅燦爛而變得漸次昏暗。
這是八月十五日中秋之夕,距離着“人約黃昏,月上柳梢”那個時候可就不久了。
麥家兩扇大鐵門,緊緊地閉着。
此時此刻,你無須進門。隔着牆地能夠體會出那種嚴肅的氣氛,給人以窒息的感覺。這種感觸,隨着時光的消逝,越來越甚,直到那一刻的突然來到,然後爆炸開來,然後一切……
誰能知道未來的禍福?“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在經過長久的驚懼,恐怖,煩躁不安……連串的進逼之後,到了今天這個日子——中秋之夜,人心反倒是踏實了。
死亡的本身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可怕的是死亡的預期……在混沌一陣,空虛一陣之後,你已麻木無知的心情,竟然又聽見了脈搏的跳動,血液的流淌,你的口鼻又開始有知覺地在呼吸了,如此,恐怖的陰影,便又再一次地向你襲擊過來……
往年這個時候,爲應佳節,該是麥家最快樂的時候——太陽方一下山,麥家的帳戶大管事便指揮着小子們,在院子裡搭起了祭祖的神案,三牲俱備,葷素各具一案,應景的菊花、秋海棠,一盆盆整齊地排列着,各方食客,穿戴整齊,等候着主人夫婦祭告天地祖宗之後,歡暢入席,接下來便是“持螫賞菊”了,大個兒的螃蟹,滿籠滿筐,人人有份,不飽不休。
麥老爺三代爲官,講究排場,中秋夜的燈會、燈謎,使主客盡興,等到這一連串的應景節目之後,才談得上“賞月”二字。
那時候,後花園涼亭之內,麥老爺換上寬適的便衣,夫妻家人相偎依,香茗在幾,案上擺着各式月餅,蘇式的,廣式的,翻毛兒的,提漿的。說到餡兒,有豆沙、蓮蓉、棗泥、蛋黃、五仁、火腿、八寶……林林總總,可就數不勝數了。幾樣應節的水果也一定是不能少的,像鴨梨、柿子、沙果、鮮核桃、脆藕、於鮮蜜餞,樣樣齊全。
就這樣,邊吃邊聊,直到夜深寒重,纔在妻妾豔婢的服侍下,入內安息。
曾幾何時,今年的風水變了。天災、已經重重地打消了這番興頭。人心原已經就枯萎了,卻是禍不單行,平白無故地又飛來了這隻老金雞,真是“人何以堪”。
是以,今夜儘管是中秋之夜,儘管明月當頭,麥家卻已不再歡樂如昔了。
在“大禍將臨”的眼前,人人頭上都懸罩着死亡的陰影,上至麥玉階,下至看門的阿財,臉上都已經失去了笑容,影響所及,就連麥家的那條老黃狗,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地叫吠了。
阿財悄悄地打開了一扇耳門,探頭向着門外張望了一會兒,又收回頭來。
門房裡,麥家護院苗武,單手壓刀,一身勁服地坐在那裡。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面上敲着小鼓。他很緊張,鐵青着臉,眼睛睜得滾圓滾圓的:“他孃的,”心裡一火,可就衝着阿財罵了出來,“你他奶奶是犯踐還是怎麼回事?小心人家摘了你吃飯的傢伙你就不看了。”
阿財擠着一雙大眼,賠着苦笑道:“是……苗爺,是裡面的五大爺關照說,有一點風聲草動,叫我趕緊往裡面傳,我是怕誤了五大爺的大事。”
“五大爺,嘿!屁!”往地上啐了一口。對於由衙門來的那幾位捕爺,他可是打心裡就瞧不起。這些日子在麥家要酒要肉,一副作威作福的樣子,他早就煩了。就連那幾個火槍手,一個個那份頤指氣使的德性,簡直像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強人老金雞還沒來,麥家倒先是遭殃,大大小小二十來口子,要煙要茶,頓頓酒肉,提起來,麥家上下,沒一個不對這羣主子頭痛的。
“看看你們還能神氣多久。”苗武心裡盤算着,下意識裡卻有股子衝動,恨不能讓這些人一上來都死在老金雞手上,才能一消心頭之恨。
麥家大院裡,冷清清地看不見一個閒人,卻不能據此而判定疏於防守,事實上卻十分的是外弛內張。順着青石板鋪的筆直通道,一直通向麥家大廳,當中一共有兩處門亭,素日是特爲護院、傳達而設,今夜,可就顯出了特殊的意義了。
第一座亭子裡,由名捕神眼杜明,帶同四名得力手下負責,五個人刀劍出鞘,弓矢齊備,前面一有動靜,互可上前接應,兩側佈置的強弓、火槍,更是待機而動,如臂使指,靈活異常。
第二座亭子裡,由金刀震九州阮大元親自坐鎮。王子亮、侯遷居邊策應。這裡更是“火器”的交會連擊中心,如真有人敢於強行通過,他所遭遇的阻力,必然是近於毀滅性的凌厲,非比等閒。
穿過了第二道封鎖線,來到了大廳。麥家賬房兼大管事,麥七爺本就坐鎮在這裡,隨同他坐鎮的,雖然另有麥家四名護院武師,但是也只能給麥七爺壯壯膽。敵人如果連破三關來到這裡,麥七爺這一關肯定是擋不住來人的了,然而他卻自然有他的主意,必要時與對方講斤論兩,談條件,他卻是有一手,所以他自願擔下重任,坐鎮中樞,主持大局。
