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已經是大亮了,石案上那盞油燈,噗地一聲忽然冒了個火花,隨即爲之熄滅。他心裡像是壓着石塊那般的不開朗,他無可奈何地由位子上站起來,步向窗前,陣陣晨風襲過來,意外的,他發覺到,兩行水仙開得異常燦爛,卻有一個白首禿頂的和尚,正蹲在那裡整理,不由心裡動了一動。
水仙花在這一個時令裡盛開,似乎是早了一點,或是山上寒冷,連花幾也亂了規矩,妙在這片景緻那麼好,自己方纔來時,竟然是沒有發現。
那個禿頂老和尚也不知是誰,從背影上看,像是這裡的佛淵閣管理師父,法號大昌,自己與他不過前此留寺時見過一面,不甚熟悉,也就不必打什麼招呼了。
勉強耐着性子,在屋裡呆了半個時辰,老和尚竟是還沒有轉回,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向很沉得住氣的性情,今天竟像是說不出的急躁,想一想也是不解,惟恐出雲和尚轉來發現了,又出言奚落,便耐下性子來,在蒲團上趺坐運動一回。
也許是方纔吃了那株粉頭烏,又喝了些輕身益氣寧神的藥汁補物,這一運功坐息,先是思潮起伏,漸漸鎮定下來,他原意不過是略作調息,使得精力恢復即可,哪裡知道竟自入定了。
——或許是那些食物的特殊功能漸漸引發生效,關雪羽只覺得通體上下一氣相通,暖洋洋,溫酥酥地,一氣貫穿奇經八脈,繼而三十六重樓,正所謂“三花蓋頂,正氣朝元”,整個感觸完全浸之於“坎離相交”之中,此時此刻,自是人我兩忘矣。
說是“一覺醒轉”也未嘗不可,像關雪羽這類深精異功的奇人,原本把內功調息“入定”功夫,當作睡眠,時間可長可短。平常關雪羽運功入定,最多不過個把時辰,即可自行醒轉,今天卻不知怎地把例行的功課時間延長了。促使他醒過來的直接原因,是映在眼前的刺目紅光。待到他睜開雙眼,才猝然發覺到敢情已是日暮黃昏時分。
幾隻白羽山禽,低飛在出雲寺頂,發出“呱呱”刺耳的鳴叫之聲,顯然“倦鳥思歸”正是一日將盡。關雪羽由蒲團上站起來,只覺得一派神清智爽,等到他確定了眼前時刻,由不住心頭一驚。
出雲和尚分明還沒有轉回,另一個和尚,顯然卻已經等候着他了,禿頭、白眉、清癯、瘦小——就是方纔在院中弄水仙花的那個佛淵閣的師父大昌和尚。“阿彌陀佛,少施主醒了?該是晚膳時間了。”一面說,這個和尚緩緩由椅子上站起來。
關雪羽怔了一下,打量着他道:“是大昌大師父麼?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出雲老方丈呢?”一面說,隨即四下張望一眼,卻不見老方丈蹤影。
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老方丈暫轉前殿,要少施主在此靜居三日纔可下山……老僧奉命服侍,待與少施主講上一卷經文,阿——彌——陀——佛。”
“哼哼……”關雪羽冷笑了一聲,暗忖着好個狡猾的出雲和尚,自己不現身,卻要這個大昌師父來應付我,想要我在此居留三天,莫非做夢?當下直視向大昌師父道,“多謝大師父,在下此刻無意聽什麼經文,請領我與貴方丈一見,我這就要走了。”
大昌和尚微微一笑:“少施主大概還不明白,老方丈在前殿坐禪,囑咐老僧說,要三日之後才能醒轉,少施主三天之後再見他吧!”
關雪羽點頭道:“原來如此,好吧!既然他無意見我,我也就不見他了,就煩大師三日之後,代向他轉告一聲,我這就下山去了。”說着向對方大昌和尚深深一揖,邁步向外就走。
不意他這裡腳下方一邁動,卻只見眼前人影一閃,一片微風掃過,大昌和尚已是當門而立,好快的身法,敢情身手不弱。觀其站立之處,不偏不倚,正好攔在門道之中,擋住了關雪羽的去路。
關雪羽心頭一驚,後退一步道:“咦,大師父這是爲何?”
“阿——彌——陀——佛,少施主萬請海涵。”大昌和尚深深地彎了一下腰,問訊道:“老衲奉命侍候施主左右,三日內請施主暫不離開。”
關雪羽這才明白過來,一笑道:“我明白了,老和尚是要大師父你監視我的進出,可是?”
“施主言重了。”大昌和尚雙手合十道,“施主請先用晚膳吧,吃完了,老衲有一段‘大佛頂首伽藍經’要與施主研究呢!”
“謝了。”關雪羽霍然之間怒火由心起。只是無論如何,出雲和尚對自己總是一番善意,卻是莽撞失禮不得。“大和尚,請你讓開些,在下不便開罪。”一面說,右手一沉,用肘臂之間的力道,向着對方和尚腰間搪去。因不知對方到底功力如何,關雪羽只不過用了三成力道,哪裡知道這個大昌和尚卻是個十分強悍的練家子。關雪羽這隻膀臂方自搪出,和尚忽然凹腹吸胸地向後收了一收,足下不移,卻硬硬地把腰腹收進了半尺有餘。關雪羽的這一式搪手,想不到竟會落了個空。
“阿彌陀佛,少施主還是稍安勿躁的好,老衲失禮了。”嘴裡說着,兩隻枯瘦的手掌,左右齊開,驀地直向着關雪羽的雙肩上抓去。這麼一來,關雪羽可不能再等閒視之了。他“燕”家身法,果真是虛實莫測。大昌和尚雙手方自向下一按,倏然間,眼前清風www.Qingfo.Cc一陣,人影乍飄,手上一鬆,已自落空。大昌和尚心頭一驚,腳下一個搶步,擰身現掌,正待向對方身上擊出,關雪羽卻遠較他要快上了許多,一股奇熱氣息,隨着凌厲的掌風,已向他背後“志堂穴”上攻來,掌出如電,簡直不容大昌和尚少緩須臾,再想抽身已是不及,頓時只覺得後肩上一陣奇熱,卻已爲對方凌厲的掌力逼了上去,足下閃了一閃,向前一連踉蹌了三步,才得掌樁站穩。
關雪羽當然無意傷他,是以臨時存了仔細,這一掌如果真的打實了,大昌和尚非受傷不可,此刻卻只是把對方身子逼開去而已。“失禮了。”隨着他的話聲出口,身形一閃,已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大昌和尚受了出雲老方丈的囑咐,表面上來此與關雪羽講授佛經,實則卻也有看守他不令外出的任務,現在乍見對方少年,已將奪門而出,職司所在,如何依得。“少施主你走不得。”嘴裡嚷着,情急之下,這個和尚足尖力點之下,施了一個虎撲之式,兩隻瘦掌交錯着,用“白猿獻掌”的一招,直向關雪羽兩掌上拿去。和尚用心,只待着這一雙手掌搭上了對方肩頭,則可施展佛門“分骨術”手法,先將對方一雙手臂拿脫節再說,這麼一來,對方想必就老實了。哪裡想到對方這個年輕人竟是這般扎手。他這裡雙手方遞出,即見關雪羽身子向下一收,緊接着一個急旋,有如飛雲一片的已閃了出去。大昌和尚“嗯!”了一聲。他既爲出雲和尚看重,當然不是無能之輩。眼前一見關雪羽要走,更是情急,一聲叱道:“哪裡走。”灰衣翻揚之處,即由其肥大的袖口內,蛇也似的飛出了一根杏黃色的絲絛。
原來在這根絲綜上,大昌和尚有幾手絕活兒。他早年有個外號,人稱飛索僧,出身少林,爲少林寺內習此索技僅有之二僧之一。如今這門索技,也早已經失傳武林,出雲和尚深知他有此一技,很可能便由於如此,才令他看守關雪羽。
關雪羽身形方自縱出,在空中將下未下之間,只覺得足下生風,一根軟絛已臨足下。
