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皎雲淨。
空中只是幾顆閃爍的星,灑下來的光,亮若爍銀,靜寂的山嶺之巔,甚至於連昆蟲的鳴叫聲也難以聽見。
這已是關雪羽來到七指雪山的第十四天,也是第十四個夜晚。
偶爾的邂逅,竟使他有了如此意料不到的豐碩收穫。
今夜,在他面對着眼前這個神秘的瞎婆婆盧幽之際,內心裡實在充滿了深切的感激與由衷的敬佩。
這一切太奇妙了,簡直無從解釋,匪夷所思,他忽然感覺到,這番造就恩情,其重如山,不容稍忘,而事實上,對於這位造就自己的大恩人,他竟是瞭解得如此之少,確實有更進一步瞭解她的必要。
“你進步得很快。”盧幽睜着那一雙深邃卻實已失明的眼睛打量着他,“我已沒有什麼好再傳授給你的了……”
頓了一下,她才又道:“這十天以來,我已把我數十年所領獲的心得,統統傳授給了你……當然,你所學到的只是一種方法,一種心得,但是,這就足夠了……只要你肯努力,在今後的數年裡遵循着我所傳授給你的法則勤習、苦研,哼哼……不出十年之內,我敢說,當今天下,再也難找出一個人能是你的敵手,希望你努力自勉,不要讓我失望纔好。”
“我知道,我知道……”
盧幽臉上顯示着前所未見的愉悅道:“你無需對我保證些什麼,我的眼睛雖然瞎了,但是我的心卻不瞎,自從頭一回見你,跟你交談之後,我就知道你是個足以能讓我信得過的人,要不然我不會把我隱藏了幾十年的武學心得統統傳授給你。”
微笑了一下,她的樣子顯得那麼輕鬆:“你還不知道,我對你在暗中確實已考察仔細。每當我傳授給你一樣新的東西,我都在暗中觀察你的反應和領悟之力。如果你不能達到我預期的要求而作出正常的反應,我也會中途停止,改變初衷。但所幸,你並沒有讓我感到失望……我太高興了……你猜我心裡想到了什麼?”
關雪羽見她一掃苦悶的沉鬱,竟然顯現得如此開心樣子,心裡也甚是高興。
“我實在猜不出來……難道你要收我爲徒?”
盧幽一笑搖搖頭:“我不會強人所難,你已經說過了,你是你們燕家門的第三代傳人,不容你改拜外人爲師。不過我卻有資格收你爲我的膝下義子,以後就改口稱呼我一聲‘乾孃’,這倒使得。”
關雪羽正感平白收受了對方如此大的恩惠,既不能拜其爲師,誠不知何以爲報,現在聽她這麼一說,誠然是正合我心。
當下不再猶豫,一口答應,隨即行了大禮,口喚了一聲“乾孃”,那盧幽竟自熱淚漣漣地淌了下來,她一言不發,只默默地點一下頭,算是受了對方的稱呼。
關雪羽叩了個頭方自站起。
盧幽道:“慢着,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
一面說,即見她探手袖內,但聞得鎖鏈聲響,即由袖中取出了尺許左右長短的一口弧形薄刀。
設非是她自己取出,外人絕難看破。
原來那是一口打製得極具匠心的兵刃,連刀帶鞘,通體現出一片燦銀顏色,妙在尾鞘之處設有巧妙的細細銀鏈,可以纏扣腕上,刀身連鞘更有一定的凹弧之處,一經貼在手腕之上,即使大力運動,也不愁滑落,刀柄吞口處,設有黑色玉質的按鈕啞簧,一經按動,即可如意抽出,確是構思精巧之極。
盧幽取刀在手,頗有感慨地注視着道:“此刀原是我先師所留下來的貼身之物,在我手裡也近一甲子了……可笑的是,我除了暇時拿它來練習消遣以外,至於臨敵搏殺,竟是一次機會也未曾有過,也許你留着倒可一展所長,就送給你,權作是見面禮吧。”
