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在手,獨釣着長潭寒霜。
金雞太歲過龍江似乎有着重重的心事。
這一次中原之行,似乎並未能使他得到預期的成功,散佈在他身側四周的強敵,或明或暗,都在窺伺着他,使他感覺到前途佈滿了荊棘,不能不小心加以防範。
落日西墜。
西天佈滿了紅霞,橘紅色的彤雲像是散滿山坡的羊羣,而那高高的天台山,便恰似屹立空際的牧羊人——如此幻想着,這番景象便顯得壯觀而有趣多了。
每一次,當他看着這些火紅色的雲塊兒時,內心都會有一種奇異的壓迫之感,下意識地總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似的。
這種奇異的感覺,並非毫無原因,事實上在過去的時日裡,不乏證例,因此,潛意識裡,他便提高了警覺。
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對他來說,這腳步聲實在是再熟悉不過,雖然距離尚遠,他亦能清晰地有所辨別。
“奴才又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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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寂的叢林裡,忽然有聳動聲響。
一隻褐灰色的兔子竄出來,接着便現出了祝天鬥快速身形,一徑向眼前馳來。
在雙方距離約莫有三丈前後,祝天鬥停下了腳步,緊接着伏向地面,對他主子行了例行的跪拜大禮。
過龍江的臉色竟是那麼的陰沉。
“你受傷了?”
“這……”祝天鬥聲音顫抖地應了聲,“是……”
“你過來。”
“是……”他幾乎是爬着過去的——一直走到了他主人跟前,叩了一個頭:“只是胯上中了一鏢,不要緊的……”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臉色益見陰沉。
他的一雙眼睛並不多看地上祝天鬥一眼,卻注意向盤繞着附近的一片叢林,也許那叢林亦非他留目之所,倒是那泛起自叢林的烏鴉,纔是他所注意的。
他的臉色更爲陰沉了。
“說下去。”
“是!”祝天鬥訥訥道,“爺所料不差……小人遵照爺的囑咐。果然在那附近的驛館裡,找到了姓秦的一行下落……”
過龍江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聽見了祝天鬥所說的一切,又像是別有會心。他的一雙眼睛似乎一直留意着附近翱翔當空的那一天烏鴉。經過了一度盤旋之後,這些烏鴉緩緩地又落下來,仍然是先前盤踞的地方。
過龍江微微一笑,然而這番微笑卻使得一旁的祝天鬥打心眼裡生出了寒意。
“大爺,小人還有下情稟告……”
“不必再多說了,你站起來吧。”
“這……是是是……”
跟了他這麼久,當然把主子的習性探得一清二楚,主子叫他不要多說。那意思便真的是不要多說,連一個字也不許多說,貿然出口,便有不測之災。
“祝天鬥。”過龍江提名道姓地喚着他,“你跟了我有多久了?”
“哦——”
他被主人這句毫無來由的話,弄得幾乎不知所措,卻不能不回答。
“總有十七八……年了吧?”
“我想着也只有這麼個年頭了。”
“大爺……你老忽然問這個,又爲了什麼?”
過龍江臉上顯出一片寒霜,輕輕嘆息了一聲,一雙眼睛卻注意着另幾隻翱翔天際的白鷺,這幾隻白鷺也像是才由林子裡飛起來的。
這些似乎都無關重要,而過龍江看在眼中,卻別有所悟,臉色黯然。
“大……爺……”
祝天鬥意識裡已覺出了不妙,聲音裡一片顫抖:“大爺……饒命……”
“你猜對了。”過龍江冷冷地道,“念在你跟了我十七八年,我就給你一個痛快吧。”
“大爺……”祝天鬥雙腳一顫,跪在地上,一時面色慘變,“小人……武功不濟,一連失誤,負傷……丟了大爺的臉……自知罪該萬死,只是仍請看在……”
“唉……”
過龍江不等他說完,便自嘆了一聲。
這聲嘆息也使得祝天鬥臨時中止住待說之言,心裡一陣驚悸,臉上也跟着抽搐了起來。
“大爺……小人一死不足惜……只請賜告,爲……了什麼?”
過龍江哼了一聲,打量着面前的他道:“你連番誤事、負傷……你對我非但無助,更已成了累贅,這些也就不去說它了,現在,你更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你可知道麼?”