至於麥家主人麥玉階,出乎意外的,他倒是表現得異常冷靜。讀書、爲官,給了他從容的氣質與修養,多年的養性,雖未必培養成“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氣度,但是在過往的經歷橫逆裡,倒也都能應付自如。只是今天所面臨的較諸生平所經歷的任何一件事都嚴肅得多。都令人難以抉擇,他所感到最大的痛苦是,生死抉擇之權,似乎操持在對方,而不是他麥玉階自己手上,非但如此,大禍一旦降臨。所殃及的並非僅僅是他自身一人而已,整個的家族很可能俱將連帶毀滅,不存在了。
猶是如此,麥玉階倒也是沒有亂了方寸。在過去的幾天裡,他已儘可能地對這個家裡的所有人,都作了必要的安排。爲數衆多的食客,一一遣散還鄉;奴僕家人,除了極少數的幾個決心自甘留下來的,都打發他們走了。偌大的一個家,昔日歡樂,已是難覓,更何堪蕭瑟落葉,庭前秋菊,更平增無限惆悵。
今夜的晚餐也太單調了一點,只有四個人,麥玉階夫婦,女兒小喬,義士黃通。此外,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都是無論如何也遣不走的身邊人,只得留了下來。
麥玉階之妻馬氏,一個堅強剛毅的婦人,所謂時窮節乃見,這個時候才顯出她的賢淑剛貞。爲丈夫,她向黃通親手奉上了一杯香茗,她徐徐地退向一隅,坐下來。“老爺,”她和聲喚着麥玉階,一副從容地道,“你不必爲我擔心,事情也許還沒有到這步田地,我們的女兒也許能保護我們,尤其是還有這位黃爺。”一面說,她目光轉向黃通,頷首微笑首。
黃通站起來道:“夫人不要這麼稱呼我,擔當不起。”
“黃爺你不要再說了……擔當不起的是我們……”說到這裡,她的眼圈紅了,“黃爺對我們麥家的大恩,麥家世世代代都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眼睛一轉,盯向女兒麥小喬,叮囑道,“你要記住,永遠也不能忘。”
麥小喬點了一下頭,道:“我不會忘的,娘。”
“好了,時候大概也差不多了。”麥玉階向妻子馬氏說道,“夫人,你也該藏一藏了。”
“藏?”馬氏怔了怔,“這光景你還要我藏?我往哪裡藏?你呢?”
麥玉階嘆息一聲,道:“我叫你藏,你就藏吧,自然有地方,來吧,”他隨即站起身來,說道,“你們跟我來。”包括老僕麥貴、江婆婆、丫環碧喜在內,都不禁驚得一驚,大是出乎意外。
麥玉階走了幾步,見黃通仍然站在原處,不覺回頭:“黃兄弟,你也來。”黃通應了一聲這纔跟上來。麥玉階一路前行,穿過了花廳,一直來到了自己書齋,推門入內,裡面一片黑暗。
敢情說話間的工夫,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掌燈——”
老奴麥貴應聲,隨即返身取燈。
麥玉階看向夫人,感慨地道:“當年這些暗室,只爲藏我麥家三代相傳的文物書畫,想不到到頭來,卻要賴它救命,也算是……”搖搖頭,心情十分黯然。
麥夫人一時喜極而泣,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既然有這個地方,老爺你怎麼不早說呀,這就好了……這就好了。”
說話之間,麥貴已掌燈而至。
麥玉階當先步入,麥貴持燈亦步亦趨,小喬與碧喜扶持着麥夫人,黃通走在最後。
書房裡靜悄悄的,門窗齊掩,蚊蠅不驚。
在一櫥藏書前,麥太階站住了腳步,轉向女兒道:“小喬,瞧瞧你的功夫怎麼樣吧!”
小喬點點頭,想笑也笑不出來。這是她生平所經歷的一件大事,連日來目睹家人四散,父母憂急,一顆心早就碎了。
麥王階擡起手,指向書櫃最高的一層,道:“第七層藏書《文彥集》第八冊之後有一塊青磚是活動的,移開它。”
小喬不待父親把話說完,便已貼身櫃前,聆聽之下,隨即施展出“貼掌遊牆”的功夫。見她只用兩隻手掌向櫃上一貼,由掌心聚力,即把身子上吸,活像是一隻大守宮似的,一路沿牆遊了上去。
麥氏夫婦見到女兒如此功力,全都驚得目瞪口呆,一旁的黃通看到這裡,亦是由不住連連點頭不已。
小喬行到頂上,遵照父親所言,移開了那本《文彥集》,隨即發現了那塊活動方磚。
由於整個牆壁,皆以同色式樣的方磚所砌,如非事先知道其中有一塊是活動的,猝然觀望之下根本無從辨識。待到這塊方磚移開之後,才見到其中置有一個可供手握的把鈕。
麥玉階點點頭道:“左二右七,你下來吧!”
小喬遵言,手握把鈕,向左面轉動了兩下,只聽見牆內“吱”地微響了一聲,又向右面轉了七轉,即聽得“吱呀!”兩響,她隨即從容飄身落下。緊跟着壁面上起了一陣沙沙聲息。半扇牆壁,連同貼壁的書架一併移轉開來,現出了一個半月形的拱門。
麥玉階站在門外,輕嘆一聲向着妻子道:“你這就進去吧——還有麥貴,碧喜,江婆婆……都進去吧!”
