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克再三挽留獨孤連城,明擺着有話要說,江小樓卻並不肯留下,出完了主意便出了三皇子府。她揮退了馬車,只帶着小蝶和楚漢二人,靜靜沿着護城河往東行。此刻已經是春光明媚,碧波盪漾。護城河兩岸茶肆酒館,熱鬧非凡,不少文人雅士扶着欄杆,或是吟唱或是笑談,聲音一直傳到大街上。各色小攤子上擺滿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人羣摩肩接踵,談笑風生,一派喧囂的場景。
“小姐,這是品質上乘的簪子,您瞧瞧吧。”
“肉包子,剛出鍋的,熱氣騰騰,一文錢兩個!”
“胭脂水粉,哎,全京城最好的胭脂水粉,快來買呀。”
江小樓靜靜地望着繁華的京城,目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冷笑。從近期看,如今涼州已有兵禍,京城卻是一派歌舞昇平,人人安享太平,對即將發生的戰爭毫無所覺。從長遠看,太子和三皇子鬥爭越演越烈,朝中文武百官爭相站隊,其他皇子們坐觀成敗、伺機而動,眼看着風雨欲來……呵,不知演變下去會是何種局面。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楚漢蹭地一聲亮出長劍:“何人膽敢對郡主無禮!”
小廝趕緊躬身行禮,臉上堆着靈活的笑容,道:“明月郡主,我家主子有請。”
江小樓輕輕挑起了眉頭,神色奇異地道:“哦,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我家主子說了,請您樓上一聚。”說着,那小廝指了指旁邊的杏花樓。
江小樓便順着他的手指向二樓看去,窗邊的雅室,竹簾微卷,露出一個年輕公子尖而優美的下巴,陽光落在他晶瑩如玉的脖頸上,一直延伸入衣領,那一身耀目的紫衣帶着懾人的光華,瞬間讓人心頭一震。
見到此人形容,江小樓立刻明白對方身份,面上只是輕輕一笑,“你在前面領路。”
“是,郡主。”
小廝領着江小樓一路上了酒樓,走廊上候着數名錦衣婢女,個個垂頭屏息,身段窈窕。
推開門,蕭冠雪果然坐在窗下,斜着一雙風流的眸子向她望來:“多日不見,明月郡主別來無恙?”
江小樓徑直走過去,微笑道:“侯爺如此雅興,在此小坐獨酌麼?”
蕭冠雪一笑置之,定定望着她道:“不,我已在這裡恭候良久。”
江小樓微微挑起眉頭,道:“侯爺知我今日一定會路過此處?”
蕭冠雪笑容越發深沉:“裴剛臨陣投敵,我想你的心情一定很好,說不定會出門散心,所以特意在這裡碰碰運氣,果真叫我碰上了,可見咱們是真的有緣。”
是啊,真有緣,從頭到尾陰魂不散、虎視眈眈。江小樓徑直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盤,口中輕聲道:“侯爺,是在等我對奕嗎?”
“當然,”蕭冠雪作出了一個“請”的姿勢,他的手指修長精緻,指甲修剪得極爲圓潤,在陽光下幾乎帶着一種透明的光暈。
京城上下都知道,江小樓是出了名的會下棋,皇后娘娘最寵愛她的地方,就是因爲她精於棋道。楊閣老曾經召集大儒與她對奕,皆是甘拜下風,可見她的棋術的確高明。蕭冠雪今日坐在這裡等她下棋,當然不會是閒着無聊而已……
蕭冠雪執起一顆黑子,輕輕落在棋面上。江小樓棋風沉穩,步步爲營,而蕭冠雪卻是行棋灑脫,隨手丟擲。
江小樓落下一顆白子:“侯爺,今日找我不光爲了下棋吧。”
蕭冠雪眼底笑意更深,俊美到了妖異的面孔在陽光下瀲灩閃耀:“也無甚重要的事,不過是對那把金刀很感興趣。”
江小樓手中棋子微微頓住,只是凝目瞧他,目中似有流燦的光芒輕輕一閃,旋即,手中的白棋落下一顆。
“小樓不明白侯爺的意思。”
“江小樓,那柄金刀是你授意三皇子去取,你料定裴宣受三皇子之恩,爲圖報效並安他之心,定會留下一道信物,又提前收買了裴宣身邊心腹護衛,有物證和人證,不怕裴剛不反。”
江小樓輕輕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派無辜的神色:“照着侯爺所說,那這一切應當是三殿下所爲,與我又有何干?我不過是區區一介柔弱女子,怎有如此手段操縱皇子,侯爺不覺太可笑了麼?”