祝天鬥打了個顫,青着臉道:“小人……糊塗……”
“那我告訴你了。”過龍江看着他,大爲遺憾地道,“你已經把敵人帶到了我的身邊……你對我更無一用,我便饒你不得。”
說完了這句話,他一隻右掌,已疾快地遞了出去,正是他慣以傷人的“鐵手穿牆”之功。
隨着他遞出的手掌,祝天鬥叫了一聲,前心部位,立刻現出了一個血窟窿。大片的血便像是正月裡燃放的花炮一般,爆射當空。緊跟着他踉蹌的腳步,一連向前邁了幾步,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祝天斗的屍身,由高高的崖頭直落寒潭,狂涌的鮮血,立時染紅潭水,屍身墜落水面時,發出的巨大撲通聲,更不禁四山齊應。
金雞太歲過龍江親手殺死了這個跟了他十多年的僕人,內心之悲憤,一霎時更高漲到了極點。
猛可裡,一條人影,其快有如箭矢也似的,直向着他面前襲來。
“呼——”凌厲的風力,連同着這個人的身勢,乍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隻怒擊長空的巨鷹。
在這個招式裡,過龍江全身上下竟有五處部位在對方照顧之中。
那真是奇快的一霎。
過龍江早已料到有人來了,這也正是他所以要殺死祝天斗的原因。然而,卻也有他沒有料到的。
他沒有料到來人武功如此之高。
他也沒有料到敵人欺身如此之近。
他更沒有料到……
總之,這個人,這樣的身手,這等快速地來到,實在出乎他的意外。
過龍江在極爲倉促的一霎間,他施展了他多年來從來也沒有機會施用的一招——在他猛然向後弓縮的身子裡,身上長衣竟自行脫落。
看似金蟬脫殼,其實這其間,更包含有厲害的殺着。無論如何,這件長衣,便成了過龍江替死的軀殼。
這人那麼凌厲的厲害殺着,便只有盡情發泄在長衣之一途了。
“砰砰!”
在一陣凌厲的接觸聲中,過龍江那一襲脫身飛出去的長衣,早已變成了散花飛絮,散飛了滿天滿空。
過龍江的這一次疾雷奔電接觸勢子裡,以一招金蟬脫殼倖免於難,卻也吃驚不小。
雙方的勢子是那般地急、快,一沾即離,“刷——刷——”幾乎在同一個時間裡,卻又分向兩個不同的方向落了下來,快若鷹隼,輕似飄葉。
過龍江落下的身子,獨踞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
對方那人卻較他輕巧得多,居然落身在岔生橫出的一截枯枝上。
那截枯樹枝充其量不過是核桃般粗細,橫生斜出,既已枯朽,隨時欲折,而來人那偌大的身軀站立其上,竟自形態自若,單只是看他這一身輕功,便是好樣兒的。
來人五十開外的年歲,白皙瘦高的個頭兒,一身青緞雲字長衣,飄灑似仙,襯着飄有一雙長翎的同色便帽,十足的一副老儒模樣。
這人帶着一抹微笑,正自瞬也不瞬地向過龍江注視着,他揹負長劍,雖有笑意,眉目間卻不無遺憾,爲着方纔的一手,未能成功,心中實有憾焉。
這一霎,敢情是疊起。
五旬老儒的出現,僅僅不過是個前奏而已,緊跟着,附近樹帽正刷刷一陣聲響,一連四條人影分向四角一齊落下。
四個人似乎是每人手裡都持着一杆三角形的小小旗幟,一經現身,立刻隱於樹叢不見。
卻在四人之後,由正面崖上直直地又落下來一條人影。由於這人身高體大,尤其是身上那一襲鮮豔的紅袍,在空中噗噗帶出了極大的風力,落地之後,才見是一個身高七尺,滿面虯髯及亂髮的大漢。
這漢子一隻腳顯得不大得勁兒,像是瘸子,手上架着一根柺杖,濃眉大眼,活似現世的張飛。
隨着這人猝然現身之勢,手裡那根柺杖,驀地向前一伸,直指向過龍江正面。
頓時,過龍江感覺出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道直逼眼前,等到他看清對方這人來勢時,才忽然感覺出,這個虯髯大漢會同先時現身的那個五旬老儒,竟像是早有默契,一左一右雙雙把過龍江夾持於中。
過龍江何等精明之人,然而在他忽然發覺到眼前情勢之下,卻也有一種“驚悸”之感,實在是對方二人所選定向自己進身的架式,顯然高明之至,如照八封易理上來說,那是一明一暗,一正一反,一乾一坤,兩兩夾擊之下,構成了一個所謂的死角。
過龍江一經驚覺之下,雙臂微振,飄身直下。
眼前二人居然配合着他的行動,雙雙亦有了變化。那個五旬的老儒身子倏地騰起,有如穿花蝴蝶,虯髯大漢,亦是挺杖而前。
