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寒風吹過,草木蕭索作響,卻只見現場十數人衣襟飄揚,一個個原樣站立,狀若果偶。這番形相較諸鬼魁更可怖,看在關雪羽眼裡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卻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壞打算。
“前輩神技驚人,在下無限拜服。”
一面說時,隨即向着鳳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禮,卻並無後退之意。
鳳七先生月夜裡靜靜打量着對方這個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見了?我對你算特別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兒那個奴才一場,可以饒你不死,你這就走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在下並沒有向老前輩乞命,再說我也並沒有必死之罪。”
鳳七先生寒下臉來道:“我如果要一個人死,那人便是罪有應得。”
“原來如此。”關雪羽微微冷笑道,“這麼說在下倒是要向前輩面謝不死之宏恩了,足見前輩是心懷雅量之人了。”
“話裡的話,”鳳七先生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多謝前輩!”關雪羽身形一閃,來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當前。秦照等八人已爲鳳七先生奇妙手法點了穴道,這時看來,如同一列泥偶。
他們八人雖然是各自被點了穴道,只是背上卻仍然馱着數百斤重的銀包,只壓得一個個痛在心裡,卻又作聲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輩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膽更爲八人討命,尚請高擡貴手,饒恕了他們吧!”
關雪羽簡直不敢想,鳳七先生會能放得過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着這個原則,姑且一試而已。
卻不意鳳七先生聽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個又要他們非死不可,只待銀子送到,我自會打發他們離開就是,你總可以放心去了。”
關雪羽聽後冷冷地道:“這便足見盛情,只是這些銀兩,關係着數萬嗷嗷待哺的災民性命,前輩卻又何忍據爲己有?尚請高擡貴手,眼前一併成全,容他們自去吧!”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張,哼!我已給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關雪羽嘆息一聲道:“不瞞前輩說,在下來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許下一願,如不能使這批災銀平安抵達,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兩條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決定了。”話已說得很明顯,關雪羽若是決心護銀,便只有與鳳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後結局自然是死路一條。
然則,關雪羽卻似別無抉擇,長嘆一聲,起手,把背後那口家傳至寶“青桑劍”執到了手上。
一蓬青濛濛的光華,立刻顯現眼前,映照得他眉發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劍,所謂“寶劍能者居之”,那麼持劍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驚異,隨即頷首道:“這就是了,起先我還有些驚疑,現在便證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孫,燕追雲是你什麼人?”
關雪羽不便再行掩飾,便自承認了身份。
鳳七先生冷峻的臉上,這一霎便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他一聲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銀光粲然的怪樣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着關雪羽揚了一下道:“來吧,姓燕的,把你們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盡情展開來,看看能是我敵手不能?”
鳳七先生說這番話時,目光微滯,神色自若,卻是鎮定得可怕。
一霎間,他那雙細長的瞳子間,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怒怨合摻,令人不敢逼視。
正因爲他出口說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又拿出了這雙奇異的手套,使得關雪羽陡然爲之一驚:“啊!金剛白犀爪——”脫口報出了這個名字,一時爲之瞠然。
鳳七先生細目微微一斜,十分詫異地道:“咦——你小小年紀,如何認得我這獨門兵刃?”
關雪羽想了一想,終於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他實在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忽然說出了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名字,“金剛白犀爪?”到底又從何得知?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雲之子,沒有錯吧?”
關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豈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輩又何必多此一問?”
鳳七先生怒視着他,又自道:“你母親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關飛卿了?是不是?”
這一下關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鎮定也不能了。
蓋因爲識得“燕字門”如今的掌門人燕追雲不足爲奇,識得他妻子關飛卿者,卻未之聞,妹夫從夫,孃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況連名帶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誠然是稀罕之事。
“說呀,你怎麼傻啦?”
鳳七先生這一直言逼問,便不禁暴露了他隱藏胸際、不足爲外人道及的。
關雪羽猝然與他那一雙眼睛接觸之下,由不得爲之心際一顫,蓋以目爲心之神,一個人的目光所顯示,最能代表他的內心思維。
眼前鳳七先生眼睛裡所交織的光彩,豈止忿怒而已?簡直是無限殺機。
關雪羽還沒有接觸過這麼可怕的一雙眼睛,難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錯,”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所說的,正是我的母親,前輩你何以問起?”
鳳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聲:“你就不必再多問了……你們燕字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號稱天下無敵,來來來,今天就叫你長長見識,看看又較我金鳳堂的絕技如何?”
關雪羽見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后,更似有無邊怨恨,莫非他曾與自己父母早年結有仇恨?此番遇見了自己,便拿自己來複仇泄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雖說如此,他卻也不敢辱沒了燕家門風。
當下,關雪羽抱劍冷冷說道:“前輩既非要在下獻醜出劍,敢不從命。只是敞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何等高奧,豈是小可得能盡窺堂奧?只不過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輩如指名要在下獻醜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道:“以你年歲來說,這幾句話倒也並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會,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觀……你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關雪羽搖頭道:“這一點,也只怕萬難從命。”
鳳七先生怔了一怔:“爲什麼?”
關雪羽道:“在下離山之時,家父特地關照,如非性命相關,或是深仇大怨,本門這套劍法萬萬不得施展。前輩又與在下有什麼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這套劍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鳳七先生雙眉展了一展,似有無邊的怨氣,卻又一時說它不出,倒似被關雪羽這幾句話忽然問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聲道:“倒是與你那父親一樣,生就的一張利口,好好,看來你是非要到性命相關之際,才肯施展這套劍法了,這個倒也不難,你只管放劍過來。”
關雪羽持劍平胸道:“前輩要怎麼一個打法?”