蕭冠雪應了一手,黑子已成包圍之勢,口中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這不是獨孤克一貫的風格。”
“哦,三皇子是什麼風格?”
“獨孤克其人,善於拉攏人心,撫慰羣臣,在他身邊召集了一幫謀士,但這些人汲汲營營、庸碌之輩,皆成不了大器,再加上太子素無劣跡,未失聖眷,獨孤克既不夠狠,又不夠膽,想要奪位難如登天。依我瞧,勝算不足三成。”
江小樓聞聽此言,突然擡起頭望着蕭冠雪。她心中也是這樣認爲,可見蕭冠雪之狡猾。
“裴宣和太子若是勾結在一起,對獨孤克將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你正是利用對方的這種心思說動了他。表面看來,此事於獨孤克非常有好處,但事實上,這是你爲報私仇,誅殺裴宣而已。”
蕭冠雪一陣見血,直言不諱,徹底看透了江小樓的用心。
江小樓輕輕笑了:“侯爺每日尋歡作樂,沒想到還有這心思來研究我。”
蕭冠雪盯着她清麗的眉目,惋惜道:“如此陰狠毒辣的招數,獨孤克是想不出來的,正因有你相助,他才能夠成功斬除裴宣,只是——我料定你此次無法殺他。”
“侯爺爲何如此斷定?”
蕭冠雪修長的手又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只是因一時之怒而遷怒裴宣,畢竟他不是真正的叛將,而這金刀之謀雖然一時奏效,但是有太子等人的阻撓,再加上裴宣也不是愚蠢之人,只要他死不認罪,你又能奈他如何?所以我斷定,此次你要無功折返。”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地抖了抖,語氣格外平靜:“侯爺,敢與我打賭嗎?”
蕭冠雪輕笑:“賭注爲何?”
江小樓輕輕一哂,神色自若:“就賭侯爺名下的這座酒樓,若你輸了,酒樓歸我,若我輸了,金玉滿堂歸你。”
“好,我再加十座田莊,以及五間店鋪。”
蕭冠雪笑着又落下了一子,江小樓欣然點頭,起身微笑道:“侯爺,你已經輸了。”
蕭冠雪看都不看棋局,卻是毫不猶豫:“不,平局。”
江小樓微微一怔,垂眼一瞧,卻發現局勢已然發生了變化。她以爲將對方致諸死地的一手,竟讓他絕處逢生,心中思忖片刻,瞬間明白過來:“是,這一局平了。不過,裴宣是必死無疑。”
蕭冠雪笑道:“我拭目以待。”
江小樓下樓去了,蕭冠雪一直靜靜坐在原地。待對方出了酒樓,他從樓上往下看。
江小樓走到門口,腳步卻突然頓住了。她的眼光落在了一個小乞丐身上,那小乞丐不過七八歲年紀,渾身髒兮兮的,雙腿皆是殘疾。
江小樓身畔的那名青衣婢女,似乎輕輕說了幾句話。
江小樓搖了搖頭,誰知小乞丐一隻墨黑的手一伸,竟扯住了江小樓的裙襬。婢女高聲呵斥,忙不迭地要護衛上前趕人。江小樓卻擺擺手,向那小婢說了兩句話。小婢愣了一下,卻飛快地跑過長街。再回來的時候,她的懷裡已經多了一籠熱騰騰的包子。小婢將包子丟給小乞丐,他餓極了一樣撲過去,抱住包子眼睛放光。
江小樓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蕭冠雪卻一直定定地望着,口中慢慢道:“江小樓,你還不知道自己輸在什麼地方嗎?”