三人一經站定,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過龍江仍不免在二人夾擊之中。
耳邊上傳過來一陣子“呵呵……”長笑之聲。
隨着笑聲之後,一條人影有如自空倒掛而下的銀河,直落坪前。
俟到對方站定之後,過龍江才發覺到了對面高起的向陽坪上,此刻竟多了一個皓首銀髯的錦袍老人。
“姓過的,此番你認識了吧,呵呵……呵呵……”
說着,笑着,這個老人眯着一雙細長的眼睛,擡起的一雙白皙細手,只是在那綹子南極仙翁也似的鬍鬚上捋着,話聲裡顯示着十足的江南韻味。
金雞太歲過龍江一雙長眉微微向上挑了一挑——一個精細幹練如他的人,竟然也會着了人家的道兒。
——他確實十分忿恨。
方纔祝天鬥來時,他已由寒林宿鳥的驚飛,覺出了有人尾隨其後而來,只是以他平日的自負,雖感氣憤,殺了祝天鬥,卻也並未把想象中的來人看在眼中,然而,現在他才覺出來錯了。
敵人顯然要比他想象中強大得多,而且分明是一個有計劃、有預謀,專爲對付他而來的行動。
錦袍老人神采若仙地捋着鬍子,另一隻手指向過龍江,繼續說道:“我們注意你很久了,由長白而兩淮,一直到此地,總算沒有落空,哈哈……你這隻金雞,果然滑巧得很,只是這一次你卻是插翅難飛了,你認命吧。”
金雞太歲過龍江正打量着當前這個老人,卻也不敢疏忽了正面敵峙中的強敵。
在他感覺裡,這兩個人都不是好相與,今天自己真正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老頭兒。”他目視着對方錦袍老人,沉聲道,“我不認認你。”
“可是我卻認識你。”
老頭兒臉上堆滿了笑容。
“你不是自命當今當世,一身武藝天下無雙,今天就叫你知道一下厲害。”
老頭兒說得興起,揚着那一雙雪團也似的眉毛,又自呵呵笑了起來。
“山不言自高,水不言自深,你那兩下子我見識過了,今天我們少不了就在這裡見見真章——我給你引見一下這兩位朋友……”
說到這裡,他又自呵呵笑了。
他所要引見的兩位朋友,就是過龍江正面左右夾峙的兩個人。
“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這兩個人,姓過的,你大概不會太陌生吧?”錦袍老人一面指着當前二人道,“呶呶呶!就是他們兩個。”
過龍江鼻子裡“哼”了一聲,微微點了一下頭。
“久仰,久仰——”
這可不是一般的客套話,在遼東地面上,老一輩的江湖人物,如果不識王劍書生和九天霹靂兩人大名的,那可就顯得孤陋寡聞了。
至於後來這兩個人,忽然神秘地離開了遼東,長年地失去了蹤跡,也只有過龍江心裡有數,這麼一來,此番的邂逅,其間所蘊藏的殺機,也就不足爲怪。
過龍江的炯炯雙瞳,緩緩由當前二人臉上掠過。
目光暫停在五旬的老儒瞼上:“閣下便是人稱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了?”
五旬老儒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不久前他在邂逅關雪羽時,老人爲他們彼此介紹時,他自稱姓“郭——郭九如”,顯然語出不誠,隱了姓氏。
過江龍的眸子轉向那個猛張飛似的高大瘸子,微微點頭一笑:“這麼說,足下便是酒醉黑水,一夕殺人百八十名的九天霹靂佟烈,佟朋友了。”
那猛張飛也似的漢子,自喉中厲哼了一聲,算是自承了對方所猜。
他分明也同宮九如一般,隱了姓氏,將本來的佟姓改成了姓胡,莫怪乎當日的關雪羽竟是一些兒也不識得二人的來路。
金雞太歲過龍江在悉知二人身份之後,着實吃驚不小。只是像他這等功力之人,內在的喜怒以及出手之前的打算,都不會讓人輕易猜出。
他的頭緩緩擡起來,注視向那個錦袍老人:“足下大名又是怎麼稱呼?苦苦追蹤過某人,又是爲了什麼?”
錦袍老人一聲朗笑,聲震四野。
“這你就不明白了,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怒聲道:“姓過的,這你還不明白嗎?這個天底下有八老太爺在,就容不了你姓過的如此猖狂,哼哼,廢話少說,你就亮傢伙吧!”