鳳七先生陰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關,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傳話出去,說我欺侮你一個晚輩。也罷,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隻右手對招,你便無話可說,總可全力一搏了?”
話聲一頓,只見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內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個。
至此,他再也不願與關雪羽多費脣舌,低叱一聲:“看招!”陡地騰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見得鬼影一條,才見晃動便已臨空而下,到了關雪羽頭頂之上。
關雪羽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兒,較諸昔日大敵金雞太歲更要厲害十分,更何況他心懷怨仇,雖說是單手應敵,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討不了什麼好來。
鳳七先生急於迫戰,不惜以長者之尊,搶先出手,一經發難,絕不留情。
一片疾風,夾着鳳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個快若流星隨着他落下的身勢,一隻燦燦銀光的右手,摟頭蓋頂般地,向着他頭頂上直抓下來。
關雪羽在鳳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間覺出身上一緊,已知爲對方所練的無形罡氣罩住,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關口,如果說關雪羽心下慌張,只須一動,突圍不出,即便落在了對方算計之中,不死必傷。
他屢經大敵,加上近來用功益甚,功力雖然未必進展多少,但是卻已實在具有臨陣大敵的豐富經驗。
也就因爲這樣,眼前在鳳七先生的全力發動之下,他卻能好整以暇地保持着從容鎮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關雪羽爲保命計,便不能不施用其極——他早已聚集全身內力於長劍,這時身子不動,卻將一口長劍霍地向外揮出。
這一劍由於真力內聚,一劍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勢,銀芒遍灑,有如飛泉萬點,在這個劍勢裡,鳳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對於鳳七先生來說,這一手實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並非是他輕敵,而是沒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鳳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換勢,關雪羽固然難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卻也決計逃不開關雪羽的此一反手劍毒招之手。
反手劍也許不甚可怕,而加諸在劍上的內氣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劍芒卻是大大不可輕視。兩相權衡之下,鳳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顧忌了。
只聽見“錚”的一聲脆響,鳳七先生帶着白犀銀芒手套的一隻怪手,攻擊在對方長劍的劍身之上。
也就是藉助於這麼一擊之力,鳳七先生的身勢卻有如翻天鷂子一般,陡地騰空直起,就勢一個疾翻,噗嚕嚕衣衫盪風裡,忽地墜落地上。
動如風,靜如山。起落間,有如野鶴戲空,稱得上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一經站定之後的鳳七先生,便是絕不留情,只見他右手揮處,劃出了一道既直又細的銀色光線直向着關雪羽正面劈落下來。
關雪羽對付這等大敵,哪裡敢絲毫大意?稱得上全神貫注。
鳳七先生第二招一輕撤出,關雪羽立刻警覺到對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種功力的極致——“透點”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點爲線”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細細的一線銀光,其間卻聚集着幾乎爲之爆炸開來的無比功力,其目的當在於攻破關雪羽運施的護體內力。
關雪羽萬萬不能抵擋。
以鳳七先生內力之精純,這一式“透點”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將會爲之中分爲二。偏偏關雪羽卻別有觸類旁通,這就更令鳳七先生暗自驚異不止了。
原來雪羽秉性極爲聰明,前此自姜隱君處領會了輔借力道的奧妙之後,歸返之後,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加以勤習,即爲他觸類旁通了不少。
須知姜隱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還是創舉,端的開前人未有之境,關雪羽加以融諸對打招式之內,亦是前所未見。
其實這一些雪羽並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間,一時不加考慮地施展出來而已。
眼前,在鳳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擊之下,只見關雪羽橫劍上撥,“嗆”地一聲,一劍一手又自迎着了一塊。
原來鳳七先生那件所謂的“金剛白犀爪”,乃系選自異獸白犀頸上之皮,復經諸般浸製,再着以極細而密的一層細細鋼絲,原已是百刀不傷,若是再加真力貫注其間,便爲無堅不摧。關雪羽所施展的這口“青桑劍”若非百鍊精鋼所制,只怕在與對方初次一擊之下,便已折斷。
——這時,對方第二次交接之下,鳳七先生便着實不客氣,五指彎處,用力地摳住了對方之劍身,陡然間,以無比內力加諸其上。
按說,在鳳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關雪羽這口劍萬萬無能保存了,他卻偏偏身有異術,身子一斜一正,劍身一高一低,驀然間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借力引力,飄身於兩丈以外。
鳳七先生似乎吃了一驚,雙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撲向關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開了關雪羽的長劍。
“噗”地一掌貼向關雪羽的面頰上。這一貼一抓,配合施展,在鳳七先生施展起來,原應是萬無一失,偏偏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這裡掌力方撒,卻只覺得掌勢之下的關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來的那一爪用實,對方便先已脫身而出。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前一次那般瀟灑自如,足下打了一個踉蹌,卻如螺絲轉兒般地打起轉來。
關雪羽雖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運用,到底運用不熟,再者,鳳七先生這一招內力十足,躲過了正鋒,閃不過偏鋒,才致會出現眼前這般狼狽。
只是看在鳳七先生眼中,卻是無比的震驚。
“咦?”他直瞪着關雪羽,逼近一步,道,“你這是什麼身法?這可是你們‘燕字門’的身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關雪羽在一陣子疾轉之後,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時餘悸猶存,只認爲僥倖逃過了對方三招,卻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夠逃過這三招,全在於自姜隱君處得來的靈感,本身還不自知,鳳七先生這麼一問,他竟然傻住了,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夠逃開我這‘白骨三爪’的人,當今武林中還不多見,你這是什麼身法?快說!”