馬氏一怔道:“老爺你呢?……”眼睛一掃面前的黃通、女兒,“還有你……們……”
麥玉階冷冷地說道:“你不必多問了,你先進去,如果不死,我與女兒自來會你……”還是那幾句老話,要有逃走苟活之意,也不會等在今天了。馬氏當然知道丈夫性情,多說也是無益。她雖有與丈夫同生共死的決心,但是卻也知道此刻強留下來,於事無益,心裡盤算了一下,黯然點了一下頭:“好吧!我就在這裡面等着你們了。”
麥玉階道:“一切平安,固然不必多說,否則……七天之後,你們再看機會出來……自行逃命去吧!”說到最後,觸及數十年夫妻,情不自禁爲之熱淚籟籟而下。
馬氏低下頭抽泣了幾聲,忍不住抱了一下女兒,點頭道:“你們會來的……就是死,也讓我們死在一塊兒……”江婆婆、麥貴、碧喜——噙淚下跪,向老爺小姐辭別。在麥玉階的再三催促之下,一行人才步入暗室,麥玉階少不得傳授了暗門開閉之法,眼看着妻子等四人步入、暗門合攏之後,這纔算鬆下了一口氣。
黃通點頭道:“大爺這番安置,再恰當不過。如此一來便可從容應付,而無後顧之憂了,在下之意,如果大爺與姑娘也能……”
麥玉階揮手阻止道:“我意已決,這件事不要再談了。黃兄弟,如果我這麼怕死貪生,讓弟兄們代我受過賣命,也不配老弟你捨生擡愛了……走,我們到前面瞧瞧去吧。”說罷轉身向外步出。
麥小喬其實何嘗不想讓父親藏躲一時,只是她深知父親個性,也就不敢多說,好在有黃通與自己二人侍奉左右,再加上外面衆多護院官差,那隻老金雞也未見得就能穩操勝算。這麼一想,真恨不能馬上能見着了這個人,跟他拼個你死我活,才叫乾脆。心裡這麼想着,麥小喬手上端着燈,緊緊跟在父親身後,不意燈光照處,忽聽見身後的黃通,嘴裡“嗯”了一聲道:“慢着——”
“怎麼?”麥小喬連忙站定,回身舉燈高照。
黃通卻望向側面的一扇天窗發着怔。
麥玉階一驚道:“有什麼不對麼?”
黃通走向窗前,看了一下,轉向麥玉階道:“大爺,這扇窗戶,一直是這樣開着的?”
“這……我倒是記不起了……”
說話之間,黃通已然長身拔起。
他身形靈巧至極,陡然拔起,有如炊煙一縷,單手輕輕向上一探,已攀住了天窗邊的橫欄。
這時小喬忙即把燈舉高了。
燈光照處,黃通這纔看見,就在自己手抓的這片橫欄上,清清楚楚地現出了上下兩點指痕。這種地方,誰也想不到去打掃,長年累月,早已積下了厚厚的一層塵灰,是以一點小小的痕跡也都清晰在眼……然而,除了這一上一下兩點指印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打量着這一番情景,黃通特別分出一隻手試了一試,冷笑了一聲,飄身直下。
小喬趨前一步:“有人進來過?”
“不錯。”黃通一雙閃爍的眸子靜靜地在屋內轉過,忽然定住書桌正中部位。
小喬忙即舉燈迎過去。
果然不錯,潔淨的桌面正中心,留有銅鐵般大小的一點痕跡。
“噢!”這一次連不經世故的麥小喬也看出來了,“是腳尖?”
“進來了。”黃通一面四下的打量着,只是除此之外,再也無所發現了。
“好純的功夫。”嘴裡說着,黃通那一張黃臉上,現出一抹苦笑。這番苦笑裡,卻也十分顯示了他的自愧不如。
麥小喬也學着黃通方纔的樣兒,騰身而上,一隻手攀着天窗橫欄,那隻手移過燈來,青紗罩裡的燈光不停地曳着,把她的人影長長拉向地面。看了好一會兒,她纔不吭聲地飄身而下。
“姑娘輕功較在下高出十倍……看看這人來去的身手如何?”黃通一面說,深深地皺着眉頭。
“高不可測。”麥小喬搖搖頭說,“我真有點不敢相信……除非這個人沒有骨頭,否則他怎麼能進來。”
黃通搖頭道:“不然,姑娘可曾聽說過江湖中傳說的‘大八卸’功夫?”
“噢——我知道,……黃大哥,難道這個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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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小喬幾乎迷惘了,她雖知道有這門“大八卸”的功夫,也知道這門功力乃是運用人體中極難練就的“一元真氣”把全身的骨骼上自兩肩,下至盆骨,作八處卸落,如此全身形若蜈蚣。凡是頭骨能過之處,皆可暢通無阻,武林中雖然亦有所謂的“收肌卸骨”之術,那只是局部收骨,較之這門功夫,實不可同日而語。
由於這門“大八卸”的功夫過於神奇,當時麥小喬不過是由其師父嘴裡聽過而已,也並未十分放在心上,這時被黃通一提,才似忽然記起,她的驚異,實在不難想知。
“黃大哥……什麼人會有這種功夫?……你以爲是誰呢?”
麥玉階亦不禁爲之動容,一雙眼睛緊緊盯向黃通。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的暗室秘密被敵人發現,也就是說最後的一點保障餘地也沒有了。
黃通的臉色十分陰沉,冷冷道:“據我所知,這隻老金雞是有這個能耐的。”
“啊!”麥玉階一時大驚,“這麼說,難道他進來過了?”
“恐怕是的。”
黃通忽然騰身而起,模仿着對方自天窗下來的姿態,也用一隻足尖,點向桌面,再次騰身而起撲向對面書櫃,這般來去,形若一隻大鳥,書房裡鼓盪出大片風力。
在麥玉階眼裡,黃通這般身子,實在不啻神人天降,然而黃通本人卻顯然有力有未達的遺憾與失望。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苦笑道:“這人的輕功,較我高多了……只怕是他本人來過了。”
麥玉階登時一呆。
麥小喬乃安慰道:“爹,事到如今,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擔心了,我們等着他就是了。”
黃通冷冷點頭道:“姑娘說得不錯,大爺要冷靜從事,我以爲,這隻金雞即使是進來過,他並無所獲……也許只是在察探府上動靜。”
麥小喬哼道:“這麼看來,他也不脫鼠盜狗偷的行徑,我還一直把他看成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呢!”