話聲出口,手上輕輕一振,鐵杖頭上點出了一股疾風,直向過龍江身上襲來。無奈過龍江防身的一層真力,竟是那麼充實,一時竟是徹它不透。
過龍江總算知道對方那個錦袍老人叫八老太爺了,雖然這個名字對他那麼陌生,料想對方老人,必然是大有來頭,不便說出真實姓名,這也無所謂,反正眼前即將大打出手,很可能你死我亡,動手之間,只看他出手的招式,也就大概可以猜知。
是時,高立坪上的錦袍老人呵呵一笑,慢吞吞地道:“過龍江,都道你武功蓋世,天下無雙,今天在老夫手裡,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孫悟空,能有多少能耐?”
這番口氣,雖然十分的託大了,既把對方比作掌心裡的孫行者,那麼自己無疑是如來佛了。再者,他一出口即道出了對方的真實姓名,使得過龍江更是吃驚不小,看來他一路追蹤自己,意欲置自己於死地,誠非虛話了。
八老太爺話聲出口,冷冷一笑道:“宮、佟二弟,不必留情這就出手吧!”
一言既出,九天霹靂佟烈第一個忍耐不住,高應一聲:“遵命!”
人隨聲起,“呼——”大片疾風,裹着他旋風怒起的人影泰山壓頂般直向着過龍江當頭力壓下來。
過龍江自識得宮、佟二人真實身份,深知此二人大非尋常眼前聯合出手,以二故一,更屬可觀,更何況有那位莫測高深的八老太爺在一旁接應策劃,其勢便難論矣。
過龍江早已暗中探察了彼此虛實,作了必要的準備,佟烈的柺杖力道極猛,過龍江身形一個快閃,直直地向後縮出了七尺開外。
他不左不右,筆直地向後退出,正是防備到另一邊的玉劍書生宮九如伺機出手。
卻不意宮九如竟然直立不動,反倒是先時出招的九天霹靂佟烈,一招未已,緊接着就空一挺,如影附形的猛烈迫近過來。
這個佟烈顯然身手大有可觀,第二次把身子附過來,手上鑌鐵長杖向前方一探,後腿直伸,全身成爲一條直線,就在這個姿態裡,手上的鐵杖,“金雞三點頭”噗噗噗一連點出了三縷塵風,分向過龍江中元三穴上扎來。
過龍江自然知道今日之會料無好會,方纔雙方對答之時,早已將功力內注,這時隨着敵人的進身之勢,身子霍地向下一坐,右手後翻之處,白光乍閃,已把一口“長根劍”抓到手上。
雙方兵刃的接觸極是巧妙。
先是“叮”的一聲脆響,長根劍有如一條出穴的靈蛇,只一下,已緊緊的貼在了對方鐵杖之上。
佟烈似乎吃了一驚。
緊接着過龍江手中長劍,夾着一聲輕嘯,像是一道閃電般,順着佟烈鐵杖的杖身驀地向上展了出去。
這一式敢情是出奇的快,隨着白光顫然的劍身,由對方的杖上削過,帶出了飛星四射的一條火龍——如此劍勢裡,佟烈的雙臂、上胸、頭臉部位全都在對方照顧之中。
九天霹靂佟烈情知這隻老金雞不是好相與,卻沒想到對方這等厲害。
尤其驚人的是,隨着過龍江展出的那口長劍之上,夾附着一股猛勁的吸力,如此情況之下,這一劍一杖的接觸,便似磁石引針般地難以分開。
同時間,佟烈手上的鐵杖,更像是烈火焚燒過一般燙手,妙在那股子吸引之力,即使想甩手丟杖,也是不能。
佟烈猝然一驚之下,嚇出一身冷汗。
這一剎那,論攻守俱是不及,一咬牙,決計與對方一拼,左手霍地向外一推,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強勁的霹靂掌力,直向着過龍江當胸猛力劈了過去。
九天霹靂佟烈這種一廂情願的想法,可不爲對方所認同。
就在佟烈掌力方自撤出的一霎,過龍江鼻子裡輕哼了一聲,劍芒乍然一收,人已騰身而起,一人一劍極其輕飄地已自佟烈頭頂上掠了過去。
佟烈似已驚覺到了不妙。
呼——過龍江身勢,居高臨下,已到了佟烈頭頂上,就在兩者交接而過的一霎間,前者一隻巨靈之掌,箕開的五指,直向着佟烈當頭直扣下來,佟烈長杖再盤,霍地打了一個旋風,疾穿而出。
饒是這樣,左肩上亦不免爲過龍江指尖掃着了一些。