關雪羽經他這麼一說,心裡不禁爲之納悶,自己正在琢磨着,不知如何作答。
鳳七先生因一連問了兩次不見對方回答,只以爲對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負極高,自以爲當今人世已罕有敵手,想不到對方一個後生小輩,竟然在一上來就逃過了自己頗具實力的三招,在他來說,實在是大無顏面之事,頓時無名火起,這就要給關雪羽一個厲害。
“很好,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說話之間,就只見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聽得“剋剋”一陣子密如貫珠的骨節響聲傳自他瘦長的軀體,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壯了許多。
黑夜裡,難得看清他的臉色如何,想來必當也換了顏色——像是有一轉突然興起的疾風,環繞在他身側四周,地面上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子沙沙聲響。
關雪羽哪裡知道,鳳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將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練幾年的“無敵混元氣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經施展,關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勢將萬難了。
像是一個猝然充氣的大球,鳳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動了一些,樣子輕飄飄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這就納命來吧!”
一面說着,鳳七先生緩緩伸出來那隻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這隻右手看起來忽然像是粗壯了許多,五指箕開,有如五股鋼叉。
這一掌顯然內力灌注。
隨着鳳七先生緩緩推出的這隻右手,地面上飛沙走石,眼看着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猛可裡,傳過來一聲女子的嬌呼:“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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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長衣飄風,一條人影極其迤邐地閃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鳳七先生與關雪羽兩者之間。
鳳七先生一驚之下,不得不把臨時待發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來。
猝然現身的那人,正是鳳七的女兒鳳姑娘,在緊接着的一聲“爹爹!”之後,竟向着父親屈膝跪了下來。
“這是幹什麼?”鳳七先生頗有怒色地道,“爲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鳳姑娘邊說邊低垂下了頭,她語音顫抖,根本不敢與父親眼睛接觸。正因爲父親家居嚴謹,說一不二,鳳姑娘雖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卻沒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買自己的賬,一個降怒下來,只怕非但救不了關雪羽,連自己也連帶着遭殃。
她心裡這般地沒有準兒,才至於怕成了這樣,連看也不敢多看父親一眼。
甚久之後,才似乎聽見了,鳳七先生那邊傳出的一聲冷笑,又像是傳來微微的一聲嘆息。
鳳姑娘這纔敢偷偷地擡起了頭,果然,父親的神態已大見緩和,那充滿了內氣的胖大身子,已經恢復原樣,一番激厲的殺招,總算過去。
“你起來吧!”說了這句話,鳳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兒一眼,一徑地來到了關雪羽身前,一雙細長的眼睛,霎時間已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既然是愛女代他求情,總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這個被自己女兒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漸趨平和,所見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轉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關雪羽正自尷尬,一口長劍拿在手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見此情景,只以爲鳳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涼,慌不迭閃身而起,搶在了秦照身前。
“前輩你——”
“怎麼,你還要多管閒事?”
關雪羽慨然長嘆一聲,將一口長劍收入鞘內,眼巴巴地看向鳳七先生,道:“前輩務請手下留情,饒恕他等人不死,在下願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輩破格成全。”
“哼”鳳七先生冷笑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饒了他們八個,你甘願以命相抵,可是?”
關雪羽道:“正是此意。”
鳳姑娘叫了一聲:“爹,”慌不迭跑過來,瞪向關雪羽道,“你瘋了?”再看向父親,道,“爹——別聽他胡說八道——”
鳳七先生的目光直視向關雪羽:“這樣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應隨我返回雪山,住上幾個月,這八個人我不但可以放他們回去,連帶着這些銀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關雪羽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說,一時寬心大放道:“我答應,只是……”
鳳七先生眉頭一皺,冷冷道:“怎麼,你不願意?”目光一掃秦照等八人道,“那麼他們八個可是非死不可了。”
關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輩放過他一行八人連同災銀平安離開,在下之一切,甘願聽候前輩任意發落,絕不反悔。”
鳳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聲出口,人已颶然躍起,如同旋風一陣,自現場各人頭頂上快速掠過,卻於此時,施展出獨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後,那先些時被遭點穴之人,卻都一一復原如初,被解了開來。
想是被點了穴道,佇立過久,這時間猝然被解開來,一個個疲憊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們當時雖然被點了穴道,但是聽覺知覺俱在,雙方一番對答俱已聽在耳內。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關雪羽身前,一時淚下如雨。他雖不知關雪羽是何許人也,但關雪羽捨身援助自己的這番大義隆情,卻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銘之後,復向雪羽請教姓名。
關雪羽並無矯情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聽之下,銘記在心,正待離開,關雪羽卻又喚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還有什麼事要囑咐麼?”