和尚這一手功夫,堪稱巧妙至極。這根絲絛一經拋出,在空中成了一個“之”字形,由下而上直向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來。
也是關雪羽一時大意。由於方纔一試之下,雖知和尚武功不弱,可也絕難是自己對手,因而並不曾把他放在心上。這時見狀,卻也並不十分在意,左足一挑,腳尖上暗用力道,直向着這根絲線上挑去。待到他足尖方自與絛端一接觸,才知不妙。敢情那長有十丈的軟索,其上竟似絲毫不着力道,出奇的軟。關雪羽一驚之下,不容他抽招換勢,足下軟索已如同怪蛇也似的乘勢而上,力道運用之巧妙,堪稱一絕。只覺得“唰!”地一聲,已將關雪羽全身上下套了個緊,緊接着在空中打了個螺絲旋兒,直栽了下來。
關雪羽一時大意,爲對方拿住。畢竟他“燕字門”出身之人,功力大是可觀,即使如此,卻也絲毫不着敗象,身子一溜煙地墜落地面,兀自直立未倒。
大昌和尚一聲叱道:“倒!”只見他單手運勁,霍地向外一帶,這一帶之力,其力至劇,誰知對方年輕人直直站立的身軀,竟是絲毫也不曾搖動。
大和尚第二次運勁,足下跨馬單襠,右手用“左銅錘”巨力,第二次力帶之下,決計要把對方這個年輕人扳倒了。這一帶之力,何止千斤?即使是一座石碑,也能爲他扳折了。
關雪羽偏偏是直立不倒,大和尚的千斤力道,看上去有如蜻蜒撼石柱,顯然是又白施了。
兩個人——一僧一俗遙遙對立着,有如石頭人一般,介乎兩者之間的這根絲絛,像是鋼索一般繃得那麼緊,大昌和尚可是施出了全身力道。他單腕纏索,身形半偏,一次又一次地把全身內力貫注進入絲絛之上,一霎間面紅如血,額頭上青筋直跳,浮起了一片汗珠。
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勁兒了。
關雪羽顯然被對方這個和尚逼惱了:“大昌和尚你是扳不倒我的,就讓你見識見識吧!”一面說,他自丹田內徐徐提起了一股勁道,曲徑通幽地灌輸於一雙手指之間,隨即向着那根被拉扯筆直,形同鋼索一樣的絲絛上落下去。
大昌和尚那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這時見狀,只嚇得瞪大了雙睛。他不敢相信對方這雙手指竟能把貫注有無限內力的這根絲線剪斷。
事實確是這樣。
就在關雪羽這雙手指落下之處,耳聽得“崩!”的一聲輕響,這根較拇指還要粗上一倍的絲絛竟自從中折爲兩段。
由於力道過劇,大昌和尚整個身子霍地向後直仰了下去,一骨碌,翻出了丈許開外。站起身來的大昌和尚,一面氣喘着,先時通紅的臉這一霎卻顯然又過白了。“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大昌和尚那麼驚悸地打量着對方,“少施主好俊的功夫——老衲自愧不如,拜服之至……”
關雪羽卻已將身上繩索脫下,微微一笑道:“這麼說,我可是得走了?”
大昌和尚嘆息一聲道:“老衲無力阻擋,也只有悉聽尊便了。阿——彌——陀——佛——”
關雪羽冷笑道:“那就請和尚你轉告方丈一聲,說我走了。”話聲纔出,立刻就覺出身後有異。關雪羽身形向前一壓,捷如怪蟒一般地已把身子轉了過來,卻是一片三菱紅葉,直向他頭頂上飛來。觀諸這片紅葉的飛落之勢,稱得上至爲巧妙。關雪羽一經發覺,這片小小紅葉已取垂直落勢,直向其頂門上直穿落下來,勁道之猛,大出常態。關雪羽心頭一驚,觀諸眼前情勢,如果用尋常閃躲或是接收暗器之手法,都不適合。總算他的“燕子門”手法特別,一式“反摘金鉤”,被公推爲燕門不傳絕技之一。眼前情形,對方所發之暗器,雖只是小小一片紅葉,一經傑出的內家功力注入,其上力道,較之金鐵毫無少讓。尤其像是眼前這般直角折落之勢,更是武林罕見,爲關雪羽平生僅見。“哧——”一股尖銳風力,透過那片小小紅葉尖端,直向關雪羽頂門之上力投直下。
情勢之險急,局外人實難想象,卻也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有數。關雪羽似乎已無能躲閃,偏偏他那隻反撐過來的手掌竟有摘星拿月之妙。只一下已將來物兜入指掌之間,看來固是險到萬分,卻連關雪羽的髮梢也沒有沾着。
關雪羽原以爲那片紅葉有破石穿革之力,待到入手之後才覺出其上敢情並未曾着有絲毫力道,輕若鴻羽,心內暗吃一驚,領會到對方這種“力道中抽”的手法,的確高明。
武林中具有這等手法的,他自忖除了父親之外,至少這還是第一次遇見,當然,立刻他也就知道發放暗器的這個人是誰了。除了“出雲”老和尚之外,似乎沒有別人有這般功力。
當前竹影裡傳出了一聲輕嘆,一個人輕聲道:“還有這個。”
關雪羽一聽聲音,就知道自己並沒有猜錯,發暗器者正是出雲和尚本人,卻是沒有時間容得他打一聲招呼。緊接着老和尚話聲之後,只聽得竹叢中一陣亂響,隨着搖動的竹梢,一千百片竹葉有如飛蝗萬點般,更似亂箭齊發,一股腦地全數直向着關雪羽全身族擁了過來。
暗器手法有所謂的“滿天花雨”打法,觀之眼前的一片竹葉,卻是較請前者要高明多了。千百片竹葉乍觀之下,形若一片碧海,呼嘯狂涌而來,似乎每片竹葉上都灌注有充沛的勁道,只聞着凌厲的呼嘯聲,已有驚心動魄之勢。
關雪羽猝然一驚之下,發覺無論攻守走防,都已無能爲力。很明顯的,老和尚這是逼着自己要見真章了。
關雪羽雖不情願上來現出他燕家不傳絕技,可是情勢所遏,卻又似乎非要施展不可。雖然說這門功力自己並未練就十分火候,卻也大可一用。
驀地,他長吸一口氣,右手飛掄處,一件長衣已凌風抖出。空氣裡像是摔碎了一個瓶兒那般地脆響了一聲,卻只是一出即收。隨着他抖動的長衣,大股疾風,怒濤排空般地炸了出去。風捲、葉落、衣出、衣收——四股不同變化,看起來形同一式,這種“碎髮即止”的出手,儼然是一派宗祖的大家之式了。
風飄衣影,其勢如鷹。
山雲老和尚已來到了眼前。
四隻眼睛對視之下,老和尚清癯的臉上,洋溢着無限欣慰之情——卻又似幾分淒涼。“阿彌陀佛——老和尚總算老眼不花,燕家門終將有後……我已無能阻你……且由你走吧!”不知是過分欣慰,或是別有感觸,隨着話聲一頓,一串清淚,竟籟籟奪眶而出,點點滴滴跌落塵下。
關雪羽原已激起的一腔怒火,目睹及此,竟是發作不得,事屬昭然,老和尚這是在測驗自己的功力,顯然他已經放棄了再阻攔自己的決心。關雪羽這一霎,內心真是矛盾極了。
片刻心神交戰,他才向對方這個深愛自己的老和尚抱了一下拳,一言不發地轉身自去。
山頂上原已聚滿了霧氣,敢情暮色已沉。
關雪羽去勢又疾,很快便已消失在暮色之間。
兩個老和尚,四隻眼睛那麼悵望着。
“阿彌陀佛,”良久,大昌和尚才宣了一聲佛號轉向出雲和尚喃喃地道,“這位少施主,原來是‘燕家門’的出身,怪道有這般身手……”
出雲和尚點點頭,嘆息道:“他的確身手驚人,只是卻未必能逃脫眼前一步大難……”說着,他隨即發出了一聲浩嘆。
“這……”大昌和尚顯然怔住了。
“老衲已是無能爲力……”出雲和尚口中喃哺,合十道,“我佛慈悲……保佑燕家這個僅有的根苗吧!”