九天霹靂佟烈只痛得全身打了個冷戰,掌風所及,逼得他腳下一連踉蹌退了三步,纔將身子站穩了。
原來這個佟烈自幼練成了金鐘罩、鐵布衫功夫,尋常兵刃設非傷中要害,已很難傷害得了他,卻不意爲過龍江五指掃過,差一點骨斷筋折,破了他防身的真氣,一霎間只痛得瞼色大變,內心之驚恐激動,更非言語所能形容。
此時此刻,過龍江果真乘勝追擊,佟烈性命休矣。
一旁的王劍書生宮九如卻已不容他再有所施展,大袖翻處,先自發出了一雙寒星。
以宮九如這等身份功力之人,設非是到了萬不得已之情況,決計不會施展暗器,此番眼看着佟烈危機一瞬,便顧不得許多。
暗器乃是一雙“追風亮銀丸”,在兩股細小尖銳破空聲中,直取過龍江雙瞳。
宮九如之所以延至現在才行出手,完全是出自“靜以觀變”心理,同時也是事先早與佟烈商量好的,其用心無非是佟烈果真一人即能戰勝對方,也就不必自己再行多插上一手。
眼前情勢下,他自然萬難再自沉默。
亮銀丸一經出手,宮九如陡地丹田提氣,掠身而起,一口兩尺五六的短劍,隨着他疾快的出身之勢,直直地向着過龍江劈下來。
雙劍交輝,“嗆啷”一聲,迎在了一塊,隨着撤出的劍身,持劍的兩個人身手更爲驚人。一個疾滾如兔,一個怒起如鷹,刷地向兩下里同時分了開來。
四隻眼睛,也在此一霎,緊緊地對吸到一塊。
過龍江已由此雙劍交磕的當兒,感覺出宮九如劍上的實力,後者也不例外,四隻眼睛對視之下各自估量着對方的斤兩,接下去的這一招,便大費周章。
一旁的九天霹靂佟烈,經過了短暫的喘息,終算鎮定下來。
他險些喪生在對方劍下,更不禁把過龍江恨之入骨,這時一聲不響地忽然躍身而起,襲向過龍江身後,手上鐵杖捲起了大片的旋風,直向着過龍江全身平掃了過去。
這一掃之威,端的是驚人之極,隨着他的杖勢去處,地面之上落葉如萬點飛蝗般地一齊卷飛了起來。
敢情佟烈憤怒之中,施展出了他最具威力的“旋風三杖”,杖風過處,像是一面牆、一堵山那般猛烈地直撞過來。
宮九如配合着佟烈的出手,更不怠慢,驀地騰身直起——乍看起來,真像是猝起雲空之間的一隻鷂子,俟到了過龍江頂上,倏然間身形一墜,掌中劍灑出了一天光雨,自上而下直向着過龍江全身上下卷殺過來。
佟、宮二人的聯合出手,果然威力無匹,准此而觀,過龍江上下四方,俱在劍杖對殺之中。
金雞太歲過龍江猝然間發出了一聲厲嘯——一蓬長髮霍地徹天直起,長劍掄處,捲起了一天狂濤,卻形成丈許方圓的一個漩渦。
在這個劍氣所形成的漩渦裡,過龍江全身上下俱在包裹之中,就這樣,活像是一個旋轉中的陀螺,戛然有聲地衝殺出去。
這一手非但出乎宮、佟二人意外,就連高踞在上,冷眼旁觀的八老太爺也吃了一驚。
形勢緊迫逼人,緊湊處真個“一羽不加,蟲蠅不落”,使八老太爺也不及妄置一詞。
耳邊上響起了清脆的一陣子金鐵交鳴之聲——大片流光裡,過龍江已破圍脫出,其勢有如出押猛虎,恰恰與奮身直上的佟烈迎在了一塊兒。
這一霎,可真是驚險了。
九天霹靂佟烈想不到對方如此了得,情急之下,迫不及待地施展出他那旋風三杖中的第二招“怒龍出水”,長杖一吐即收,第二次向着劍影中的過氏當胸力點下去。
看到這裡,高處的八老太爺忽然一驚道:“不好——”聲出人起,猝然騰身而起,居高臨下地直向着過龍江身邊撲來。
然而他畢竟距離較遠,即使以他傑出的輕功造詣,亦不能一撲而至。
倒是宮九如卻遠較他要方便得多,他似乎也已發覺到了不妙,劍勢疾轉中,已撲向過龍江背後脊樑,緊接着的一劍,卻是大非等閒,然而作爲對佟烈的救命之招,卻是慢了一步。
九天霹靂佟烈杖勢方出,猛可裡感覺到對方劍上光華極盛,一霎間,像是有百十把劍,匯合成一大劍影,直向自己全身上下齊劈下來。
這麼一來,他便想到了自己的杖勢不足以克敵,心中一涼,再想抽招換勢,哪裡還來得及。
隨着過龍江旋天劍影之下,佟烈的杖身,先自被搪向一邊,後者只覺得一片寒風罩體,即在千劍臨身的一霎,過龍江的一隻巨掌已由劍影中遞了出來。