關雪羽遲疑了一下,雙手接過來,只覺得入手分量甚輕,料想着刀身必是極爲鋒薄,當下隨即抽開來,頓時眼前展現出一彎銀虹,有似靈蛇般閃爍不已,只見刀身中縫,顯著的凹下去一道硃紅色淺淺印痕,悉知可以刺敵於無知之間,確實厲害得很。
盧幽道:“你不要小看了它,如果你熟悉了我所傳授給你的那些身法之後,再加以運用,便可知道此刀的無窮威力,它更可以會合你燕家的騰挪小巧身法,有時候比一般刀劍更稱心如意,它猶有削鐵斷玉之能,尋常兵刃簡直無能招架,正因爲這樣,我才特別要吩咐你小心使用,但這道理你當然是明白的了。”
關雪羽一面答應着,隨即把這口短刀置於腕袖之內,只往腕子上一貼,不待繫上鎖鏈,便已是牢靠十分,使用時只須往袖內一探,振翻手腕即出,至爲方便。
無意之間,得此厚禮,自是心裡高興,便自向盧幽誠摯地道了謝。
卻見盧幽輕輕點了一下頭道:“你可以回去了……也許我們的緣分便僅限於此,往後見面的時候,大概也就沒有幾天了……”
關雪羽一怔道:“乾孃的意思……”
“傻孩子,這裡豈是你能長住的地方?”她忽然哈哈一笑道,“陸青桐把你弄到山上,卻成全了我幾十年未了的一個心願……他的原意如何,究竟要怎麼處置你,我想應該是到時候了……”
關雪羽驚得一驚,沒有說話。
盧幽道:“此人剛愎自用,但多年以來,倒也改變不少,已不像過去那麼任性,或許會對你網開一面,也未可知。不過,這就要看他心裡是怎麼個打算了,你卻要心裡先有一個對策纔好……”
關雪羽點點頭道:“我知道。”
盧幽道:“他的事,我一向從不過問,這多年以來,他也從未向我透露過什麼,但是這一次鑑於你我母子情誼,我便不能不過問,他如膽敢向你施以毒手,我便饒不了他。”
關雪羽道:“事情也許還不至於嚴重到這個地步,那天我卻見這位陸前輩喚你是七姨娘,莫非乾孃與他之間有姨甥之親麼?”
盧幽臉上立時現出了一種不自然的痛苦表情,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再搖搖頭,久久未發一言。
這番表情,立刻使關雪羽體會出來,對方的確有難言之隱,頓時深悔有此一問。
又隔了一會兒,盧幽才苦笑了一下說道:“我與他母親是表姐妹,這倒不是親的……”
下面的話,便不再說下去了。
關雪羽雖有滿腹疑團,卻也只有吞在肚子裡,反倒是盧幽卻像爲關雪羽的一句問話,勾起來無限感慨,那張白淨削瘦的臉上,不時的紅一陣白一陣,像有無限忿恚,卻又似無邊遺憾,真正是波浪洶涌,寸心天知了。
看見了這番表情,關雪羽越加後悔有此一問,也不便再多待下去,當時起身告辭。
盧幽忽然苦笑道;“你我這一段緣分,暫時就到此爲止了,今後不必再來了,如有特別事故,我自會尋你,你去吧!”關雪羽默默地點了點頭,十天來彼此相處,這個盧幽確實是沒有把自己當成外人,數十年秘藏武功心得,稱得上傾囊相授。如此情義,簡直無以爲報,這時面臨着離別,想到未來再見之時,誠不知是何年何月,心裡未免生出一些依依別離之情。一時只管看着盧幽發呆,腳下並無移動之意。
盧幽一雙眼睛,雖不能見,但是她的感觸卻異常靈敏,加上內心的晶瑩透剔,凡事一經忖度,恆常不出。
當時冷冷一笑,輕嘆一聲道:“一個人心懷感情,不是壞事,只是如果拿來用事,難免優柔寡斷,你要記住,凡事要當機立斷,一經拖延下去,害人害己,可就自食苦果了。男女之情,尤應小心,切記,切記!”