“主子,您的意思是——”身邊親隨不解,壯着膽子問道。
“哈哈哈哈——”蕭冠雪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旋即道,“回去吧。”
皇宮,明光殿
整個大殿正在修繕,大批的木材堆放在大殿中央,走廊上的禁軍們手持利劍,面無表情地站着,彷彿早已化爲陶俑。工匠們則跪倒在地,他們的影子藏在了巨大的廊柱之間,任憑空氣中飛揚的塵埃在殿內漂浮。
“這是代表社稷宗室的明光大殿,陛下已經下了旨意,要對它重新修繕。”皇后的裙襬一直拖曳在地,腰間的松花色纓絡輕輕晃動了一下,她緩緩走到大殿中央,揚起頭,望向那高聳的殿穹,“從陛下登基至今,大規模的修繕……還是第一回。連城,你過來。”
獨孤連城走近了一步,從一出世開始,他就已經流落民間,自然不曾見過這座明光大殿。
皇后輕輕吸了一口氣,鼻腔之間浮動起一絲塵埃的味道,她脣畔浮起一絲微笑:“歷朝歷代都是在這裡祭祀祖先的,如果你沒有離開皇宮,說不定——”她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卻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獨孤連城眸子噙着一絲極深的譏諷,然而等皇后望過來的時候,他只是垂下眸子,漠然無語。
“你知道這大殿爲什麼要漆丹珠,再以赤金鑲邊嗎?”皇后微笑道:“丹珠乃是鮮血,赤金象徵皇權。這是在告訴所有人,任何一個輝煌的皇朝,都建立在千萬人的屍骨上。”
“娘娘的意思,連城心裡很明白。”皇后是讓獨孤連城不要記恨皇帝奪走了他父親的帝王之位,卻說得如此隱晦。
“你們都下去吧。”皇后看了一眼工匠們,慢慢道。
皇帝下了嚴令,要求大殿在三個月內修繕完畢,所有人都日以繼夜,不敢有絲毫懈怠。但此刻工匠們可不敢跟皇后爭辯時間問題,全都大氣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皇后的目光落在了獨孤連城的身上,眼眸和笑容都是無比溫和:“我真的很羨慕你的母親,有這樣一個識大體,明事理,而且文武兼備的兒子。只是——”她說着,不待獨孤連城回答,已然走到了一排錦繡石屏前停下來,久久看着屏風上的山河圖,若有所思。
所有人都退下去後,整個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沒有人猜得透皇后心中在想些什麼。陽光透過窗格射入大殿,照得她發間攢珠累絲金鳳冠熠熠發光。
有些東西,從獨孤連城的眼中慢慢涌了上來,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開口的時候,已經是一派雲淡風輕:“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這裡,瞻仰歷代祖先。”
他的語氣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憤。
皇后輕輕笑了起來,聲音卻是無限悵惘。
獨孤連城緩緩擡頭,與皇后的目光相對。皇后看着獨孤連城俊美的面孔,回憶從腦海深處重重壓了過來,讓她幾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輪廓鮮明,依稀之間,帶着幾分那個人的影子。心頭有一絲淺淺的疼慢慢纏繞上心頭,她看着獨孤連城的容顏入了神,但卻又怕看到對方那雙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雙純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蒼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着繁複隆重的服飾,端莊華麗的妝容,看起來是這大周帝國最高貴的女性。可是,終究有一個人是她心上永遠的痛。猶記當年,她還未曾出嫁的時候,曾經那樣仰慕過那個人,甚至熱烈地期盼過聯姻的可能。可誰知道,高陽王卻向皇帝請求賜婚。消息傳來,她說不清心底有多麼的失望。若論起容貌,自己並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論起性情才名,妹妹卻遠不及她。只可惜,那人早已經有了正妃,憑藉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萬萬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終家族還是聽憑皇命,把自己嫁給了高陽王,反而將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鳳凰臺上,他聽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動心了,若非如此,他爲何回頭?爲什麼,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讓高陽王搶了先。
聖旨傳來,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張羞紅的面孔,充滿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閨閣千金的夢中情人,她在心中無數次低低地,輕柔地叫着那個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面容,全身的血液便會不自覺衝上頭頂。一天天過去,情感翻越了理智的最高牆,讓她幾乎不能自抑。後來,德馨太子死了,她以爲自己會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得不到的人終將在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爺對她的憐憫。
再後來,她瞧見身懷有孕的妹妹無處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澀。最終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呵護,不爲別的,只因她腹中骨肉是那人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京城危險,高陽王府更是危機四伏,本以爲這一生再也不會瞧見這對母子,可是獨孤連城回來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見他的那一刻,皇后幾乎無法控制心底的驚訝、欣喜,幾乎不能分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獨孤連城垂下頭去,不再直視皇后的眼睛,而她也彷彿從甜美的夢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變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着獨孤連城:“陛下重新修繕這座宗廟,用意在哪裡,連城你知道嗎?”