八月十五日。
凌晨。
鳳陽城西,長淮衛近郊,薛家老坊。
天不過才約約的有些兒明意,薛家老坊已開門應早市了。
早市,燒餅,麻花兒,油條果子,江米糉子,紅米粥,糯米糕,油餅,豆腐腦兒,豆漿……大概就是這些了。薛家老坊顧名思義,當知是一塊老字號了。老字號必然有老顧客,薛家老坊可就是全靠這些老顧客捧場,才得生意鼎盛,遠近馳名。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店不在小,有客則昌。別瞧薛家老坊的店面兒不大,說到早市生意,整個長淮衛地方,可就數他這一家最盛了,就連鳳陽府也算上,勝過它的可也不多。吃過的客人都知道雖然是普通的幾樣早點,薛家老坊做出來的味道,就是與旁人不一樣,莫怪亦有人大老遠的由鳳陽府趕來,爲的是一快朵頤。
年頭固然不對,地方奇旱,長淮衛竟是託老天爺的福,居然與臨淮關一樣,尚能勉強維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幹了兩口,剩下的兩口出水也不多,爲了他們這塊多年的老字號,不得不勉力地苦撐着。
小夥計李昆才一撤下門板,一條長長的人龍,已經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婦、老奶奶拉着小孫孫……油條麻花,豆漿燒餅,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孫三代都出動了,還是忙得團團打轉。
他這裡也有十來張桌子,開門應市,門一開啓,衆人一擁而上,馬上可都坐滿了。
關雪羽晚了一步,輪不到他上桌子,買了兩套燒餅油條,一張油餅,待將離開,卻被好心的薛家爺爺一隻旱菸袋杆子攔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裡遲疑了一下,關雪羽點點頭,“不錯,我是……外地來的……你……”
“哈哈……”老爺爺咧着嘴笑道,“趕了夜路?瞧瞧這一身的土!來來來……弄個座兒坐下歇歇……”人可真夠熱心,一隻手拉着關尋羽,旱菸袋分撥着前面的人,“勞駕,借光——這可就把關雪羽帶到了座頭兒上。
座頭並不空着,早有一個人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裡。嘿!好小子,一個人佔着整張八仙桌子。
“對不起,爺兒們。”薛老爺爺一面拉出一張椅子讓關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擠一擠吧!”
“混——”下面一個“蛋”字沒出口,算是給對方留了些面子,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來,敢情是不樂意。
不要說薛老爺爺,就連關雪羽也給怔住,咦?老爺爺臉上可有些掛不住了,一面打量着這個不通情理的主兒。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蛋子,吊梢眉,高個頭,腰彎下來活像個大蝦米,一身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加起來,大概沒有四兩肉,好不講理的一張臉。
背上揹着馬連草的一頂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長褲,足下是一雙多耳芒鞋,桌面上紅絞子包着個長方的窄細匣子。這漢子怒睜着一雙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爺爺:“老東西,沒瞧着這座兒上有人麼,幹什麼還往這裡擠人?要不是看你一把歲數,我這就剝了你的皮——”好傢伙,這麼橫的客人,還真不多見呢!
一聽見要剝皮,薛老爺爺可捺不住了,早年練過幾年拳腳,雖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說在地方上混了這麼些年,晚年生意發財,誰見面不笑着哈腰,先給他老人家打上一聲招呼,請安問好,這小子算是老幾?居然給臉不要臉,上來就要剝皮。“你……這個混……小子……”心裡一氣,老頭子赤着臉,紅着脖子,連身子骨都抖顫了,一根旱菸袋杆子,幾乎都要指在那漢子的臉上。
一看要生事,關雪羽第一個皺起了眉頭。他可不願意惹事生非,尤其是這當口兒。“算了,算了……老爺爺,你坐下來吧……”嘴裡說着,就把薛爺爺按坐下來,一面打量着對方那個不講理的客人,“老兄這是怎麼說的?何必出口傷人?”
“你又算老幾?給我起來。”這麼一叫嚷,自然語驚四座,頓時舉座無聲。一看要鬧事,薛家幾口子,可都聚集了過來。當家掌櫃的薛託,四十來歲,膀大腰圓,一張黑裡透紅的臉,鬍子根根見肉,就看這副長相,豈是好欺侮的。他這裡一現身,先向着關雪羽賠笑拱手說道:“客人,沒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來得正好。”老爺爺氣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個瘦子,“這位客人是屬螃蟹的,橫行霸道,他要剝我的皮呢,你倒是給我說說看,有這個理字沒有?”