未後這兩句話,好像是有感而發了。
關雪羽心裡動了一動,應了聲“是!”即行向對方拜別退出。
出得樓外,只覺得四下裡寒風颼颼,一經着人,遍體生寒。
天色雖是異常的黑,關雪羽卻能感覺出就快要天亮了,返回到住處,他的一顆心猶自忐忑難安。
用了好一陣子工夫,才鎮定下來,是時當空已微微現出了一些白色,竟已是破曉時分。
關雪羽正待下榻,卻聽見了“篤篤!”兩聲叩門聲——想必是冰兒送早膳來了。
今天似乎來得早點兒了。
“是冰兒麼?”
嘴裡說着,他趨前幾步,就勢打開了門扉。
房門開處,門外靜悄悄地,竟是沒有一個人影。忽然身後風聲微驚,像是有人乘隙奪門而入。
關雪羽這幾個月連逢奇遇,刻苦練功,功力不啻早已大有進展,一經發覺不對,鼻子裡輕哼一聲,左手反手一掌向後直襲,同時身子側回,“刷!”地一聲,已把門戶封住了,不欲那人奪門而入。
那人輕笑一聲,竟然未能得逞。但是他身法了得,即使在關雪羽如此緊迫的逼勢之下,猶能起身自如。
“刷!”一聲,猝然間拔身而起。
起勢之快,簡直不容交睫,緊接着身子向後一個倒仰,“呼嚕”一陣疾風,已反身上了屋脊。
關雪羽那麼快的身法,居然未能截住了對方,不禁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卻因此也激發了他好強的個性,冷笑一聲,緊跟着倒卷而起,襲着對方的身勢,落了下去。
這一次對方萬難逃開了,在關雪羽緊迫盯人的身勢之下,不得不現出了原形。
關雪羽只當來人不懷好意,加以被對方引逗得無名火起,是以身子一經落下,右手抖處,暗運真力,以“劈空掌”式,直向對手身上劈了過去。
這一掌真要打實了,就算是對方具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也是吃受不住,他當然還不至於如此冒失。
關雪羽一掌擊出了一半,才發覺對方裙發飄揚,身態楚楚,竟然是位“坤客”,那背影款款動人,分明是極爲熟悉的一位故人,心中一驚,猛可裡把吐出的掌力中途向後一收。
對方姑娘恁地身手不弱,回身封掌,就勢把身子掠開,轉動之間,已是七尺開外。
“唉唷,好厲害。”
雙方掌力接觸之下,由於所出力道勢均力敵,頃刻之間,便自化爲無形。
破曉天光之下,照見了來人美麗姿顏,眉秀目清,發密而長,哪裡會是冰兒,她是鳳姑娘。
關雪羽緩緩地點了點頭,怪不自然地道:“原來是你,鳳姑娘。”
“怎麼,不歡迎?”
美麗的少女,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姿態撩人。她這裡長髮輕甩,化作一片秀麗雲彩,輕飄飄地落向身後,澄波雙瞳裡,含蓄着“別來可好?”的隱隱笑靨,這麼近近地瞧着他,靜靜地等着他的一句“歡迎”回答。
關雪羽確是有些出乎意外的驚訝,來山中這麼久了,這只不過才見她第二面。
微笑着,他點了一下頭,想說“歡迎”二字,卻又不欲出口,只道了聲:“請進來說話。”徑自轉身,越房而過,呼地落身門前。
面前人影猝閃,敢情鳳姑娘竟與他不差先後地落在了一塊。
“幾天不見,你的功力像是進步得多了……”鳳姑娘略似好奇地打量着他,“看來真的要是打起來,我還不是你的敵手了呢!”