說話之間,巷外已傳來了初更的梆子聲。
“啊——”麥玉階霍然一驚,“已經起更了。”一面說,他挪步窗前,揭開了窗簾,向外窺伺了一眼,目光望處,不偏不倚正好看見了那輪冉冉升起的中秋明月。
一片翩翩下落的枯黃梧桐樹葉,無巧不巧地正好落在了阿財的頭上……幾乎是完全沒有聲音的。阿財卻已經警覺了,身子抽搐了一下,慌不迭地擡起頭。立刻他的眼睛睜大了,抖顫的身子僵直地貼着牆,緩緩地站立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知道,他所奉命要等待回報的那位主兒到了,然而,到底是否真的呢?
那是一輛雙馬二轅,黑漆錚亮的漂亮馬車,漂亮極了,就連麥夫人來去所乘坐的油碧車都比不上。黑光錚亮的油漆,描着金邊兒那麼純黑而沒有一根雜毛的兩匹馬,怕是一千匹駿馬裡也難挑選出一匹。
阿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睡得這麼死,事實上不過是等倦了,纔打上一個盹兒,就這樣,整輛的馬車來到眼前,自己竟沒有發覺,反倒是一片落葉,把自己給驚醒了。
馬車正以緩慢的速度繼續向眼前接近着,兩匹馬八隻蹄子,敲打在路面上,不可能沒有聲音,然而顯然聲音卻降到了可能性的最低程度。這樣看,設非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良駒,不卒爲功。漸漸地,這輛轡駕整潔,望之嶄新的馬車,越見清楚的來到了面前,趕車的輕釦繮繩,馬車不偏不倚地就在麥家大門當中停了下來。
阿財暗自叫了聲:“我的老天,別是那話兒來了吧。”
裝設精巧,黃光晃動的兩盞琉璃馬燈,左右搖晃着,每一回晃動,也都使人能夠更一次清楚地看見跨坐在車轅上的那個人——車把式,那個穿着月白色長衫的漢子。只見他輕輕在車座上一躍,已如同一隻大鳥也似地落在了門前。
阿財嚇得“啊!”一聲,轉身就跑。
“站住!”這一聲顯然出自對方那個身着月白長衫漢子之口,阿財頓時就怔住了。“是!”他轉向對方那個人看着,“你……是誰?”藉着門前的燈籠以及天上的明月,他總算把這人的臉看清楚了,由不住怦然一驚。
敢情這張臉,他早已經留有深刻印象,正是那一日麥府開倉賑粥時,大鬧現場的那個人。當時如非黃通在場,插手管了這件閒事,簡直還不知何以收場。事後由表七爺嘴裡傳出,這人姓祝,乃是跟隨金翅子手下之人。這一霎的忽然出現,不用說,阿財也就可以想知是怎麼回事了。
“小子,這裡有份貼子,帶進去交給你家麥大爺,就說好朋友問候他來了。”一面說時,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骨骨碌碌直在眼眶子裡打轉,隨着他平出的手勢,“嗤”一張大紅拜貼直向着阿財面前飛到。
阿財慌不迭雙手一接,託在掌上:“是……我這就去。”
嘴裡說着回身就跑,由耳門裡竄身而入,還蹌了個跟頭,不經意一隻手把他由地上挽了起來。
阿財擡頭一看,認出了是官府來的大捕頭神眼杜明,另外六名勁捕,左右齊立,清一色的厚背鬼頭刀,閃着白晃晃的刀光。“什麼事?”杜明其實已聽見了,“是點子來啦?”
阿財結巴地道:“來,來啦!這裡有一份貼子,說是要呈給咱們老爺……”
杜明冷笑了一聲,接過貼子來,上面是一隻展翅金雞,下面一個“拜”字,除了這個字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連上下款都沒一個。神眼杜明負責看守第一道門戶,一下來可不能鬆了勁兒,怎麼也得撐下去,好在裡面有得力的接應,不信自己就挺不下來。
看着這張拜貼,杜明心裡發冷,點點頭說:“送進去給麥七爺,這裡沒你的事。”
阿財答應了一聲,撒腿就往裡跑。
神眼杜明哼了一聲,關照身邊人道:“開開門,咱們不含糊,見見他是哪廟裡的神?”兩名捕快應了一聲,打開門栓,隆隆聲中,已將兩扇沉重的鐵門推了開來。
神眼杜明所以有這個膽子,全在胸有成竹,當然他也知道,要是隻憑自己的能耐,是萬難阻擋對方來勢的,既然各方配合,後面又有接應,可就另當別論。
大門打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對方那個下書人——祝天鬥。對於杜明來說,祝天鬥這張臉是陌生的,四隻眸子一經交接,姓祝的嘿嘿連聲冷笑着,雙方隨即開始了對答。
“原本這裡還有六扇門的朋友,失敬,失敬。”
“好說!”杜明一面打量着對方道,“尊駕是——?”