薛託冷眼上下一打量對方這個客人,心裡可就有了數,在江湖上跑的人,講究的是“識相”二字,一看對方這張陰陽怪氣的臉,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講究的是八面光,又謂之“和氣生財”,別看薛託一副膀大腰圓的架子,說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靈活得多了:“客人有話好說,這是怎麼說話的?……您這麼一嚷嚷……咱們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話好說嘛,來來……坐坐……”回頭叱喝一聲,“來,給二位客官看茶。”
關雪羽固是見怪不怪,坐着不動,那個瘦漢子,倒像是觸及了什麼,一時也不想發作了。冷笑了一聲,瘦客人坐是坐下了,兩隻眼睛裡,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個規矩,我先來的,再說,我們還有人來,我也不是不給錢。”說到錢字,瘦子一隻手已摸出了老大個兒的一個元寶——足足有十兩重的一錠官銀。“哼,夠不夠?這張桌子我是買下來了。”手按,銀落,跟着拿開了手,嘿嘿——大傢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個大窟窿,卻與那錠銀子一般平齊,元寶可是齊邊兒地嵌進去了。在場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臉啦,一個個目瞪口呆。
先是瘦漢子的出手,已夠驚人。這年頭兒,十兩重的大元寶,吃一餐早點?簡直是斜門兒,敢情是財神爺上門來了。繼而,接下來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駭然,練過幾年拳腳的薛託父子,看在眼裡,嚇在心裡,尤其是薛老爺爺,先時的一肚子邪火兒,早就飛得沒了影兒,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兒了。“這……客人你這麼一說,倒是小老兒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轉向關雪羽,抱拳怪不得勁兒地道:“這位相公沒得說的……您請這邊擠擠吧!”鄰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趕忙讓了個空位,起身相邀,關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搖頭一笑,這當口兒,他倒是不想動了。
“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還有朋友,您就挪個座兒吧!”掌拒的話鋒一轉,顯然站在瘦客人這邊了。
瘦客人兩隻眼裡厲光奪人,那樣子恨不能一口把關雪羽吞進了肚裡。
偏偏關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穩如泰山,一杯熱茶下肚,就更不想動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發作,只聽得門前蹄聲得得,繼以傳過一陣極爲悅耳的小小串鈴聲。
對於久處此地的朋友來說,這種聲音,因是一聞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鈴鐺聲音,只是耳邊上這串聲音,卻顯得小巧細緻多了,聽在耳朵裡分外悅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發作的臉,在忽然聽見了這陣子鈴、蹄之聲,不禁微微一變,慌不迭地離座而起,閃身直直地侍立一邊。
這個奇異的動作自然引起了各人的好奇,全都情不自禁地向着門外注視過去。
一匹油光水亮的紅鬃大馬,參着個長身細腰的大姑娘,就在衆人聞聲注目的一霎眼之前,來到店前。
馬俊,人嬌,可都是好樣的。百十雙眼睛,俱都呆住了。
不過是十的年歲,長長的一頭黑髮,斜着梢兒,自一邊搭落下來,扎着金絲帶子,上面綴着光華奪目、老大的一顆明珠,紅緞子對襟單衫,配着碧海天青的八幅風裙,只瞧瞧這身衣着,已知不是尋常人家之所能及,更別說模樣兒多麼逗人了。一人一馬,猝然的來臨,對於薛家老坊上百的客人來說,豈止是眼前一亮?張着跟的閉不上,閉着的嘴張不開,小地方嘛,見過多少世面?
打量着這般衆生相,馬上少女先就不樂,眉毛微微皺着,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討厭”,腮幫子可就擰向一邊去了。
大傢伙這一會兒纔像是喘過了一口氣兒。
小夥計李昆,像是驚了風地打了個哆嗦,這纔想到了應對之方,往前趕了一步,險些兒還摔了個大馬趴。等到他來到了人家跟前,想接過馬繮,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馬繮固然是到了人家身上,李昆身上還被人拐了一肘子,“閃開。”聲音出奇的刺耳,可不比剛纔那聲嬌滴滴的“討厭”叫人聽着舒坦。這一肘子可是夠李昆受的了,嘴裡唉喲一聲,死人似的往下直躺了下去。“哧!”——緊接着又是一鞭子。李昆聞聲先來了一聲怪叫,怪叫的是,鞭子抽在脖頸子上,倒不怎麼痛,一勾一帶,隨着對方那個拉的勁頭兒,李昆想賴在地上不起來都不行,硬是活活地給拔了起來——“我的媽!”心裡嘀咕着,這個傻小子簡直還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兒。
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兩個人,一個長身玉立的標緻姑娘,一個尖臉猴腮的瘦漢子。
這位主兒李昆可認得,正是剛纔店裡鬧事的那一位,不用說,方纔那一肘子,就是他賞給自己的,至於後來的那一馬鞭子,卻是出自對方那個標緻姑娘的纖纖玉手了,這一點卻無須置疑,因爲馬鞭子還在對方手上。小夥計李昆可就摸着脖子發起了傻來,怎麼也想不通,鞭子抽在脖子上還會不痛?
人家姑娘瞧着他的眼神兒,可是夠狠的,李昆哪敢正眼看,低着頭就一邊去了,卻忍不住在邊上偷偷打量。別瞧尖臉漢子剛纔在店裡耍銀子罵人,像那麼一回事似的,這會子在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姑娘面前,卻顯得畢恭畢敬,一副順從的模樣。
在小夥計李昆的眼裡,眼前這一個大姑娘可真是太美了,比年畫上面的五色仙女還美。她的臉、手……凡是露出來的地方,其白如玉,再着上一點兒紅暈……就是那個顏色。他聽過說書的先生,說過楊貴妃的臉:“新剝了皮的雞蛋子兒,在胭脂盒兒裡打上三轉,說白不白,說紅不紅。”對了——就是這個顏色。早先他還不信人的臉會有這個顏色,可是在此一刻,目睹對方姑娘的這一霎,他算是死心塌地的信了,真信了。
然而,美固是美極矣,卻叫人看着害怕,尤其是對方冰冷的那雙大眼睛裡所露出的眼神兒,哪怕是被她瞟上這麼一眼,也叫你心裡打顫。“他孃的,女仙——不……妖婦,狐狸精……”心裡嘀咕着,凡是他知道用來形容漂亮女人的字眼,都想遍了,總覺得還是不恰當,卻非得狠狠地咒上這麼幾句才能解饞。
人家姑娘可不是老站着,讓他儘自地打量。這一會兒的工夫,尖臉漢子已把姑娘那匹上好的紅鬃大馬拉到了槽裡,仔細地拴着,這才轉回去頭前帶路,領着姑娘進了薛家老坊。
百十張臉子,都成斜眼的公雞,莫怪乎大姑娘面罩寒霜,哪有這麼盯着人家看的?