關雪羽微微笑了一下,他倒不以爲對方這兩句話是溢美之詞,多少日子以來,自己苦心積慮,浸淫於高深武學的探討,只因爲缺少一個印證武功的對手,是以到底進步了多少,或是根本就沒有進步,尚還有待證實,現在鳳姑娘既然這麼說,顯然已是肯定了。
“很久不見了,姑娘你這是從哪裡來呢?”
“我……”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眼睛,“你猜呢?”
似乎每一個女孩子都喜歡叫人家請心裡想的,或是沒有說出口來的事情,而這種漫無邊際的啞謎,十之簡直是無從猜起。
關雪羽報以微微一笑,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
鳳姑娘淺淺一笑道:“你當然猜不出來,我如果說出來去了哪裡,你一定會得嚇一跳,告訴你吧,我去見麥小喬啦!”
關雪羽果然爲之一愕。
“麥……小喬!你是說麥姑娘?”
鳳姑娘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一雙澄波雙瞳,眨也不眨一下地向對方注視着。
“你想不到吧!”
“的確是沒有想到。”關雪羽道,“她的近況可好?”
鳳姑娘搖了搖頭,關雪羽頓時神色一驚。
這番神態看在鳳姑娘眼裡,的確大大的不是滋味,她卻偏偏面含微笑,不當回事地舉手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髮絲。
“怎麼,你可想知道詳細情形?”
關雪羽點點頭說:“我知道了——她身上的宿毒發作了。”情不自禁地搖搖頭,苦笑着發出了一聲嘆息。
“可真是心有靈犀,一猜就中了。”
鳳姑娘的眼神兀自瞬也不瞬地向對方注視着,臉上猶自洋溢着微笑,只是笑得怪怪的,一副令人費解的模樣。
“她!要緊麼?”
“怎麼不要緊?命都快完了。”
“只是,”關雪羽正色地向對方逼視着,“我不相信你竟能袖手旁觀?”
鳳姑娘一笑道:“笑話,我爲什麼又不能袖手旁觀?難道我一定要管?”
關雪羽雙眉陡地挑了一挑,卻又回覆原狀。
“奇怪!”鳳姑娘說,“你好像生氣了。”
關雪羽看了她一眼,搖搖頭,像是自己在告訴自己說:“不,你不是這樣的人……果真這樣,我就……”
“你就怎麼樣?”
鳳姑娘的臉上,兀自帶着微微的笑。
“我就看錯了你了。”
鳳姑娘輕輕哼了一聲,臉上的笑容倏地爲之消失,猛地自位子上站起來,生氣地向外步出。
她身子方自走到了門前,卻又站住,道:“我已把她身上的毒去幹淨了,你應該放心了吧!”
一面說,她倏地回過了頭,眼睛裡交織着的光焰,有如鋒銳的利刃,簡直是要扎到了關雪羽心裡頭。
對於鳳姑娘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關雪羽一時呆住了,他實在沒有料到對方竟然會有這種突然的強烈的反應,尤其使他驚異的是,她竟然裸地表露了她的感情。
那是一種直率的愛,透過她鋒銳的一雙眼睛,毫不猶豫地傳給了對方。
關雪羽在一霎失措之後,終於恢復了鎮定,心裡卻在警惕着告訴自己一個棘手極難應付的感情糾紛,即將面臨着自己,有待自己去解決了。
面對着鳳姑娘似有妒意的眼神,他還是暫時保持沉默的好。
鳳姑娘緩緩回過了身子:“你怎麼……不說話?”
“你要我說什麼?”關雪羽報以苦笑,隨即把眼睛移向一邊。
他雖然內外功力俱臻一流,再厲害的強敵,也無能使他當面畏縮,在眼前涉及的兒女私情裡,卻是一點經驗也沒有,初次交鋒之下,簡直有點害怕。
低下的眼神,很快地接觸到一雙女人的腳——一雙配有雪白絨球的薄底小小蠻靴。
緊跟着他的心裡一震,擡起頭來,鳳姑娘敢情已來到了眼前——就站在自己眼前。
“原來你心裡一直都沒有忘了她……是不是?”