關雪羽看了鳳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話欲說,卻又有所顧忌。
鳳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親口答應放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找他們麻煩,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關雪羽見她這麼說,情知非虛,也就打消了心中疑慮,隨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紅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託在寧國府矮金剛鮑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處尋她,夫妻相會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聽之下,不禁大爲驚喜,他原以爲紅姑也同自己父母一併喪生,這時才知仍在人世之間,既驚又喜,只疑身在夢中,自是把關雪羽銘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鳳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踐,秦照等八人乃得揹負災銀全身而退。
關雪羽也自然言無反悔,只得隨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顯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也就無話可說。
佛堂的禮佛蒲團上,長跪着一名素臉淨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來山不久的麥小喬了。
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後,上身筆直而削瘦,身上披着黑色的海青,着芒鞋,白襪。還未曾剃度落髮,也未曾說過“三皈依”,她便已自個兒的這樣裝束,老和尚顯然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納數人跪拜之用,若談到靜修、參拜,便二三人已夠多了。
一抹斜陽照着佛堂的正門,碧竹綠影裡,見一橫匾,上書“停雲”二字,佛經中有謂“停雲去塵”,又云“去俗”,想來便是這個意思了。
小小佛堂,淨無點塵,有一尊二尺高的紅木佛像、供桌、蒲團,舍此便再無長物。
所謂入寶山而沾聖蹟,聞梵音而淨儀容,雖然來山不久,不過六七日,麥小喬已出落得一塵不染,她飯蔬飲水,日誦經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淨儀容是不夠的,老和尚給了她一卷薄薄經文,謂“持律篇”,她的初步從佛工作便只是“唸佛”一途。
老和尚說得好,惟唸佛可以“明心見性”,能深入此一門,便足夠了,而“持律”是專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藥。人在佛前,心歸界外,即爲佛子,亦難“了生死”,那樣的從佛,真所謂“比丘滅盡,白衣傳法”,可真是有辱佛門了。
是的,在參透高深的佛經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際,在怯慮長思未除……一切復一切的孽業未盡消除之前,便只有這“持律唸佛”之一途。
麥小喬只隨着廟裡的時間作息,早上她甚至於比廟裡的和尚起得還早,晚上她睡得比他們還遲,古佛青燈,專心念佛。看來她確似什麼都不想了,然而事實上呢?她是那麼的苦惱,想忘的事情是那麼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丟不掉,爲此,她恨自己,暗裡詛咒自己,流過不知道多少次眼淚……
出雲寺正殿的鼓聲響了,今日的日課到此結束,接下去便應是晚膳時間。
麥小喬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頂禮膜拜,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這一次誦經參佛的時間特別長,爲了要把這整卷經文頌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廢了寢食,發了次狠心,到此刻爲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個時辰,這時一經站起,只覺得頭昏眼花,雙膝發軟,“啊”了一聲,差一點又坐下去。
佛龕之後,垂掛着細竹編製成的簾子,裡面那個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閨了。
裡面的擺設,再也不見昔日的華麗,只有一幾一榻,一張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裡有一瓦缸,裡面裝滿了清冽的山泉,那是來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徹骨,嘗在嘴裡,微微的有一點甜甜的感覺,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個臉,也是別有滋味,妙不可言。
麥小喬俗家的衣服,一股腦地都收起來了,就是她隨身佩帶的那一口劍,也用青布緊緊纏起,壓在了被褥之下,俗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這一口寶劍了。
從前天,她就去約見出雲老和尚,誰知到今天還沒有見着,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總得兩三天才得醒轉。是以這兩天她越加地感覺心緒愁苦,除唸經之外,無所事事,老和尚說惟唸經能治一切心疾,真有這麼靈嗎?最起碼,到今天爲止,麥小喬還無能體會。
用冷水洗了個臉,揉着發酸的雙腿,坐在牀上只是發呆。
幾隻小鳥、白鶴,翱翔着就落在了窗前,山頂上穹空處,有一道彩虹,色彩絢麗極了。
好幾個廟裡的和尚,連袂來到崖前,面對着斷崖長空,指指點點地在玩笑着,敢情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寂寞,頗能自得其樂。
麥小喬由榻上站起來,心裡想着:不行,我不能老這麼發呆,久了可會生病,自己找點兒樂子,去跟師父們聊聊,也許其中自有樂趣。
自從她來到了廟裡,和尚們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詫異,這廟裡從來就沒有住過女人,也從沒有掛單借住過尼姑,現在平空來了個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說是前所未見的稀罕之事。
和尚們心裡儘管猜疑,卻也不敢作聲,人是老方丈帶來的,誰敢吭聲呢?再說這位姑娘自一住進來,就沒有出過房門,除了負責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彌明法之外,簡直就沒有別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
她的到來並沒有爲廟裡帶來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課之後,晚膳以前,約莫有半個時辰左右,似乎是僧人們惟一的自由。時間,因爲晚膳之後不久,接着又有晚課來到,接下去便一天結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這個時間裡,僧人們特別感覺到輕鬆愉快,交談一些日常瑣碎,議經論武,便是嬉笑調鬧,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麥小喬一徑來到崖前,隔着淡淡的一片雲煙,見着了對崖倒掛下來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濺裡,霧氣蒸騰——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個年輕的和尚指着這道彩虹說:“這是五色仙女橋,我來廟四年,還不多見呢?”
另一個看來愣頭愣腦的和尚,直眉豎眼地道:“什麼叫五色……仙女橋?仙女,哪裡來的仙女?”
年輕和尚嘻嘻笑道:“說你傻,你可真傻,連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這……”愣頭愣腦的和尚訥訥道,“好師兄,“你就告訴我吧……誰是仙女,仙女都長得是什麼樣?”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脣,臉上帶着一些靦腆,訥訥地道,“……聽說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還用說嗎——”
這個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樣子透着機靈,他叫明智,愣頭愣腦的叫明本,都是廟裡最末的一代和尚。
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卻分先後次序,拿眼前的兩個來說,明智就較明本早來了兩年,而明本又較最後來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後來的明法便只能稱得上是個小沙彌,連聽經論典都輪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閒雜事務。
聽他們談話,不脫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聰明的明智常愛拿愚魯的明本來開玩笑。
事實上,他確實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雞窩’——笨蛋(奔蛋)一個,仙女不美誰還美?”