尖臉漢子就像是跟在皇妃娘娘跟前的太監一路引着紅衣少女來到了早先他佔住的那個座頭兒,忽然怔了一下。
你道爲何?敢情關雪羽還坐在那裡,這麼久的工夫,他老人家連屁股都沒有挪一下。他倒真沉得住氣……你們來歸來,我吃歸吃,兩套燒餅果子已經下肚了,正自安詳地喝着豆漿。
紅衣少女站住了身子,面色輕嗔,拿眼神睨了尖臉漢子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說,你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尖臉漢子那張弔客臉,可有些掛不住了:“你——怎麼還沒有走?”聲音卻氣抖了,再也顧不得身後主子平日怎麼關照他的,腳下一上步,五指皆分,如鷹拿兔,直向着關雪羽的背上抓下來。
天下事,可真有這麼巧的。這位關相公,早不移身子,晚也不移身子,單單就在這個時候,身子往前挪了一下,尖臉漢子的“爪子”,居然抓了個空,擦着對方身邊落了下去。
事情似乎再自然不過,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竟是絲毫不着痕跡,誰也看不出一些兒破綻。
尖臉兒真傻了臉,一咬牙,第二次運掌,指尖一挑,暗施真力。這一手叫“魚躍鷹飛”,倒是武林中不常見的厲害招法。忖度着,一派斯文的關雪羽,如何當受得住?一經着上,怕不立刻來上五個血窟窿。
眼看着關雪羽萬難躲閃,就在這危機一瞬的當兒,半截鞭穗兒,忽然搭在尖臉漢子的手腕上,力道兒夠勁的,硬硬地止住了他的下落之勢。
尖臉漢子半聲不吭地收回了手,停立一邊。一旁掌櫃的薛託,慌不迭上前幾步,拉出了板凳,賠着笑道:“大小姐……你是貴人光臨……我們這裡太寒酸了。”
大姑娘擡起眸子,掃了他一眼,也沒答理他,微微偏過一些身子坐了下來。
眼神兒,可就無巧不巧地與正面坐着的關雪羽對在了一塊兒。
一個是仙姿相貌,幽步窈窕,一個神蘊清流,質樸沉着。四隻眼睛對視之下,關雪羽倒不便失禮了:“對不起,真對不起,姑娘,我佔了你的座兒——”還想再客套一句,對方姑娘似笑又嗔的眼神兒卻移到了別處,眉梢眼角,不啻風情萬種,卻是剔透玲瓏,冷豔獨絕。這還是關雪羽第一眼瞧她,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以他之自恃,亦不禁爲之心頭一震。平心而論,他所見過年輕漂亮的姑娘多了,而面前的這一位,卻別具冷豔奪人之勢,乍看之下,竟與麥家那位姑娘十分相似。尤其是一頭秀髮,居然是一般的黑,一般的細,那麼烏光黑亮,就連枝下來的髮式,也幾乎並無二致。同樣的高鼻樑,大眼睛,身材的高矮胖瘦,都幾乎一樣,只是這一位明明偏瘦了一點,膚色既白,便顯出了一派不落凡俗的清豔神姿了。
關雪羽總算看出了兩者之間的不同,由不住心內暗暗稱奇。
他很想再多瞧上對方几眼,只是兩者之間的距離太近了,第二眼已屬多餘,再看下去,可就失態了。
尖臉漢子雖然侍立一邊,臉上神色卻十分怪異,在他想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什麼情形下,能夠允許一個陌生人與主人共桌而食?簡直是不可思議。怪的是,姑娘竟默默地忍受了。非但如此,大姑娘眉梢眼角的神態,似乎並沒有幾多怪罪對方的意思,尤其是剛纔眼前這個人那麼直直地看着她,雖然並無急色之態,照過去往例便已經觸犯了她的私律心規,一旦發作起來,也夠人瞧的。偏偏對於眼前這個人,竟然也忍下來了,這可是透着稀罕。
這一切看在尖臉漢子眼裡,心裡固然奇怪,可卻也不敢現諸表面,只是頻頻眨動着一雙大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動不已。
“鳳姑娘,”他越前一步,彎下身子來,小聲地道,“吃些什麼呢?”
被稱爲鳳姑娘的少女,略略點了一下頭:“你看着辦吧!”
尖臉漢子應了一聲,這才向掌櫃的薛託點了一下頭,薛掌櫃連忙趨前躬身聆教。
“小籠湯包十五個,一律用新鮮荷葉包着蒸,另雞湯雪菇細面一碗——快侍侯去吧!”
掌櫃的一聽可真傻了臉啦,蓋因爲對方所點的這兩樣,固然是平常之物,卻並非自己店裡所賣之物。無奈,一來不能回絕,再者更舍不下桌子上那一錠白花花的十兩紋銀,好在特爲備做,也並非難事,當下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薛家的人也都退了下去,緊張的局面這才暫時冷了下來。於是,上座的上座,吃喝繼續。
只是吃歸吃,人們卻再也無能約束住自己那不聽話的一雙眼睛,一個個雖非上來時的“斜眼公雞”,卻也由不住頻頻往紅衣少女座上顧盼。
關雪羽原本是要離開的,只是對方姑娘的來頭,顯然不小,尤其是今天——八月十五日的忽然出現,是否有什麼不尋常的涵義?再者剛纔那尖臉漢子的上前請示時,低低的一聲“鳳姑娘”,已落在了他的耳中——這鳳姑娘三個字,像是在哪裡聽過,卻也一時想不起來。總之,這一切的一切,使得關雪羽不能不對“鳳姑娘”這個人存下了好奇。
關雪羽自離開出雲寺,一夜緊趕速行,雖說施展傑出輕功——陸地飛騰身法,到底耗力非小,好在此去臨淮關已並不甚遠,在他來說不過兩個時辰的腳程,倒也不必急在一時,先待機會,暗自觀察一下對方什麼路數,再作決定。好在,他雖吃喝完畢,面前地有熱茶一盅,大可從容品飲,消耗時間。
有兩次,他與對面座的鳳姑娘目光幾乎相對,對方卻巧妙地遁開了。一位老婆婆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在鄰座上,上下不停地打量着鳳姑娘,卻在後者回敬的凌厲目光裡退卻了,鳳姑娘用這個方法,使得那窺伺者一一目逃——最後她才把那雙無限天真卻活潑凌厲的眼睛,注視向關雪羽臉上。
關雪羽幾乎可以斷定,這位鳳姑娘,絕非等閒人物——這一點,只需透過對方那雙澄波雙目即可判知。要知道,一個身懷絕學,尤其是具有驚人內功的人,無論如何巧妙的掩飾,也難以掩飾散諸於瞳孔之內的目神。自然,也只有身懷絕等內功之人,本身才能有如此微妙的鑑察之力。
眼前這位鳳姑娘,一雙美目因是黑白分明,難能的是散諸在她瞳孔的一種隱隱藍光——這便是內功中所謂的“目有藍星”了。關雪羽這一突然的察覺,着實令他暗暗吃了一驚,正因爲如此,他反倒要回避對方姑娘的注視了。
也許這位鳳姑娘也同他一樣,發覺到了關雪羽的有異,那雙澄波瞳子裡充滿了驚異。
正當關雪羽被她看得臉上有些掛不住,她的目光卻適當地轉向一旁。
兩個人依然保持着沉默。
關雪羽雖有一肚子好奇,無如剛纔有過一次經驗,生怕對方再不與答理,平白自討無趣,乾脆也就暫作啞巴,倒看看誰沉得住氣。
所幸,這一段的時間,並不太長,緊接着便由這裡掌櫃的薛託親自侍候着,把剛纔那個尖臉漢子,爲鳳姑娘所點的“荷葉小籠湯包”以及“雞湯雪菇細面”送了上來。
顯然因爲對方的來勢不小,得罪不起,或許是那錠十兩紋銀髮生的魔力,總之,這兩樣點心準備得既快又好,而且是用上好的瓷器盛着,連筷子也是全新的鑲邊牙筷,很可能是主人收藏的心愛器皿都動用了。
鳳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杏目微轉,淺淺一笑道:“你是這裡的掌櫃吧?”