“我……”關雪羽莫名其妙紅了臉。
“雖然你是住在這裡,但是你的心卻一直都在想着她……根本……根本……根本就沒我……的份兒?”
那麼要強的個性,竟然也撐不下去了,說着說着連聲音都抖了。
“姑娘你想……左了……請坐下來,先喝杯茶吧……”
關雪羽這就起身,張羅着去倒茶。
他的手才摸着了罩在棉套子的暖壺,剛要拿起,即被斜刺探出來的一隻手按住了。
“別給我來這一套。”鳳姑娘斬釘截鐵的聲音說,“我不渴,要喝茶我自己會倒,更不敢勞動尊駕。”
關雪羽只得收回了手,終於不得不又接觸到了那雙最怕接觸的眼睛。
這雙明媚的大眼睛,現在是睜得又大又圓,在滾動的一層淚水裡,猶自鋒芒畢露,毫不含糊。
“好吧……我們現在該是把話說清楚的時候了。”
兩隻手往懷裡這麼一抱,低下來的目神,像是交叉着的一把剪刀,關雪羽正好就在那刀鋒交叉之間。說不出的“怨”“恨”“憐”“愛”“妒”一股腦兒的,可全都在那般眼神裡表露無遺。
關雪羽只覺得心裡一陣子嗵嗵直跳,那份子尷尬可就別提了。
要說起來,他可並沒有幹什麼虧心事,這份子彆扭純屬多餘,只是最難消受美人恩,在基本上她對你好,你無以爲報,便是有欠於她了。
避走無路,圖逃無能,站起來不是,坐下來也不是,搖頭,點頭,都不是……可真難爲他了。
“你怎麼不說話?”
“姑娘又要我說些什麼?”關雪羽忽然站起來,匆匆地走向一邊。
“說——”鳳姑娘跟着走了過去,“說你到底是喜歡誰吧!”
這可真是相當大膽的一句話,關雪羽聆聽之下,由不住大大地爲之吃了一驚,乍聽之下,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忽地轉過身子來,直直地盯向鳳姑娘:“你說什麼?”
鳳姑娘賭氣問道:“我只問你,我和麥小喬兩個人,你到底喜歡誰?”
說着說着,竟然觸動了傷懷,兩行淚水突地奪眶而出。紅着的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直盯着關雪羽的臉上,上胸起伏,呼吸頻繁,敢情是十分當真。
關雪羽冷冷一笑:“我爲什麼一定要回答……這些?何況……哼……”
“你說什……麼?”
“何況我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說了這句話,他轉身又回到了原來的坐處,坐下來。
鳳姑娘一個人站在那裡發愣,只見她緊緊地咬着下脣,自已在跟自己賭氣似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
“不行,你得告訴我……你現在就要想。”
她又跟了過去,仍然是先前的那個姿勢,兩隻手抱在前胸,那種表情分明是耗上了,今天非得要跟對方見個真章不可。
關雪羽這一霎,可真是心裡亂極了。
“你又要我……說些什麼呢?”