彷彿是一隻黑同墨染的巨掌。
佟烈猝見之下,只覺得通體一陣發痛,再想抽身已是不及,“噗哧”聲中,已被對方那隻黑手深深插進了左面心腔。
正是過龍江名噪武林的“黑手功”,這門功力一名“黑手穿牆”之功,既有穿牆之能,其威力當可想知,端是十足驚人。
佟烈的感覺,彷彿是身上一麻,緊接着打了一個踉蹌,手上的鐵杖“嗆啷”墜地,人才直直地倒了下去。
一顆染滿鮮血,活蹦亂跳的人心,已到了過龍江手掌之上。
他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招得手,腳下更是快得很,一式“黑虎剪尾”,盤過的身子,更加拍岸怒濤,恰乎與宮九如撲上的勢子迎在了一塊。
這當口兒,八老太爺的身子也撲到眼前。
佟烈的慘死,給了他極大的震驚。自然,如果他一上來不是那麼自負,心存警惕,佟烈便不會慘死,一招失算,鑄成了大錯,眼前可是後悔莫及,他的痛心,當可想知。
三個人竟是不差先後地迎在了一塊兒。
在一聲清脆的寶劍交磕聲裡,又一次揚起了刺目的寒光,急促之間,又一次交換了劍招。
一抹子鮮紅,由宮九如右肋下現出。飄飄長衣,爲之開成了四片,猶是這樣,他仍能奮身躍開了一旁,鼻子裡痛吟一聲,那張臉變得雪也似的白,緊接着助下淌出來的血,卻把那半邊身子都染紅了。
幾乎是同時之間。
八老太爺的一隻右手,迎着了過龍江的左掌,雙掌交接之下,兩個人俱都爲之大大地搖動了一下,把握着這一霎良機,八老太爺的另一隻左手卻實實地印在了過龍江前胸之上。
這一掌,雖非全力,卻亦可觀。
以過龍江那般功力之人,亦是當受不住,腳下一軟,身子便似球般地被拋了起來。
一口血箭直由過龍江嘴裡狂噴出來。
他早已看清了四周情勢,重傷之下,亦不忘臨危逃生,這拋起來的身子,若非加上他自己本人的力量,萬不會有如此勁道。
這一瞬間,眼看着他似拋又騰的身子,足足飛起了兩丈七八,嘩啦一聲,徑自落入叢林之中隱沒了。
饒是他鋼鐵般的一條漢子,卻也是吃受不住。
落在地上的金雞太歲過龍江,身子晃了一晃,“撲通”坐向地上。
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嘴裡陣陣發甜,第二口血幾乎又要噴了出來。
這一霎他腦子裡所想到的,只是逃命第一,要能逃過對方錦袍老人的毒手,纔是上上之策。
所幸,對方老人雖重手傷了過龍江,卻暫時沒有趕盡殺絕,窮追不捨之意。倒不是這位八老太爺心存仁厚,實在是眼前的宮九如,生死未卜,急需他的照顧,兩相權衡之下,自以宮九如的生死較他更爲重要,不得不前往察看。
這麼一來,過龍江可就意外地得到了喘息之機。他雖然僥倖未死,自知傷勢不輕,坐在地上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冷汗直淌,連中衣俱已溼透,思忖着對方八老太爺這一掌,柔剛並濟,分明是上乘的“氣忿”之功,當今武林之中,這等厲害的角色,實在前所未聞,好厲害。
心裡盤算着,更不敢少有耽擱,一隻手在地上勉力撐着,把身子徐徐轉過。
他生怕身子觸地,會帶出響聲,爲錦袍老人覺察,便一手握劍用拳,一手用掌,勉強地把身子架空了,徐徐向林中退去,這般走法,要在平時,根本不算回事,可是現在過龍江行來卻是大爲吃力,走不了幾步,已是汗下如雨,由於牽動了丹田力道,一口濁血,便自涌了出來。
但附近幸虧是一片灌木叢林,佔地極廣,樹身約莫一人來高,用以掩遮身子,確是最爲恰當。
過龍江一步來到了灌木林中,不見敵人追來,才自意識到,自己這半條命算是保住了。
他生性最恃強好勝,一身內外功力敢誇天下無敵,一朝敗在了對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老人之手,差一點失了性命,不啻是奇恥大辱,想到悲忿之處,真恨不能當場橫劍自刎。