“無名小卒,不值一提。”
“哪位是老金雞——老當家的?”話聲出口,神眼杜明一雙銳利的眸子,已經注視向街心那輛油光錚亮的黑漆馬車上。
“嘿嘿!”祝天鬥那雙“三白眼”眨也不眨地盯向對方,“你口頭小心一點,敝上正確的大號是翠羽金雞,你也可以稱呼他老人家是金雞太歲,舍此之外,並無別號。第一次初犯,我饒了你,再要不聽,哼哼,只怕你吃飯的傢伙就保不住了。”
神眼杜明公門裡當差,昔日何等威風,眼前尤其是在手下六名捕役面前,被對方一個身分不明的人,口出不遜地教訓了一頓,一張臉頓時漲了個通紅。這口氣要是嚥下去,今後這個差事可就別想再混下去了。
“好說。”杜明雙手力盤,十指如鉤,“朋友口出不遜,顯然沒有把我杜某人看在眼裡……這倒要討教一二了。”話聲一住,杜明左手猝翻,一招“金豺現爪”,直向對方視天鬥前胸上兜去。
按說杜明的一身功夫稱得上是滿不錯了,要不然阮大元也不會單挑上他來當這個差事,無奈今天行市不對,碰上了對方主僕,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金翅子如此盛名,其手下人物自然也非弱者。
可惜那日黃通與祝天鬥較技動手之時,杜明未能目睹,要不然此刻他萬萬不會如此莽撞。
眼前杜明這一掌即將要接在了對方視天鬥前胸之上,後者忽然後背一拱。這一拱有分寸,杜明那凌厲的一掌,突然是差着寸許之間,而致落了空招。
眼看着姓祝的那張不屑的臉,驀然間爲之一沉,一隻雞爪子似的瘦手閃電般的遞了出去:“該死的東西。”
“噗!”地一聲,已緊緊地抓在了杜明的右腕子上。
杜明只覺得那隻手腕上,像是着了一把鋼鉤般的疼痛。這一抓之力,對方五根手指頭,幾乎都爲之陷進了肉裡,只痛得杜明嘴裡倒抽進一口冷氣。
對杜明來說,這一招還算不得是最厲害的。隨着祝天鬥五指力擰之下,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杜明那隻手腕骨節生生爲之折斷。
“哎喲!”杜明只痛得全身打了一個冷顫,隨着祝天斗的一聲冷哼,上步擰腰,只一下,忽悠悠已把杜明偌大的身軀掄起當空,直向着當前一方高聳疊翠的假山石上撞了過去。
幾名捕快目睹之下,可都全傻了眼,忖思着人石相碰,血濺當場的一霎,必將是無比的慘厲。猛可裡,一人長嘯一聲:“大膽。”
一陣衣袂盪風聲響自空中,一條人影,飛鷹展翅般現身當空,雙手上託,接人,擰腰,飄身,幾個式子一氣呵成,倒也難爲他了,臨落地時,不過打了個蹌,到底把身子站穩了。
來人偌大一把子年歲,一身藍綢子緊身衣裳,赤着臉,倒豎着眉,倒也有幾分威儀,不失他公門大捕頭的威望,尤其是背後那口閃爍着金光的九耳八齒大環刀,顯示着他這金刀震九州的外號,頗是大有來頭。
神眼杜朋雖然沒有撞上那塊假山石,濺血當場,可是右臂骨折那陣子連心的奇痛,再加上眼前的屈辱,在拜兄阮大元雙臂抱持之中,只見他臉如金靛,大吼一聲,頓時暈了過去。
金刀震九州阮大元面罩寒霜,一聲不哼地把社明轉交給身旁一名捕快,冷冷地說了句:“擡下去——”到底是見過世面,在衙門口當差日久,深深知道眼前這檔子買賣不是好相與。
用力地抱着拳,阮大元一雙老虎眼骨骨碌碌緊在對方視天鬥臉上轉着,那副樣子恨不得要把對方給生吞下去。雖然這樣,有他拜弟杜明的前車之鑑,他可不敢再貿然出手,不得不耐下性子。拿着對方的斤兩,“朋友你好利落的身手。”
“姓阮的你誇獎了。”敢情不待報名,姓祝的已把對方早就摸清楚了。
阮大元倒抽一口氣,嘿嘿笑了幾聲:“我兄弟不識大駕,多有開罪,這下你還要擔待一二。”
“什麼話?”祝天鬥翻着白眼珠,“祝某人在老哥你面前,算得了哪棵大蔥?不過,哼哼!今番情勢,老哥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說一句不怕老哥你泄氣的話,今夜之事,哼哼……姓阮的,你管得了麼?”
幾句話可比針還要銳利,一句句都深深地刺進阮大元的肉裡,他頓時就怔住了。
祝天鬥往天打了個哈哈:“老哥你是聰明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是祝某人嚇唬你,這裡沒你們什麼事,帶着你的哥兒們這就走吧,走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要不然,可就遲了……”
一陣寒風吹過來,阮大元機靈靈打了一個寒噤。
他半生江湖打滾,還有什麼看不透的?尤其是今夜晚,所遇見的這檔子事,明眼人應該心裡有數,誰要是裝瞎子,硬往裡面闖,保不住可就得賠上性命。
一剎那,阮大元身上起了透骨的寒意……透過收縮了的瞳孔,在朦朧的月色裡,他遠遠打量着大門前那輛二馬雙轅的黑漆馬車,不用說那個傳說中的殺人魔王,黑道中最最扎手的傳奇人物老金雞,就在裡面了。
姓祝的話雖說是聽來刺耳,卻也不無幾分道理,所謂“明哲保身”,人又有幾個是真正不怕死的?阮大元一霎間就像是被風閃了舌頭,泥塑木雕也似地呆立在當場,動彈不得了。
卻有一隻多事的膀子,在後腰眼兒上推了他那麼一下子,傳過來了王子亮的聲音:
“阮老大你這是怎麼了?”
阮大元一驚之下,差一點咬了舌頭,這纔想到了眼前是怎麼回事?