他的一雙眼睛,緩緩擡起來,打量着站立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間的這個絕色佳人,這個女孩子也是救過自己性命的恩人。人非草木,誰能無情?硬要說討厭她,那可真是矯情之言,違心之論了,其實,他眼睛裡含蓄着的光彩,早已把他的內心感情傳遞過去,然而這並不表示他忘情於麥小喬。
只是,對鳳姑娘來說,這卻是不夠的,她要的是一句堅定不移的承諾,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獨佔的感情。
“你怎麼不說話?”鳳姑娘忽然輕嘆了一聲,“你竟然這麼難以……出口?算了……我也不再逼你了……”
一面說,她癡癡地在桌前坐了下來,自己從暖壺裡倒了一杯茶。當她舉杯自飲的時候,才覺出來那隻手在抖,杯子裡的茶水,險些溢出來——她苦笑着放下來,用兩隻手接着這隻杯子,感情在心裡作祟,紊亂、煩躁,確是苦得很……
“你可相信?”她緩緩地說着,眼神兒注視着杯子裡的茶,“這一輩子,我還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要是有的話,你就是第一個……但是,不幸得很,好像我卻比別人晚了一步……”
說着她就把身子背了過來,卻由身邊革囊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繡荷包。
“這是我自己做的,你可別笑……一直忘了拿給你——”
緩緩地遞了過去,卻仍然低頭,直到關雪羽接過去之後,她才擡起眼睛來。
關雪羽怔了一怔,喉結動了動,他也並非全不知情,只是生平從來沒有領受過這般情誼,眼前的鳳姑娘,心中的麥姑娘兩個姑娘的影子,糾纏在一塊,以前也不是沒有想過,每一次想起來,都令他心神不安,也從來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眼前更令他心躁不安。
“你,這又是何苦?”
一霎間,心裡像是壓着了大塊的鉛,那個繡荷包,敢情是出自鳳姑娘的一雙巧手,繡製得別出心裁,三色珠花,滾鑲的亮片,看上去已是別緻好看,再加上銀絲穗子,確是不落凡俗。
荷包裡還裝着一些日常備急的東西,都是他們金鳳堂馳名天下的各樣靈藥,“續命丹”、“千金油”以及八樣能解百毒的不同藥品,每一樣都用精緻不同式樣的小小瓷瓶裝着。金鳳堂靈藥,天下馳名,往往爲求一粒,苦無門路,想不到一下子卻得來許多,對於一個行走江湖,扶弱濟危的俠士如關雪羽之流來說,拋開鳳姑娘的私情,只是這些藥物的本身價值來說,已是萬金難求。
看着關雪羽喜歡,鳳姑娘臉上也綻開了笑意。
“這些都是我平常日子小心收藏的,就拿續命丹、千金油這兩種藥來說,我爹爹也早已不制,所剩極爲有限,就是我要也要不到呢!”
關雪羽好生過意不去,要退還給她,鳳姑娘當然不肯,然後她又一樣樣地解說着各種藥物的不同用法。她這裡細細地說,他那裡細細地聽,偶爾接觸的眼波,含蓄着“無猜”的情意,這樣的情景饒是“膩人”而大費思忖了……
話說完了,四隻眼睛猶自靜靜地對看着。
一片紅暈起自關雪羽的臉上,他警惕着忙自把目光移開了,禁不住熱血翻騰,全身發燥,好不氣悶。
“唉——”
重重地嘆了口氣,站起來在室內走了半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電也似的射向鳳姑娘。
“姑娘對我好,燕雪非不知情……日後如有用我之處,只請隨時關照,就是爲姑娘你而死,我也值得,絕無任何怨言……”
鳳姑娘爲之一哂,心裡可是又甜又臊,卻禁不往對方猛烈的目神的逼視,羞答答地垂下了頭兒。
關雪羽這幾句話誠然是肺腑之言,只是鳳姑娘如果夠仔細,當能聽出其弦外之音,那意思分明是在說,不惜爲對方一死,卻無能共效于飛——只是鳳姑娘一時卻哪裡又能體會出來?
她幾乎有些出乎意外的喜悅,先時的憂怨、猜忌,一股腦兒爲之消失,留在心裡的只是那股無限的甜……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誰又要你去死來着?”她重綻笑靨地道,“以後不許你再提這個字……知道不?好了,我該走了。”
關雪羽想不到自己一句話,竟使得她如此開心,原以爲又將要生出許多枝節了,卻是有些出乎意外。
他本有很多話要說,既然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就必須交待清楚,好不容易提起了勇氣,待得剖明心跡,對方卻忽然又要走了,真是捉摸不定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時只看着她發呆。鳳姑娘已經走到了門前,站住腳,回頭一笑道:“這些日子,你可是悶壞了吧?放心吧!你就快自由了……我爹這兩天就會找你……”
關雪羽心中一喜道:“是麼?”