當然,他不會真的就這麼死了。
停下來喘息了一陣,正待把手上長劍收入鞘中,猛可裡身後頸項間一陣子發涼,不容他回身顧盼,已有一口冷森森的劍鋒,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上。
過龍江心中一驚,餘力盡失,手上一軟,再一次跌坐了下來。
他畢竟是一條漢子,想到了不免一死,禁不住爲之啞然一笑,方自道了聲:“老兒——”
下面的話還來不及出口,只覺後脊樑上一陣子發麻;已吃對方點了“啞穴”。
緊接着這人化劍爲掌,不甚費力地已把他提了起來,接下去是一陣輕巧的快步疾行,直入叢林深處。
天光已暗,林子裡更是黝黑。
金雞太歲過龍江想到了此番落在老人手裡,當然是死路一條,偏偏對方竟不急於下手,這般活擺佈自己,真比立刻殺了他更覺得羞辱,心裡一急,氣血上涌,當場昏了過去。
不過是極爲短暫的一瞬,他便自又幽幽地醒轉。
眼前已換了地方。
出乎意外地,過龍江竟自發覺到自己置身於一處低矮的山洞裡。
眼前黑得很,所幸有那麼一丁點兒的火光——像是燃着的一截松枝,光度僅容許照見面前尺許之地——再就是對方的那個人影。
過龍江下意識地當對方是那個錦袍老人,不甘示弱地哼了一聲道:“無——恥老兒……”
四字出口,忙即又吞住了。
敢情面前的這個人,並不是那位八老太爺……
那是一張黑中透紅的臉,濃眉巨眼,亂髮如火,乍看之下,真把人嚇得一跳,火光明滅裡,像煞是廟裡所供奉的五殿閻羅。
人世之間,當不會真的有這般角色。
過龍江何等閱歷之人,自然一眼即看出了,那是一張經過喬裝易容之後的臉——極可能是一張人皮面具,有此一見,他反倒定下了心來。
似乎只有兩種情況對方纔會如此這般。第一,對方乃是自己之舊識,爲了某種原因,不便讓自己認出本來身分。第二,他是一個神秘的敵人。
無論如何,這人卻沒有殺害自己之心,否則用不着如此大費手腳,一劍結果了豈不方便?
“你又是誰?”
雖然在重傷之中,過龍江仍然傲氣凌人,一雙眸子直直向對面這人逼視着,臉上卻毫無示弱的表情。
紅臉人“哼”了一聲道:“你死在眼前,還敢如此囂張麼?”
這幾句話,他有意壓低了嗓音說出,自然也是不欲讓對方由聲音裡聽出了自己是誰。
過龍江聆聽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那股悽慘的笑意,襯着被鮮血染紅了的嘴,看來也煞是嚇人。
“你是不會對我下手的。”
“爲什麼?”紅臉人眸子裡射出了精光。
“很簡單,”過龍江微微自嘲地笑着,“要下手,你早就下手了,何必這麼費事?”
“這麼說,你認爲我是你的朋友?”
“那倒未必,”過龍江冷笑着搖了一下頭,“過某人生平獨來獨往,沒有朋友。”
他喘息了幾聲,不時睜大了眼睛,向對方辨認着,只可惜能見度是如此之低,來人又經過刻意的掩飾,致使他心機白費。
“一個沒有朋友的人,其爲人可想而知。”紅臉人說。
“你也可以說是卓越超羣,不落凡俗。”過龍江慢吞吞地說,“君子慎交遊。古往今來,越是卓越超俗之士,越是孤獨之人。”
紅臉人搖搖頭:“德不孤,必有鄰。孤獨之人必有孤僻之情,也就是不盡常情之處,你生平爲惡多端,殺人無數,說是卓越超低,倒也不假,說是君子,可就相去太遠了。”
過龍江鼻中哼了幾聲,點點頭道:“你能說出這幾句話來,足見閣下不是尋常江湖人物,請教上下是——”
“我不會告訴你的,”紅臉人緊咬一下牙,“我真恨不能……”
紅臉人霍地站起來,在低窪的洞穴裡走了幾步,強自排遣着心裡的不寧靜。
“恨不能殺了我?”過龍江慘笑了一下,“隨時請便,皺一皺眉頭,便不配姓過。”
紅臉人倏地回過身來,手握劍柄道;“我就——”
“你就是不敢下手。”
“爲什麼?”