“美……美個什麼樣?”
“什麼樣?”搖着小腦袋,明智想了想就說,“早先出家以前,你總見過掛在門上、牆上的年畫吧?”
“年畫?”明本咧着嘴笑了,“那當然見過。”
“對了,年畫上的女人你說美不美?嗯?”
“那當然美……只是……畫的是仙女麼?”
明智正色道:“當然,你可真笨透了,什麼八仙過海啦,麻姑上壽啦,嫦娥奔月啦,什麼何仙姑啦,藍仙子啦,這些漂亮的女人,統統都是仙女,你說說看該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壓低了嗓子,又說道:“誰要看上了一眼,夜裡準睡不着覺……”
明法問道:“睡不着……爲什……麼?”
“爲……爲,爲你個頭,連這個你也不懂,你怎麼活來着?真是……怎麼師父會挑上你這麼一個笨貨來廟裡,真氣死我了。”
他還真氣得不輕,一面說一面唉聲嘆氣,大有對牛彈琴的味兒。
“你不要罵我嘛,師……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難道美醜也不知道?”
“那當然知道……”
“你說說什麼是美,什麼又是醜?”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脣,訥訥地道,“嫦娥,是美。豬……豬八戒是醜……對也不對?”
“算你小子還沒白活,看你再糊塗,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來就分不清嘛……不過我知道鵝蛋個頭兒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們今天到此爲止,不用談了,再談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氣得那個樣,咬牙切齒地看着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給生吞下去。
“你生什麼氣嘛,就是因爲你是我的好師兄……我才把心裡面的話都跟你說……你幹什麼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沒完啦?”
“人家還有好多話憋在肚子裡沒說呢,你不要聽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着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臉上轉着,“那就說吧,不說出來可要憋壞了。”
“就是囉,所以人家纔要說嘛!”
“你倒是說呀!”
“是……是……”明本那一張四四方方的大臉蛋子一下子變紅了。
“是什麼,你怎麼不說呀?咦?”
“師……兄,你別嚷嚷呀。”明本訥訥地道,“我說了,你可別告訴外人,要不然我可是隻有跳崖一死……”
“噯呀……這……是什麼大事呀?”
“沒有……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兩隻眼成了兩條縫:“說……給我聽聽,我給你拿個主意。”
“是這樣啦……”明本小和尚的臉更紅了,“咱們廟裡來了個姓麥的大……大姑娘,你總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張大了眼,用力在他師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還真有你一手,怎麼樣啊?”
“你說什麼啦……可不許瞎說……”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脣,吃吃地,“是這樣……那天……她進廟的時候,我見着了……”
“啊?”這一次該明智緊張了,“長得怎麼樣?聽說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還用說……所以我才問仙女都是什麼樣子的?依我看那個女人也許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這麼美麼?”明智小聲道,“你倒是說說看,她是怎麼個美法?”
“我……我可是說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個屁呀,你倒是說出來呀!真是——”
“反正我說不上就是了。”
“真泄氣,不過,這話你也只能跟我說,要是給廟裡的大師父們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頭不成。”
“噯……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個勁兒直嚮明智討起饒來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氣又好笑,安撫了半天才算把這個傻小子給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氣不過地說道,“你說吧,晚來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氣,單單選上他來侍候這位大姑娘,每天進進出出,我的天,這該是什麼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說了好幾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說,“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總得找個人代他吧,這裡面就只有我來廟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說還能找……誰呀?”
“好小子,說你笨,你可又變聰明瞭……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兩個小和尚正說着體己話兒,忽然身側四周靜寂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檐前嬉戲的山鳥也似突然不再叫喚了。
明智下意識地回頭一瞧,可不得了,這一看之下,頓時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過頭來,頓時他也愣住了。
敢情這麼會兒的工夫,其他和尚都進去了,這倒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令他兩人驚嚇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身後那個茅亭裡竟然多了一個人——正是他們剛纔談起來的那個新來廟裡的麥家姑娘。
雙方距離也並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對答,倒不虞爲她聽見,只是小喬來得太巧,正當在節骨眼上。
二小僧心裡有鬼,作賊心虛,猝有所見,自不禁心中打鼓,難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彌陀佛……”明本上下兩排牙齒直是打顫道,“這……這是在做……夢吧!”
“你……閉口!”
一向挺機靈的明智,說了這句話,也不知如何自處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饒是腳下在走,那對眼珠子偏偏就是離不開亭子裡的那位漂亮姑娘。
“兩位小師父慢走一步,可以嗎?”
聲音裡透着清脆,簡直似新鶯出谷。
說話的正是亭子裡那位新來廟裡的大姑娘,他們甚至於還知道她姓麥。
一聽見這句話,兩個小和尚頓時站住了腳步。
wωω ▲Tтka n ▲Сo “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張臉簡直像是一塊紅布一樣,“她……她在跟我們說……說話呢……師兄!”
師兄也高明不到那裡去,別看剛纔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這會子事到臨頭,卻也一樣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們在說話嗎?”
麥姑娘緩緩地由亭子裡走了出來,一直來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當然是跟二位小師父說話,這裡可沒有別人呀!”