可就應上了那句話了——騎虎難下,又道是羞刀難入鞘,當着眼前這麼些哥兒們,自己堂堂一個總捕頭,居然會被對方一個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給嚇住了,這可也是怪事兒。
王子亮、侯遷,眼睛瞪得雞蛋子兒那般大小,臉上那股子不屑剽悍勁兒,簡直就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偷眼逡巡一下幾處暗卡子,忖思着早已埋伏好了的火藥機槍,阮大元不由得心裡又自添了幾分勇氣。
“哼哼……”阮大元半笑半哼地打鼻子裡直出氣兒,“話倒是兩句好話,只可惜姓阮的生就的不知好歹,有點聽不進去。貴客既然來了,何不請現身而出?阮某這裡恭候他的大駕了。”
祝天鬥陰森森地笑了笑,道:“天下竟然會有你這不知死活的人……也罷,你自找死,可也就怨不得姓祝的事先沒有給你打上一聲招呼。要見敝上卻也不難,我這就給你招呼一聲。”
姓祝的邊說邊自轉過了身來,遙遙向着那輛黑漆馬車,迅速伏在地上,只見他嘴皮微動,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聲音,其聲有如秋蟲振翅,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一種彆扭勁兒。
這個祝天鬥一連叩了三個頭,這才站起來。
全場各人眼看着他這番做作,簡直不知他是在演什麼啞劇,俱不禁面面相視,暗自納罕。
卻聽得“汪汪——”狗吠聲起自身後,麥家所豢養的一隻大黃狗,就像是猝然看見了什麼鬼魅也似的,一路夾着尾巴,頻頻哀吠回顧着,直向後院快速地奔逃過去。
這番景象看在阮大元以及各人眼睛裡,一時都傻了眼,立刻意識到,某種不祥的預兆。可不是麼?就在狗影子方自消逝的同時,只見一條頎長的人影子,已經出現眼前。
阮大元看得一驚,只覺得對方這條影子來得好快,在迷茫的門燈混合了慘白的月色裡,這個人的出現,真像是鬼魅幽靈一般。
“啊——喲——”
阮大元足下一個踉蹌,由不住後退了一步,一任他見多識廣,這一霎竟自驚出一身冷汗。
豈止是他一個人——在場所有的人,在目睹着這個鬼影子出現的一霎,俱都呆住了。
說是鬼影子當然是有原因的,那是因爲這個猝然出現的影子,幾乎可以說真的就是一個影子,影子是沒有實體而僅具形象的,是輕浮飄動的……這一切全都符合。
阮大元驚魂未定,睜大了眸子,再一次向對方注視時,那個形象顯然又一次有了變化。
對於在場所有的人來說,幾乎都是不可思議的——
一陣風颳起了庭院裡的落葉,也颳起了那個神秘的鬼影。
燈光、月色,兩般迷離。
衆日睽睽之下,那個頎長的影子,就像是一匹閃光的緞子,極盡柔軟迤邐爲能事地在空中鼓盪而飄動着。
只有一匹綢緞或是一件長衣,在風勢裡,纔可能顯現出如此波動飄忽的姿態,然而,那卻是一個人。
一個不折不扣的人。
在衆人睜大了的眼光裡,這個人顯然已站在了眼前,距離着阮大元當前最多不過三尺開外。
如此近的距離,自然使得阮大元無須掌燈也能約莫地認出了對方。
在一陣激烈的心臟跳動之後,這一霎驚魂甫定,總算能勉強鎮定了下來。
最起碼有一點,他是可以認定的,那就是站在當前的這個形象,是一個確確實實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相當神秘的人物。
散發、修容、高瘦的身材,這一切包裹在黑光油亮的長披裡,乍然看去,這個人像是披着整匹緞子,看不出一些裁剪的痕跡。
在隨風舞動的散亂髮絲裡,顯現着清癯、陰沉的一張瘦臉,以及光芒灼灼逼人的一雙眸子。現在,這一雙眼睛,正自直直地向阮大元身上逼視着。
阮大元素來是何等氣派?想不到這一霎,在面對着眼前這人的灼灼目神時,竟自顯現出由衷的怯虛,心裡直髮慌,一雙膝蓋更情不自禁地打起顫來。
這人湛湛目神,眨也不眨地盯在阮大元臉上,陰沉地點了一下頭。
“你就是姓阮的那個捕頭?”
“不……錯。”
“你要見我?”
“是……你是?”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
“噢……”阮大元情不自禁往後面退了一步,“這麼說……你就是金翅子……金大……當家了?”
“不錯,你猜對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幾乎無需揚聲,也能使在場各人清晰在耳,由於來人的自承,聆聽者全都爲之心頭一震,天天防老金雞,候老金雞,如今這一霎,這隻金雞就在眼前,倒要看各位如何發落了。
阮大元在聆聽到對方自承身分的一霎,或許是緊張之故,一隻右手反掌握住了刀把子。
對方這位人稱金雞太歲的黑道煞星,出乎意外地竟自展出了笑容,那雙閃爍着精光的眼睛卻仍然眨也不眨盯在阮大元臉上。
阮大元緊握住刀柄的手又緩緩地鬆開了。
“你可以用你手中的刀。”金雞太歲臉上笑容不失地道,“而且我給你三次機會。”
“老當……當家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
阮大元情不自禁地又後退了一步,目光逡巡之下,只是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院子裡已聚集了不少人。
“阮大哥,放開手幹吧,兄弟們接應着你啦——”
說話的是神機營派來的把總張照——一隻手叉着腰,另一隻手緊捏着他的兵刃——斬馬長刀。
這兩句話,平空裡給阮大元增添了無窮勇氣,很明顯的是在告訴阮大元說,他的手下已經都埋伏好了,必要時一聲令下,即可亂槍齊發,嘿嘿,老金雞,就算你身上長了翅膀,也不怕你能飛走了。