“因爲你剛纔沒有下手。”
“剛纔沒下手,現在怎見得不行?”
“嗤——”過龍江嗤之以鼻地笑着,“難爲你還是知書達理之人,莫非連‘一鼓作氣’這句話都不明白?在你初用劍襲我後肩之時,那時如殺我,易如反掌,經過了隨後的這麼一折騰你便不能了。”
“那也未必。”紅臉人劍握得更緊。只差點沒有拔出,劍勢一出,對方必死無疑。
過龍江卻定得很——一絡子白髮由他過長的亂髮之間滋生出來,極似鷹鷲頂上那一撮怒生的角毛,很可能他這金雞綽號便是因此而來。
此人無論善惡、倒不愧是鐵錚錚一條漢子。
紅臉人果真是下不了手,搖頭一嘆,緊握着劍把的那隻手,不覺便鬆了開來。
“如何?”過龍江寒聲道,“你下不了手吧!過某人生平不受人點水之情,卻搭上了你救命之恩,無論你是誰,來日必有一份人心……我走了。”
說擺拱了一下手,霍地站了起來,晃了一晃,卻又倚在石壁,顯然傷勢不輕。
紅臉人冷冷地道:“你自信能出去麼?作夢!”
過龍江哼道:“你是說,他們外面還有埋伏?”
紅臉人一聲不吭,由地上撿起一物,扔過來道:“這是你的劍,接着。”
過龍江吃了一驚,即見自己那一口長劍連劍帶鞘,橫在面前,不禁爲之打了一個冷戰。這口劍即使在最艱難時候,也從未離開過自己手邊。想不到一朝失勢,竟自到了一個不相干人的手上,正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人家不殺自己,非不能也,是不爲也。
他一聲不吭地,彎下腰來,將長劍撿在手裡,心裡端的不是滋味。
偶然擡頭,紅臉人的一雙眼睛,正自灼灼有神地注視着自己。
那是一雙充滿了仇恨的眼睛,也是一雙有着堅毅不拔勇氣的眼睛,似乎是有着這等眼神的人,便不應該是一個行事猶豫、無能果斷的人。那麼,對方不殺自己,誠然令人不解了。
紅臉人一言不發地垂下了頭,心裡在盤算着一個難題。只見那一截被燃着了的松枝劈拍輕聲響着,已將是燃到了盡頭,忽然冒了一個火花,隨即熄滅。
頓時,石洞內一片漆黑。
黑暗中不時傳出來窸窸聲音。
有人趁着黑偷偷摸出了山洞。
紅臉人不只一次地握住了劍把,卻又不只一次地鬆開來。不可否認,他陷入到極度矛盾之中。
他是一個不肯趁人於危的人,但是一朝落在敵人之手,他的敵人是否對他也會這麼仁厚?
有此一念,禁不往再一次地使他感覺到熱血沸騰。
“給他一個機會吧!”
紅瞼人心裡想着,一隻手摸着了一截幹樹枝,一隻手摸出了身上的火摺子。
“在這根松枝點燃以前,他仍有活命的機會,否則……”
緊接着“噗”地一聲,火光大盛。
他故意拖長了時間,直到那截松枝完全點着了爲止,立刻石洞裡又現光明。過龍江已經不見了,早已遁出石洞。
他發了一會兒愕,自嘲似的苦笑了笑,手裡的松枝舉高了,地面上的痕跡便清晰可見。
他倒更仔細地看看。只見地面上清楚地現着許多手掌印子,有前有後,十分凌亂。由這些掌印判斷,這隻老金雞果然心思繽密,分明是採取迂迴路線,向洞外退出,他身受重傷,自知無能與紅臉人對抗,乃在黑暗中採取迂迴路線,停頓處皆有石塊可供掩護,這一切分明在火光熄滅之前,便先已經觀察好了,火光熄滅之後,仍能從容進退。
看到這裡,紅臉人不禁低頭髮出了一聲嘆息,再一次感覺到這隻老金雞的可怕,不免心裡有些忐忑,卻有一股激動的熱血衝撞着。
“讓他走吧!”他心裡怪喊着,“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要他甘拜下風地死在我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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