二人一聽,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這裡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沒有旁人。
敢情這些和尚不習慣與婦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羣的,乍然看見了麥小喬的出現,俱已自動避開一旁,明智明本小師兄弟兩個只顧了談天,沒看見,現在看見了,再想回避卻是晚了一步。
麥小喬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卻不知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和尚心裡的這份子難受。
“是……是沒有別的人……”明智嚥了一口口水,訥訥地說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麼事情……麼?”
明本結巴着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嗎?”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爲說錯了話,趕忙捂住了嘴,低下了頭。
麥小喬見狀,實在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笑,兩個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顆心更加是忐忑亂跳,簡直亂了方寸。
“是這樣的……”麥小喬收斂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雲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們能帶我去麼?”
明本連連點頭道:“是……好……方丈住的禪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經過了這陣子緩和,他總算勉強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見我們的方丈師父麼?他老人家現在正在坐禪,可不知醒了沒有呢!”
“這個我知道。”麥小喬道,“你們只帶我過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說幾句話,要是還沒醒,我自己再回來,這樣可好?”
不等聽完了話,明本就連連點頭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罵他兩句,蓋因爲廟裡的規矩,要見方丈,可不是隨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師父問清楚了才能決定,明本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說對方姑娘既是方丈帶來,自然淵源甚深,也就跟着點了一下頭。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頭上……女施主這就要去麼?”
“麻煩你們了。”
就這樣,兩個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帶着她一徑來到了後院,穿過了一進月洞門,又拐了個彎兒,就來到了出雲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
即見一個小沙彌正自拿着拂塵在門前發愣,看見了三人來到,即迎上來。
明智小和尚道:“原來是明光師兄在這裡,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沒有?這位女……施主要見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單着問訊,向麥小喬施了一禮道:“方丈剛纔已經醒了,只是到後山去了,說是姑娘來了,請自個先進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原來這樣。”隨向身後兩個小和尚點頭道,“偏勞你們了,還沒請教兩位小師父法號是什麼?”
“這……”明智雙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麥小喬問:“你們來廟裡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兩年。”又指了一下負責看守老方丈門戶的那個明光道,“他叫……明光,來了五年。”
明光和尚雙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就要走了麼?”
麥小喬搖搖頭,奇怪地道:“誰說我要走?”
明光聽了一驚,退後一步,又自宣了聲:“阿彌陀佛——小僧聽方丈師父說起,說是女施主在廟裡只是住上幾天,不久還會走的。”
“是麼?”麥小喬“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內心卻賭氣地想着,“老和尚還是不相信我真有從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連經文也不講一句給我聽。哼哼,他想我在這裡只是住幾天就走,我偏偏就不從他的心意……也許日子久了,他見我果然有從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這個主意。”
是時,廟堂裡傳過來幾聲雲板聲音——和尚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明智、明本兩個小和尚雙雙躬身合十告辭,麥小喬道了謝,即走進出雲和尚的禪房。
山上天黑得快,這會兒工夫,四周已現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盞油脂鬆燈,奉向案上,麥小喬才發覺到桌上陳着一巨幅新寫的字,墨跡新干,想是出自出雲老和尚的手筆。
明光小和尚低頭看着,喜道:“呀!老師父又寫字了,卻不知是寫些什麼?”
小喬走過來就近細看,閱讀之下,雖不甚明白,卻感覺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這篇“偈言”,真個海闊天空,有一代大禪的家風。
留偈寫的是——o“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蝶夢南華方栩栩,誕誕誰誇半乾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o2
小喬一念再念,只覺得字裡行間,無限氣勢,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一代大禪大解脫的手筆,這就無怪乎禪家比丘,有佇足泊化的一樁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眯縫着兩隻小眼,一個勁兒地眨着,彷彿是不能意會,眼巴巴地望向小喬求解。
麥小喬搖搖頭,微似汗顏地道:“別看着我,我也不能全懂……不過,啊呀!莫非是老方丈這次坐關,悟出了什麼,倒像是一副已經解脫了的樣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燈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這幅字,寫得是龍飛鳳舞,真正叫人愛不忍釋。
一隻素蛾恰於這時自外投入,撲翅向燈之際,不慎墮入油中,隨即爲火焰所燃,滋滋作響。
小喬呼了一聲,忙伸指搭救,蛾雖救出,無奈身沾燈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雙手合十連連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麥小喬一時只管看着那燒焦了的蛾屍發呆,不自覺地涌出了一滴熱淚,直到她陡然覺出時,兩粒晶瑩淚珠,已籟籟跌落,相繼落在老和尚書就的字紙之上。
“唉,我這是怎麼啦?”
擡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最近自己像是變得很是脆弱,動不動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顯然有所驚,直着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見了?”
說了這句話,她就把頭轉向一邊,向後窗外眺望出去,卻爲了小小一隻飛蛾的死,憧憬着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觸發了所謂的“慈悲”。
“呀——”禪房的門被推開來,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姑娘原來在這裡,我還當是師兄跟我鬧着玩兒呢,吃飯了。”
他一面說,隨即把一盤素餐擱在几上,合十而退。
麥小喬看着明光道:“小師父你不吃麼?”
明光說:“小僧早已用過了……姑娘請吧!”