阮大元有此一念,此刻心裡便踏實多了。
他仍然不能掉以輕心,怕是出刀容易,收刀難,還得要有十分的把握才行。
金雞太歲兀自不曾移動地站在原地,夜風裡亂髮紛揚,衣襟飄飄。
一絡白髮,現出在他的前額亂髮之間,使人恍然的意識到,敢情他已是有了年歲的人,最起碼已不是個少年人,似可認定。
短短的一會兒工夫,現場已略有變動,排雲翅王子亮,一掌紅侯遷,已經悄悄掩在了阮大元左右,麥家的五名護院,卻在阮大元身後,一個個的鋼刀在手,躍躍欲試,作爲第三線的接應。
另外來自衙門的三名捕快,卻是品字形地看住了對方下書人祝天鬥,戰鬥的形勢早已完成,一觸即發。
這一切對於現場的金雞太歲來說,如若無睹,他甚至於連偏一下頭都不願意,那雙炯炯雙瞳,只是直直地注視着阮大元。
“你現在總可以出手了。”
到現在爲止,阮大元甚至還不能十分看清楚對方的臉,至於對方的一雙手,自一開始就從來也沒有現出來過,始終掩藏在那長可及地的黑緞長披裡。
“老當家的……”阮大元出手之前,還有幾句話要關照,“得饒人時且饒人,麥大爺——”
“不必多說。”
四字出口,一股凌人的無形剛氣,霍地衝體而出。
阮大元猝當之下,身子打了個閃,這才知道厲害,他生平辦過多少扎手的案子,會見過多少黑道煞星,卻是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主兒相提並論,令他感覺到打心眼兒裡生出怯意。
話是不必再多說了。
更可悲的是,自己不過是個閒客,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麥家幫場子的外客而已,想不到對方竟然認定了自己,非要追着自己出手不可。由於自己在官場上的特殊身分,一上來弓拉得太滿了,這會子再想泄勁,打退堂鼓可都來不及了。
四周的氣氛是那麼的陰森,肅殺……沉悶得怕人。
阮大元所能聽見的只是自己心臟的跳動聲音——他的手早已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了刀柄。
這第一刀可是真難。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注視在他身上,情勢所逼,他是非出手不可了。
王子亮、侯遷,左右相切,前者是一雙判官筆,後者是一隻萬字奪,四隻眼睛狼也似地瞧着那隻老金雞,暗地裡卻是照顧着拜兄老龍頭阮大元,只要他略現敗象,立刻左右齊人,同時出手,制對方於死地。
一陣夜風襲過來,場子裡枯葉滴溜溜地直打着轉兒。阮大元猛地足下一頓,施了一式“虎撲”,直撲向對方金雞太歲當前。
對付像金雞太歲這般可怕的強敵,他可不敢取巧弄險,這一刀便是十足的真功夫。刀鋒下處,劃出了猛銳的一股刀風,直取對方天靈頂蓋。
這一刀如果不能得逞,接下去的一招“風扯大旗”,便具有不可預測的威力,至於第三招“怒卷長虹”,更是阮大元刀中精髓,這一連三刀有個名堂叫奪命三刀,如果說阮大元刀功中或有可取,舍此便無其它了。
月影下的金雞太歲,身子紋絲也沒有移動,就在這口刀的刀鋒幾乎已將觸及他頂門的剎那之間,猛可裡這顆頭顱卻向着一邊擰了開來。
身隨頭轉,長披“劈拍!”一聲,颶風橫起,一起即落,已是七尺開外。
阮大元一聲喝叱,刀面上鋼環子“嘩啦!”一聲暴響,第二招“風扯大旗”由下而上狂卷而起,大片刀光裡,直取對方前胸。
像是砍中了,又像是爲阮大元的刀風所激起。
在空中轉了個大圓圈子,黑衣怪客的身子,也幾乎與對方刀鋒所連接,當得上間不容髮,仍然是落了個空。
阮大元向後拉刀收勢,對方黑衣人夾着一股凌人的奇大風力,飄然現身面前。
刀勢一出即不可收拾,至此阮大元第三刀“怒卷長虹”想不出也不能夠了——這一刀他施出了所有的力道,大有畢一役於一刀之勢,刀勢斜着劃出去,在中途“劈啪!”一聲,抖出了兩片刀影,連同着刀的本身看上去分明是三片刀光,呼嘯聲中,直向着金雞太歲身上招呼了過來。
於此同時,兩側的王子亮、侯遷,也不再俟機以待,雙雙搶身而出。
王子亮的一雙判官筆,抖出了兩點寒星。
候遷的萬字奪有如銀光一線。
前者直取敵人雙瞳,後者意在咽喉,若是再加上阮大元的迤邐一刀,金雞太歲以一擋三,驚險萬狀當可想而知了。
三個人的勢子都夠快的,由於事先早已有過類似的操練,這一中二偏三個走勢,算得上勢猛力勁,搭配得更是天衣無縫了。
無奈他們的對手,金雞太歲這個人,確實太過於神奇莫測,功力尤其是驚人。
三個人的感觸是一樣的。
一刀、雙筆、萬字奪,三般兵刃,看上去可全都卯上了——事實上卻又全都落了空。
現場所有目擊者,無不大感納罕,一時真有點鬧不清楚,自己這雙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個人閃躲一件兵刃,不足爲奇,若是同時間進三件兵刃,可就不大簡單,尤其是像眼前這人這般的閃避法兒,卻是前所未見的稀罕。
像是一個紙人兒那般地輕飄,在猝然間揚起的身勢裡,只見三般兵刃全都走了個空。
阮大元一刀落空之下,下意識裡可就覺出了不妙,面前輕風一陣,對方當面而立,直到他向後收刀之際,才發覺到掌中刀敢情重若萬鈞,一任自己施展出全身的力道,竟然抽它不動。
王子亮、侯遷一左一右,石頭人也似的呆呆站立着——表情至爲木吶,由他們睜大卻又失神的神態看來,八成兒是被人點了穴了,而阮大元的刀,這一霎卻平平地貼在對方金雞太歲的手掌心上。
只是那麼平平地貼在掌心上。
雖然如此,阮大元即使施出了吃奶的力氣,也起不動那口慣用的鋼刀。
對方掌心裡分明像遞出了一種奇怪的力道,這種力道便有似磁石引針般地吸住了鋼刀,刀又吸住了阮大元的手掌,一連串的關聯,便形成了阮大元眼前的這一尷尬場面。