薛託面承仙姿,尤其是對方這一笑,簡直令他全身上下透着舒服——連腿都酥了,不知是過於興奮,還是緊張所致,只覺得全身打顫:“是……不敢勞小姐動問……在……在下正是。”薛託一面打躬笑着,“在下姓薛……叫託……小姐多多指教。”
鳳姑娘可沒心情聽這麼多,黛眉徽顰,一旁的她那個跟班兒尖臉漢子,卻已怒聲叱着:“混蛋,這麼羅嗦,問你是什麼你說什麼,沒問的不許多說。”
別瞧薛掌櫃的站起來半截鐵塔一樣的身材,這會子看起來卻像是豆腐做的。由於這個尖臉漢子剛纔現了那麼一手,他可是打心眼兒裡害怕,還是真不敢惹他,這時被他這麼一喝叱,嚇得連連打躬,嘴裡連連連稱是,一雙眼睛卻瞧着鳳姑娘,生怕對方有所降罪。
姑娘向着他,微微嗔道:“幹什麼嚇成這個樣子?我也不會吃人。”
薛掌櫃的連聲稱着是。
鳳姑娘才道:“我們座兒上明明是坐兩個人,你拿一份碗筷,算是什麼意思?難道讓人家幹看着嗎?”說到人家時,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關雪羽,微微一笑,現出了既白又密的一嘴玉齒。
關雪羽想不到她會有此一說,待將分說,對方鳳姑娘那雙美目,又膘向薛掌櫃的。後者顯然呆了一呆,一時想不通是什麼意思。在他的印象裡,一直認爲關雪羽與對方姑娘是敵對的,想不到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雙方敢情交好成了朋友。
自然,侍立一旁的那個尖臉漢子,聆聽及此,也似吃了一驚,只限於主僕之分,心裡儘管大爲不忿,卻也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只是頻頻地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連連在關雪羽身上轉個不休。
薛掌櫃的總算明白了對方姑娘的意思,嘴裡答應了一聲,匆匆退下。
關雪羽正要開口推辭,不意這位鳳姑娘的一雙眸子,卻瞟向一旁望着她的跟班兒。
“大四兒,你也別怔在這裡了,一會咱們還得趕路呢!自己找吃的去吧!”
尖臉漢子又怔了一下,想說什麼,但一接觸到鳳姑娘那雙深邃的眼睛,便不再多說了,退後一步,應了一聲:“是,鳳姑娘。”即轉身步出,在靠門前的一個座頭兒坐了下來。
這會兒,薛掌櫃的又端了一碗“雞湯雪菇面”,另碗筷一份上來,恭敬地送到了關雪羽面前,匆匆退下。
關雪羽拿起筷子來,才見那位鳳姑娘似笑又嗔地正看着自己,他便乾脆不再客氣。微微一笑,他目注向對方,說道:“姑娘賞賜,不敢不遵,我也就不客氣了到“請”字,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夾過一個包子來送入人嘴裡。
不意這小籠湯包,內裡湯餡兒原已夠燙,更何況外包荷葉,正是內外均燙,關雪羽一時不察,正一口咬下去,着實的燙個不輕,鳳姑娘一對妙目凝看他,見狀不自禁地嚶然一笑,便把頭偏過一邊。
關雪羽這才見對方碟內,原已置有一個,卻先用筷子叉開了餡兒,待將熱氣微散才放置入口,這番細心,顯然較自己聰明多了,想不到一時失態,給對方看了笑話,想想也是好笑。
鳳姑娘吃了一個湯包,又用牙筷夾起湯麪,放入匙中,微微吹上一口,纔再送入嘴裡。
關雪羽便學樣地吃了幾口,敢情薛家存心巴結,兩樣點心做得均極可口,先莫說那小籠湯包餡兒多麼細巧,只這碗湯麪,便是汁腴味純,倉促之間,成此佳餚,倒是費人思索。
鳳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儘管風情萬種,卻不失大家之風,更不輕挑,至此爲止,亦不曾向關雪羽說過一句話。
兩個人默默進餐,直到關雪羽放下了碗筷,還不曾交談一句。
“多謝姑娘。”關雪羽抱拳道:“今日幸會,盛情容當後謝,這便告辭了。”
一面說待將站起,不意鳳姑娘冷冷一笑道:“慢着——”
關雪羽道:“姑娘有何差遣?”
鳳娘瑩瑩雙眸,含笑凝視着他,說道:“萍水相逢,總算有緣,閣下大名是——”
“我姓關。”關雪羽抱拳道:“請教姑娘?”
“你不知道?”
“姑娘未曾賜告……”
“你……”鳳姑娘淺笑道,“你還是糊塗一點的好,關先生是讀書人?”
她似乎不希望對方知道自己太多,偏偏卻不住口地盤問對方。
關雪羽並不介意,一笑道:“算是半個吧!”
“另外一半呢?”
關雪羽點點頭:“算是半個佛門的居士吧!”
“噢——”鳳姑娘眨動了一下美麗的眼睛,“倒是失敬得很……不瞞關先生,我自幼好佛,家母至今還在習禪打坐,我也讀過一些佛門的經典,對於人世深抱懷疑,如果不嫌棄,我倒有些問題想請教一二。”
“那就不敢當了。”關雪羽一笑道,“只是這裡好像並不適合……”
“當然,我並不是說今天。”她的眼睛再瞟,注向關雪羽的隨身行囊,“你不但讀書,而且學劍?”
“只是帶來防身,玩玩而已。”
“這就不容易了。”鳳姑娘別具慧心地點點頭,道,“內實精神,外示安佚,見之如好婦,奪之以猛虎……”微微一笑頓住,看向對方,“恕我冒昧,關先生可知道這幾句話出自誰人之口麼?”
關雪羽道:“這是越王問劍的幾句開場。”
鳳姑娘一笑道:“我知道考你不住,下面的幾句你可知道?”
關雪羽道:“知道的。”遂接道,“……市形氣候,與神俱往,捷若騰兔,追形還影,縱橫往來,目不及瞬,得吾吾地道者,一人當百,百人當萬,大概是這麼幾句話吧。”
鳳姑娘櫻脣輕啓,含笑道:“的確高明……可惜我面前沒有酒,要不然一定敬你一杯。”
“以茶代酒吧!”說時,關雪羽舉杯喝了一口,已有離去之意,只是對方姑娘,卻沒有結束的意思。放下茶杯,她搖搖頭道,“這茶太澀,不好。我身邊有上好的西湖龍井,雨前旗槍,雖不若‘玉掌緣’名貴,卻也不差,你可要嚐嚐?”
“這就不敢當了,再說——”
“有事要走?”鳳姑娘目光悽迷地道,“那我也就不好勉強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倒也不是什麼急事,好在時間還多。”
鳳姑娘一笑道:“這就承請了,”一面說,玉手輕點,那邊座頭上的尖臉漢子,立刻應召面前。鳳姑娘說,“我與這位關先生一見投緣,快把你帶來的茶葉,交給他們,好好泡上兩杯,快去吧!”