說完合十指自退出。
麥小喬倒真是有點餓了。
今天的飯菜一如往常,並無特別,只是看過去卻像是特別的香——一碟黃芽白菜,一碟山筍素菇,一大碗黃米飯,香噴噴的直冒着熱氣。
麥小喬便不客氣地全數都送進肚子裡,須臾明法進來收擡碗筷,見飯菜吃得如此乾淨,頗爲驚喜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小喬才來山上最初兩天,心事重重,無心茶飯,送來飯菜,不過略略沾脣而已,怎麼端來怎麼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裡,心中甚覺痛惜,只當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卻沒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開,大碗飯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興,當下歡歡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
麥小喬不大好意思地道:“夠多了,已經撐得慌了。”
說着便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去,不再去接觸對方那雙眼睛,一個大姑娘家吃這麼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們住持帥父很關心姑娘的身子……他說姑娘練過武,有一身好本事,練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連天來,姑娘你卻吃得這麼少……還當是你有病了呢!”
麥小喬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盤裡,又去一旁沖茶侍候,麥小喬過意不去地阻止道:“喂!你可別這樣,我可不是朝山進香的客人,我還打算在這這裡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着一碗茶進退不得,一臉的憨態道:“這……”
麥小喬一嘆道:“既然已經泡了,就放下來吧……記住下回別再拿我當客人就是了。”
明法應了一聲“是”,擱下茶,又要雙手合十,十根指頭對了半天,纔算整齊了,這才合十一拜,告辭出去。
麥小喬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繃住了臉,心裡由不住忖着,爲什麼這些小沙彌個個看來都是傻里傻氣的,簡直是不經事故嘛!
轉念一想,心裡頓時明白過來,如其說這些小和尚憨態可掬,倒不如說他們一個個不失赤子之心,渾金璞玉,一片純真樸實,就好比是一塊未經雕磨的美玉,約過無上佛法點化之後,來日必將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斗量,卻是不能小看了他們哩!
經此一悟,麥小喬頓時收起了先時對他們的玩笑之心,改以無比虔誠。
禪房裡,隱隱透着一縷淡淡的藏香氣味,耳邊上卻又聞得篤篤木魚聲音,敢情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又到了。
麥小喬站起來在佛堂裡踱了幾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見轉回,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無聊地在桌面輕輕叩着。
夜風輕啓,嘩啦一聲,揭開案上經卷,她的眼睛也就無意地看見了捲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汝今欲從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聞。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專爲說給她聽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問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爲無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然我今日,非無文殊,於中實無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與諸空塵,亦復中是……’”
這幾段經文對小喬的啓發性很大,她便坐下來,以手支頤,細細思索起來,一時似悟非悟,心裡想着:“嗯!我只當出家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了,誰知道佛學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來就是捨身從佛,作一個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由是心裡着實恐慌起來。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給我說“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看來我確是頑愚不堪,連幾行簡短的經文偈語也是看它不懂,這便怎麼是好呢?
心裡這個愁呀……
翻過正面,見棉紙標籤,書寫着“大佛頂首楞嚴經”。
其實這部經典,在佛法中並非必修正經,被認爲是佛經中一部富於戲劇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結構卻極嚴謹,由於這部經乃出自荒唐的武則天女帝時代一個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來,爲人屢屢挑剔,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從學大忌,那便是“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錯特錯的觀念了。
其實綜觀起來,印度的佛經,又有幾部不是出諸於口述呢!就連孔老夫子的《論語》,又何嘗不是出之口述?至於道教中的必修經典《老子》一書,更是秦漢時代的集體創作,話似乎扯得太遠了。
麥小喬看了看封面,記下了經名,便又翻回來琢磨着先前的那幾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聰明,悟性又高,幾經推敲,果然便爲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於是自個兒深思起來。
從箇中的哲理想到了“實體”,而“輪迴”“宿業”更是千萬年來人們永不會解開的一個死結,她可就越想越糊塗了,最終在慨然一嘆之後,合上了書。
“我太渺小了,太淺薄了,如何能盡透這個中深奧,最好能找些淺顯的來看看纔好。”
一念之興便站起來,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飽學之人,四壁經書浩瀚,汗牛充棟,其中卻並非全是佛家經書,也有屬於“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於富宦之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不曾念過多少書,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每見人家學富五車,心裡直覺地便生欽佩。
這一卷《民婦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來,燈下展開,見民歌一首——o“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遣君?”o2
聳一聳眉尖,這纔是對了她脾胃的東西。o“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鐐之。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
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o2
啊呀!可真說到了她心眼兒裡頭去了,正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那“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更像是刺到了她心裡的痛楚。”
眼淚在眸子裡打轉,再看下文:o“雞鳴犬吠,
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瑟瑟晨風颼,
東方須臾高知之。”o2
敢情這是一首漢朝民婦的民歌,歌名“有所思”。敘述當時棄婦心聲,歷歷如繪,而生活與現實畢競是不可分,是以當“雞鳴犬吠”天亮之時“兄嫂當知之”,還是得快起來吧!”“妃呼豨”一句更說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還要去餵豬呢!”
歌詞裡的聲聲淒涼,深深感染着此一刻的麥小喬,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爲之一掬同情之淚。
“關雪羽,你這個忘情的人……怎麼就見異思遷了呢?”
“我只當你至情不貳,是一個專情的君子,誰知你……”
轉念再想,自己實在與關雪羽也沒有見過幾次面,如非心有靈犀維持波此間的默契,只是從表面上看來,這感情未免過於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書面上緩緩離開,凝視向一處,思慮的極致,便構成了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人物無疑的便是關雪羽了。
於是乎“麥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種下了深摯的一點情因,繼而“竹林夜步”,更見到了他嶙峋的風骨,接下去自己曾誤會了他,誤會他怕死貪生,事實證明自己錯了。老金雞的出現,證明了關雪羽的仁心俠骨,他有情、有義、有仁、有愛、有勇、有智……正是因爲這些,才贏得了小喬的一顆芳心。
她簡直沒有理由去怪罪他,懷恨他……爲了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感情嗎?那樣,她未免表現得又太自私了。
“他難道與鳳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對兒麼?”