阮大元一連幾次運力,卻未能起脫手上鋼刀,反倒是透過刀身傳過來的陣陣力道震撼得他五內如摧,肝腸寸斷,極短的一霎間,已是面紅心跳,氣喘如牛。
“姓阮的,這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最後這句話一經出口,阮大無只覺得刀上一鬆,算是脫開了對方手掌,卻有一股旋風把他重重甩出了七尺開外。
阮大元固是心膽俱寒,待要逃走,哪裡還來得及?眼看着對方五指箕張,向外輕輕一送,阮大元身子猝然打了個閃,緊接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現場所有人,除了對方那個跟班兒祝天鬥以外,幾乎沒有人能看清那是怎麼回事。總之,倒下去的阮大元卻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金雞太歲似乎施展了一手名揚武林的絕技“鐵手穿牆”,看起不過是在空中虛接了一下,精湛的內力已隔空洞穿了阮大元的肺腑,就此一命嗚呼。
緊接着阮大元之後,王子亮、侯遷兩具直立的身子一左一右也相繼倒了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早就死了,只不過延遲到現在才倒下來而已,致命之傷俱在喉頭,不過是寸許長短的一道小小血口,金雞太歲如何巧妙的運施長披,以一指掄衣角掃過二人的喉頭,這番驚人的身手,現場竟是沒有一人看清,莫怪乎衆皆瞠目了。
阮大元等三人,雖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可是在皖省境界,又是公門裡第一流身手,設非如此,也不會要他們來辦這件扎手的案子了,想不到初次上陣,連對方姓名面貌都還沒有弄清,不過是照臉的當兒,竟然全都喪失了性命。
金雞太歲這一手殺着,不啻產生了“殺雞儆猴”的作用,以至於現場十數條漢子,全都像木頭人兒似的呆住了,繼而鬨然作鳥犬四散分開。站立在亭子裡的那位神機營的把總張照,更是嚇直了眼,他所以還沒有像其他人那般張皇失措,是因爲他還有厲害的殺着。
這當口,他顯然也挺不住了,不得不提前施展,槍身一舉,張照大吼了一聲:“射!”就勢一個虎撲之勢,搶倒地上。
火繩子一亮而熄,耳聽得“轟隆!”一聲,大片槍子兒,有似萬點飛蝗,呼嘯着直向現場發射過去。
現場也只不過剩下兩個人罷了。
金雞太歲和他的那個奴才祝天鬥。怪道的是,這兩個人絲毫也不見得張惶。
“噗嚕嚕——”隨着金雞太歲轉身擰腰的一剎那,一領黑緞長披已自展現了開來。
先時披在身上,並不顯現得如何肥大,此刻一輕掄施開來,黑壓壓有似烏雲一片,足足有兩丈方圓,天空中基地激盪出狂風一陣,形成了極大的一聲氣波爆炸之聲,震得人耳鼓發麻。卻是一展即收,戛然而止。空爆聲裡,那爲數千百的火槍散彈子兒,竟是無一命中,一股腦兒地來,一股腦兒地去,來無影,去無蹤,倒也乾脆。
“轟!轟!”一連又是兩聲槍響。
槍子兒劃過夜空,掃過枝梢,嘩啦啦作響。
對方又自直直地佇立着,成了打活靶。可就是一樣的邪門兒,隨着對方轉動的那襲長披影裡,大風一陣子狂旋,一轉,一旋,其勢又何止飛砂走石而已,就這樣,來犯的火槍子兒,接二連三地又落了空。
敢情是捲到了半天之上。半天后,纔像冰豆子也似的,劈劈剝剝散落了下來。
伏在地上的張照簡直不相信自己這雙眼睛,半天才明白過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心裡卻是清楚得很,一連三聲槍響,證明埋伏在側的三杆槍都開了火,可是全都落了空,接下來上膛燃捻子,可是半天耽擱,對方若是乘着這個空檔,向自己發難,那可就糟糕透頂。
一念之興,張照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哪裡還敢逞能發威,抽個冷子,由地上猛地竄起來,一頭扎向暗影之中。
大敵當前,豈容他來去如意?
張照一頭扎向暗處,但迎接他的卻是冷森森的一把鋼刀,刀身不大,不過尺把來長短,頭尖帶翅,是把模樣兒奇怪的匕首,噗嗤一聲,可就扎進了他的心窩。
刀拔,血涌,張照身子哆嗦了一下,緩緩地倒了下去。
臨死以前,他倒也沒有忘記打量一下對方,看看殺死自己的是誰?
一心只以爲是那隻老金雞。
他猜錯了——是祝天鬥。
大廳裡光同白晝。
麥七爺強打着精神,向老天爺借了一個膽子,正在待客。
客人名目之多,一時說他不完……老金雞,金翅子,金雞太歲,奪命金雞……說來一大串,其實只不過是一個人。
現在他端端正正地居中而坐,一派斯文,竟是不帶半點兒殺氣。
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着十來具屍身,包括衙門派來的人,麥家的護院,張照以次的幾名火槍手等……這些人,竟是無一倖免。
玉兔高懸,金風送爽,鬱郁的袖子花香裡,間雜着刺鼻的血腥氣息,氣氛之不協調,一如現場這般。
麥七爺雙手抱着精緻的江西景德鎮青瓷茶碗,向他的客人說了一聲“請”,語音含糊,兩隻手直打哆嗦,碗蓋相磕,格格響作一團。
“請……請……請喝……茶……”
客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虎頭燕額山林秀,地閣方平且伏垂——好一副堂堂儀表。這副儀表看在任何人眼睛裡,也難以令人相信對方竟會是操幹着沒有本錢,殺人越貨的買賣。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