尖臉漢子即時愕了一愕,目光裡大是不解,狠狠地盯了關雪羽一眼,這才應喏而去。
關雪羽道:“貴管家頗不爲然,似乎對我方纔佔了此席座位還有餘恨。”
鳳姑娘道:“別管他,要是他對你有所失禮,我代他道歉也就是了。”
關雪羽搖搖頭道:“那倒沒有什麼,應該道歉的是我,反勞姑娘請客,太不公平了。”
鳳姑娘道:“你如有心請客,以後有的是時間,不必急在一時,是不是?”
這聲“是不是?”確實說得嫵媚之極。雙方經過一番對答,關雪羽已由對方含有吳儂軟語的口音,約莫猜出她即使不是姑蘇人氏,也必然與該處有所淵源:“姑娘是蘇州人氏?”
鳳姑娘笑着搖了一下頭:“你猜錯了,不過,我在那裡住了很久。你是聽我說話的口音……是吧?”接着微微點頭,冷笑道;“你是個很細心的人,我倒要對你留些意了。”
在彼此對答裡,關雪羽確實很仔細地在觀察着她,頗能“見微知著”。
第一,對方姑娘玉指纖纖,尖尖十指都留有晶瑩透剔的指甲,這雖然無足爲奇,但在她舉杯飲茶時,指尖上似有銀光一閃。因此,他猜想對方十指指甲之中,可能藏有一種奇特的暗器,或是“彈指飛針”一類的細小之物。這位姑娘毫無疑問是武林中神秘的高手。由於她十指尖尖,不宜拳腳,當是“劍客”中人。
第二,因此,關雪羽也便推測出,放置在桌面上的那個長方形的錦緞包裡,其中所藏的必然也正是對方的隨身兵刃——一口不同凡品的長劍了。
第三,直到目前爲止,關雪羽所能知道對方的仍然只是“鳳姑娘”三字而已。她甚至於連姓氏都不輕易示人,這一點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此他設想,對方之所以隱瞞姓氏,必然是有相當的原因,可能同自己隱瞞原來之“燕”姓一樣——因爲那個姓氏,武林罕見,又負有盛名,是以,只要一經出口,便很容易爲人所猜出出身來歷,所以她乾脆連姓氏也不輕易吐示旁人,這樣便無慮爲人測知了。
一時之間,關雪羽想到了很多,武林之中,成名的女人,正反派兼而論之,亦是屈指可數,像對方這般綺年五貌,年紀輕輕的人,卻是沒有聽說過。她又是誰呢?
“你在想什麼?”鳳姑娘像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眼神裡透着神秘。
關雪羽點點頭,乾脆單刀直入地道:“我是在想姑娘你的出身來歷,應該不是無名之輩。”
“啊?”鳳姑娘微微笑着道:“結果呢?”
“結果是一片茫然……”
鳳姑娘說:“因爲你一開始把我當成了名人,自然不會有結果的了。”
“難道你是無名之輩?”關雪羽搖搖頭,“我卻不信。”
“爲什麼我一定要是名人之後呢?”這句“名人之後”一經出口。鳳姑娘忽然警覺到語中有病,蓋因爲對方只說自己不是“無名之輩”,卻並沒有說什麼“名人之後”。一言之失,幾乎已將暴露了身分,真所謂“言多必失”。她立刻停住了嘴,一雙妙目瞟向對方,細細觀察着關雪羽的神態,看他察覺了沒有。
關雪羽似乎沒有異樣,鳳姑娘倒是放心了。
正巧,尖臉漢子大四兒送上了香茗。
兩隻細瓷蓋碗,放在黑漆偏亮的托盤裡一併端出,一望即知這不是本店的東西,當是對方鳳姑娘自備的茶具了。出門在外的人,還有這麼多的講究,越知這一主一僕大非常人了。
果然是好茶,連關雪羽平素並不講究喝茶的人,也覺出了好來……他喝了一口,由不住誇讚,道:“好茶。”
鳳姑娘微微點頭道:“你原來是北方人。”
關雪羽心內一動,微笑道:“姑娘何以見得?”
鳳姑娘笑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北方人喝茶時候的姿態與南方人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但也有例外的情形。”關雪羽道,“譬如說,南方人生長在北方,他的一切習性也就與北方一般無二的了……”
“但你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是嗎?”她笑得這麼甜,潔白的牙齒,閃爍着點點晶光。似乎一個女孩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白而整齊的牙齒,必然便是出色的了。
“你很聰明!”關雪羽道,“被你猜對了,我的確是北方人。今天謝謝你的盛情,我現在必須要走了。”說着,他離座站起;向着對方微一抱拳,待將離開。
鳳姑娘一笑道:“你太客氣了,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吧?我想一定會的。”
關雪羽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即轉身步出,掌櫃的薛託在門口打躬作揖道:“相公慢走……以後請常來啊!”關雪羽笑應着,一路來到了店外。
來時天方黎明,此刻東方早已日出,陽光刺眼,不用說又是個大晴天,“知了……知了……”不息的蟬鳴聲,四下裡響着,落葉蕭蕭,已有了幾許秋的寒意。
關雪羽沒有騎馬,仍然是琴劍一肩。當他繞過了薛家老坊,踏上一條村道時,忽然正前方樹影里人影微晃,現出了一個高瘦的人來。灰白灰白的一張尖臉,吊梢眉,高個頭——正是那位鳳姑娘身邊的跟班兒,大四兒……他竟然繞到前頭,意欲何爲?
關雪羽眼中乍見,打量了一下對方的表情,已幾乎可以測知他的來意,腳下並不少停,仍然繼續前進。
尖臉漢子大四兒老遠就怒睜着一雙三角眼瞪着他,這時見狀乾脆橫過身子來阻住了他的去路了。這麼一來,關雪羽只得停了下來。“姓關的,你停一停,我有話問一問你。”
“啊?”關雪羽冷冷打量着他,“是你主子鳳姑娘叫你來的?”
“是我自己來的。”說這句話時,他頻頻回顧。就憑着他這一個小動作,關雪羽斷定他沒有說謊,他的確有所顧慮,生怕他主子鳳姑娘會隨時出現。
“你找我有什麼事麼?”
關雪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暗中已作了準備,只要這小子存心不良,膽敢向自己出手,便老實不客氣地施以顏色。
“姓關的,”大四兒頻頻眨動着他的一雙三角眼,“我知道你是個練家子……可是……哼哼,你還差得遠。”
“你不妨說清楚一點。”
“哼哼……好吧!”大四兒一對眼珠子,閃爍着精光,“不管你是哪一道上的,我勸你走遠一點,別讓我們再碰上……我沒有時間跟你多說……”回頭看了一眼,他冷笑着又接了下去,“不許你再接近我家姑娘,你聽見了沒有?”