鳳姑娘緩緩地點點頭,驀地飛紅了臉:“他……有事要跟你談……但是談些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說了這幾句,她的臉可就更紅了,倏地轉身,快速離開,一徑地去了。
關雪羽重新展視對方所送的那個珠花荷包,發覺到裡面竟然還有東西,是一塊湖青色的絲巾,銀色絲線滾着邊兒,中間用大紅色的絲線繡着些什麼。
“雪羽清賞”“永結同心”。
這兩行字,已是夠清晰,接着的一隻紅鳳,不啻代表了這個多情鳳姑娘的簽名,整個絲巾飄散着淡淡的一種清香,想是用薰香薰過。這個鳳姑娘只當她拿刀動劍慣了,哪裡曉得她居然還作得一手好女紅,而且十足的女兒心思,倒是關雪羽前所未料及。
然而這一切看在了關雪羽眼裡,卻沒有絲毫甜蜜的慰藉,反倒帶給他無比沉重的壓迫感覺。
凝視着這方絲帕,他真個是感慨萬千,頻頻搖頭嘆息不已,自忖着終將要辜負了對方的這一番情意……
那是因爲他內心的深處,始終忘不了另一位姑娘——麥小喬的影子,這個影子一直無從追溯是什麼時候進到他心裡面來的,總之,它確已在那裡面生根發芽,隨着時間的增長,如今已是蔚然成陰,想要連根拔除,談何容易?
這麼說,並不是表示鳳姑娘在他心裡就沒有地位了,正因爲鳳姑娘強烈地闖進了他的心扉,才使得他在情緒上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擾,而感到難以適應。
感情之於人實在有難以理解之微妙,一任你是天大的英雄豪傑,栽進到感情的漩渦裡,也只有聽憑擺佈之一途。一入情關,想要從容進退,便是大費周章,運用慧劍斬斷情絲,更是談何容易?
站起身來,來回地在這間房子裡走着,這可是他出道以來從未遭遇過的難題,可比面臨強敵,臨陣廝殺更惱人多了。
天色已經大亮,一片朝陽掠過房脊,灑落在前院裡,樹上的樹枝經陽光一照,紛紛幻作異彩,自此遠眺,浩浩雲瀚更無一絲流雲,但見遠山近嶺,疊疊相重,頂上白雪亮着燦銀,刺得人肉眼生疼。
君子之異於小人,正因爲前者具有坦蕩的胸襟意志,後者卻常感慼慼,這番道理,雖不能一概而論,卻多少標明瞭大丈夫擔得起放得下的磊落胸襟,正是哪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這麼一想,果然大見輕鬆,較之先前,判若兩人。
陽光下,只見冰兒笑嘻嘻地提着食盒,一徑來到了近前,請了個安道:“相公早啊!”
關雪羽讓她進了屋子,冰兒一面把早餐擺上了桌子,一面笑道:“我們姑娘回來了,相公你可知道?”
關雪羽點頭,不便說明。
冰兒道,“剛纔我聽見堂主跟我們姑娘說話,還提到了相公你的名字來着。”
“啊——”關雪羽道:“他們說些什麼?”
冰兒嚶然一笑,卻又搖搖頭:“這……我可不能說,反正是……好事就是了。”又笑了一聲道,“到時候少不得還要來跟相公討賞呢!”
關雪羽皺了皺眉,心中怔了一怔,他好不容易纔把這件事撇開一旁,卻不願爲此再次神傷,聆聽之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多問,只是心裡卻留下了一份仔細。
冰兒扯東道西地又說了許多別的,關雪羽卻也沒心思再去多聽,心裡卻在作一個盤算,權衡着未來的得失。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