兩個人本事都這麼大,同屬武林世家,相貌相當,況乎鳳姑娘更有情有恩於他,救過他的命,這樣的一對,該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雜亂極了,有如亂紅叢中的鞦韆,一忽兒蕩起來,一忽兒又落下去,皎亮的雙瞳在思及這些問題時,忽然變得遲滯了。
她總是在思索着一個問題……
關雪羽豈能負心於己?他那樣的人焉能會負情於人?她永遠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視時,透過對方那雙俊朗神采的眼睛所傳達過來的“緩緩激流”,這“緩緩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實甚爲恰當,那種微妙感受,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麥小喬正是太過堅信透過對方緩緩激流目神所傳遞過來的“默契”與“摯誠”,乃至於自認爲終身有托,種下了終身不貳的癡心。然而,無論如何,她卻沒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殺出了一個鳳姑娘來,這鳳姑娘膽大妄爲,好不害羞。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難耐——其實這鳳姑娘她卻也恨她不來。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復何言?
想着想着,只覺得無限氣餒,簡直不知道如何排遣纔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裡的書,卻似覺得身邊彷彿立着一個人的影子。
她霍地轉過身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麼時候,出雲老和尚竟然已經回來了,看他那般從容姿態,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大師父,你來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阿彌陀佛!”
說着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幾步,欠下身來,把適才小喬所閱着的一卷《民婦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這書寫的可好?”
“啊……”麥小喬怪不得勁兒地道:“我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她既決心出家,便該一心念佛,讀經,此刻的涉獵別物便證明她猶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隨即在一具蒲團上跌坐下來。
“阿彌陀佛,姑娘來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習慣這寂寞的沙門生活?”
“我覺得很好。”麥小喬隨即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正是想要問老師父你什麼時候爲我正式持戒,說三皈依?”
“呵呵……”出雲和尚微笑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沒有弄清楚,在你沒有具備出家的信念與資格以前,老衲是不會爲你剃度與說三皈依的。”
麥小喬皺眉道:“怎麼樣纔算叫具備出家的信念?難道我來這裡是鬧着玩兒的嗎?還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搖着頭道,“在我看來,姑娘之決計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時激動,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來說,這便不敢苟同了。”
麥小喬娥眉一挑,不勝氣惱。
她這裡話還未曾出口,卻發覺到老和尚笑得那麼神秘,一念忽興,她隨即垂首不再言語。
老和尚那個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說含蓄着深深的責備之意:咄!你還要嘴硬麼,一個出家的人,豈能如此氣概、聞過則怒乎?
想了想,終是不肯甘心。
輕輕一嘆,麥小喬幾乎是哀求地道:“老師父,我生性要強,我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還是依了我好。”
“你是說要儘快皈依佛門?”
“是……”麥小喬道,“這個願望我一天達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師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雲和尚訥訥宣了一聲佛號,一雙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攏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時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顆虔誠的心,實在說已是難得,其實一個人向佛,並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澤,藏身古剎,只要有心,何時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麥小喬冷冷道:“這個道理,我實在還參不透,老師父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出雲和尚沉吟着,點點頭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其實方纔我早已回來,見你對着我所寫的經文揭語,一知半解,這又爲何?”
麥小喬道:“那是因爲它們的寓意太深奧了。”
“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業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漸進,想要一蹴而成,那是無能爲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強收留了你,爲你剃度,讓你正式入門,你的功業不及,也只能望洋興嘆而已。”
麥小喬一時臉色慘白,失望地道:“這麼說,找便此生與佛門終是無緣了。”
“這便又錯了。”老和尚說,“姑娘請看,芸芸衆生,十里紅塵裡,多的是吃齋唸佛的善男信女,這其中更多大字不識之人,他們只是‘持名唸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專一致誠,一直繼續下去,便可證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於此。”
出雲和尚微微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這才又繼續說道:“這便是我爲什麼要姑娘持名唸佛的道理了。須知,能作到這一步,也是功德無量啊!”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只是唸佛——南無阿彌陀佛?”
“對了,”和尚道,“不用幹別的。比如說,不參禪、不打坐、不觀想,只是口唸、耳聞、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唸到一片佛聲,在你內心升起,勝過一切的紛亂妄想,那時間這一片佛聲便掌握了你整個的心靈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在內心盤桓,這便是入了佛門。”
“這……可能麼?”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說,“但是隻須持之以恆,日子久了,一定可以辦到的,這就和你練武初習坐功時的情形是一樣的。”
麥小喬點點頭,臉上無限嚮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謂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話,“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證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門的一個境界。只須持之以恆,不讀經、不求理、不入廟、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麥小喬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師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來就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了老和尚拉長聲音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這“佛在生春”一語,使得她又站住,回過身來,老和尚那一雙眸子像是特別的光亮,充滿了無限智光。
一個內心有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也不能任性而爲,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這句話,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氣也。
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說又說不出來,終於回過身來拜倒在老和尚座前:“老師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時哭泣起來。
出雲和尚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癡兒,癡兒,嗔悲由心……這就證明你凡世間孽業深重,老衲絕不逼你離開,端看你自行抉擇,來日方長,你且在此出雲寺,暫時住下來再說吧!”
說着說着,老和尚長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號來了。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