關雪羽一笑道:“那要看我是不是高興,還有你家姑娘是不是也願意了。”
大四兒怒瞪着兩隻眼,喋喋怪笑了兩聲道:“很好,我不過是這麼警告你一聲罷了,除非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話聲一完,即見他雙肩一聳,怪鳥也似拔了起來,卻是一起即落。天空中一陣衣袂聲,大片陰影裡,尖臉漢子已自空而墜,來到了關雪羽背後。就在他身子將落未下之際,一隻右手已突然抖出,五指箕開,活似一把鋼鉤似的,直向關雪羽背上猛抓了下來。
關雪羽雖不欲過早暴露身手,但是對方鳳姑娘主僕二人顯然大非常人,眼前這個奴才剛纔表演了一手按銀入桌的手法,足可證明他功力不弱,是以關尋羽也就不能太過輕視,況乎他這一手“雪中現爪”大異常招,確實詭異莫測,關雪羽尤其不能小覷,他決計硬硬地接他這一掌。
身形前跨,半斜着身子,關雪羽用“玄烏劃沙”的式子,陡然間推進了左掌。
兩隻手掌甫一交接之下,大四兒的身子,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地飄了出去。
關雪羽不欲與他多糾纏,是以這一掌足足用了有七成力道,莫怪乎大四兒吃受不住了。
總算這個對方身手不弱,同時自其主子門中,學會了世所罕見的化解身手。雖然如此,看上去卻也夠狼狽的了。只見他身在當空骨碌碌一陣打轉,那副樣子就像猝然颳起的龍捲風,“噗通”摔倒地上,緊接着他單手在地面上盡力按了一下,“唰!”一下站了起來,卻也由不住一連打了兩個踉蹌纔拿樁站住。力道雖說是化解了,那陣子遍體奇熱,卻是一半時消除不盡,只管上上下下在全身血脈裡起伏不已。大四兒可是嘗着了對方的厲害,只驚得臉上一陣子發青,卻是不敢開口出聲,心裡頭比誰都清楚,只要一出聲,保不住大口的鮮血,就得噴了出去。他只是遠遠地怔在那裡,再也不敢第二次上前,輕捋虎鬚了。
關雪羽現了一手絕活兒,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只怕吃受不住,難免受傷,這時見狀,倒也有些出乎意外,對方一個奴才,竟然有如此身手,倒是不得不令人大存驚異了。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關雪羽點頭道了一聲:“幸會了。”即快速閃身入林而去。
那是一片佔地頗大的竹林子,綠陰陰地延續下去,足有數裡之遙,關雪羽一經隱入,便頓時無蹤。
時間竟然是那般巧法——關雪羽身方入林,面前紅影微搖,鳳姑娘已現身眼前,似乎是慢了一步,不及看清楚關雪羽的去蹤。大四兒臉上立時現出了驚惶之色,慌不迭向着鳳姑娘抱拳深深打了一躬,卻是仍不敢馬上開口說話。
鳳姑娘一雙剪水瞳子該是何等銳利?眸光輕瞟,已看出了大四兒的尷尬神態。“你怎麼啦?”
“我……”只吐了一個字,已由不住面紅心跳,趕忙地就閉上了嘴。
“不要出聲。”四字出口,鳳姑娘已閃身而前,一伸手已隔衣拿住了大四兒的脈門。大四兒身子晃一晃,表情更見尷尬。
雖然是隔着一層袖子,鳳姑娘卻能領略到對方血脈裡的緩慢湍急,從而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兒。
“哼哼,這一回可碰在釘子上了吧?沒出息的東西。”
大四兒臉色一陣發紫,忍不住便要開口。
“別張嘴!”鳳姑娘凌厲的目光盯着他。
“你想死麼?”嘴裡雖說是這麼狠,手底下卻不無惻意。一股暖流透過了她的掌心,直襲向對方血脈之間,頃刻之間,便已將大四兒怒濤澎湃的血液流湍之勢,大大地緩和了下來,大四兒這才喘上了一口長氣;“鳳姑娘,我我……”
“哼!”鳳姑娘仍然凌厲的眼神兒,怒視着他,“叫你備馬去,你跑到這兒來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知道瞞不過,也只好實話實說了:“是……剛纔的那個……姓關的……我……”
“我知道了。”鳳姑娘緩緩地點着頭,“哼,不用說你是去綴着人家了?”
“我……只是想伸量伸量他,瞧瞧他是哪一道上的家數……”
“結果呢?”
“結果……”大四兒面如死灰地搖搖頭。
“你這就知道了吧!”鳳姑娘冷冷道,“你真算是白活了,瞎眼的東西……要不是看你在一直服侍我的份上,又是老爺子身邊的人,我真恨不能眼前就取了你的這雙賊眼。”
大四兒嚇得身子打了個抖,慌不迭後退一步,顫聲道:“姑娘開恩,我再也不敢了。”
鳳姑娘冷笑着道:“怎麼着,我跟人家一個桌上吃頓飯,你就看不順眼了?告訴你,不管老爺子怎麼交待你,跟着我就得聽我的,要不然……哼哼!你可小心着點兒……”
“我……小的是爲着姑娘着想,怕……上了人家的當。”
“上你的頭!”鳳姑娘娥眉倒豎,杏眼圓睜,這一發起脾氣來,可真夠辣的,大四兒服侍她了一路,焉能會不知道她的性情?一時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吭氣兒了。
“姓關的那小子呢?”
“走……了”
“我知道走了,往哪兒走啦?”
“這……”大四兒豎起手指了一下。
鳳姑娘看了當前竹林子一眼,知道是追不上了。
所謂“打狗看主人”,儘管這個姓關的在自己心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可是他不該臨走時,以重手法幾乎傷了自己跟前的人。想到這裡,鳳姑娘可就氣兒不打一處兒來,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冷峻的目神兒,更叫大四兒在一邊瞧着害怕。
“回姑娘的話……”大四兒結結巴巴地道,“這小子,功力不弱,像擅施九轉之功,別是,別是……”
鳳姑娘冷冷地瞧着他:“說呀!”
“小的以爲……他別就是……”左右看了一眼,他越加小心地道,“別是那隻老金?”
鳳姑娘驚得一驚,搖搖頭道:“不像……”接着她哼了一聲,挑動着她那一雙娥眉道,“就算他真是,我也不怕。”
“姑……娘……”大四兒職責所在,可不能不說,“老爺子臨走交待……說是這隻金雞……暫時招不得。”
“我心裡有數,你就別多管了。”
“是,姑娘……”嘴裡說着,大四兒偷偷地拿眼打量着她。
這一會兒,她更是有些失神兒地發呆了。他真的是傳說中的那隻‘奪命金雞’?不像,爹見過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姑娘心裡這麼嘀咕着。雖然,她不知道那隻傳說中的金雞,與她家門有過一段什麼樣的淵源,但是一定有瓜葛牽連,要不然父親不會一談起就無限氣餒,雖說如此,臨行之前,他老人家卻取出了他心愛的劍,囑咐自己“劍不離人,人不離劍”,特別還關照了幾句話兒,那是不得已之時對付“奪命金雞”用的。“哼!”她冷笑了一聲,心裡盤算着,不管這個姓關的是不是傳說中的那隻金雞,自己都要碰一碰他。
“我們的馬呢?”
“在……”大四兒答應着道,“我這就牽去,姑娘,我們這是上哪兒去?”
“回臨淮關去。”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