獨孤連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請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沉默片刻後,面上略過一絲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親生父親,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獨孤連城輕輕蹙起眉頭,深如幽譚的眸子沒有任何情緒,但他瞬間明白了皇后之意。
皇后已帶了歡欣的笑:“不錯,陛下要追封德馨太子爲文元帝。”
慈惠愛民曰文,克定禍亂曰武,主義行德曰元,這是美諡。獨孤連城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追封德馨太子,一則是顯示他對皇兄的追思,二則是向獨孤連城示以恩惠,一箭雙鵰。獨孤連城神情淡漠,微微一笑:“多謝陛下恩典。”
他應該感激涕零,叩頭拜謝,但如果他這樣做,就不是獨孤連城了。皇后看着獨孤連城,現實愕然,旋即輕笑起來:“你是個好孩子,沒有辜負你孃的期望。若是你父親還活着,他也會感到很欣慰的,有子若此,夫復何求。”皇后終於說到了最要緊的地方,“我記得今年你也已經不小了吧,太子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經爲陛下添了皇孫,德馨太子這一脈,只剩下你這一根獨苗,應當早日迎娶新人,延續血脈。如你不介意,我這裡倒是有一樁極好的親事。”她說到這裡,笑容變得更深,“這位姑娘出身名門,知書達禮,容貌亦是十分美麗,我相信你一定會很滿意的。”
獨孤連城卻想也不想地開口回絕:“感謝皇后娘娘的好意,只是連城暫時還不能娶妻。”
“哦,這是爲什麼?”皇后臉上露出極爲驚訝的神情。
獨孤連城緩緩開口:“回稟娘娘,因爲連城的養父剛剛去世,按照規矩我要替他守孝三年,纔算盡人子之心。”
皇后柔聲說:“瞧你這孩子,謝康河並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你都不曾上謝家族譜,又有何必要替他守孝。你是皇室子孫,德馨太子的親生血脈,如果爲一個商人守孝,豈不是玷污了你父的威名,圖惹他人笑話?更何況謝康河去世後,謝家人將你逐出謝府,你都忘記了嗎?於情於理,都無需理會。”
獨孤連城神色平穩:“皇后娘娘,謝康河雖非我的生父,可他對我有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我和我娘早已變爲枯骨。我有今日,全賴他之功,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
皇后直直地對上他的目光,眼底有一絲淡淡的審視:“守孝是假,心中另有他人是真!我聽說,你與明月郡主走得很近,此事可是真的?”
不知何時,所有人都退了個乾淨,大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整個環境變得異常安靜。
獨孤連城並不遲疑:“皇后娘娘,江小樓與我乃是舊友。”
“舊友?”皇后面上依舊帶着笑意,笑容卻如冰封的湖泊,寒氣四溢,“你就不要瞞我了,如果只是舊友,那一日她被猛虎襲擊之時,你爲何如此憂心?我雖識你不久,可也瞭解你的性情,斷不會爲了一個普通朋友這樣着急,甚至不惜以命相護。”皇后話語中的寒氣,無聲地瀰漫過來,幾乎要浸入人的身體,“連城,我必須提醒你,江小樓的確生得美貌,性子也剛烈,可惜出身太低,實在不堪與你匹配。你身上流着最高貴的血統,怎能與商人之女聯姻。”
獨孤連城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目光筆直地望着皇后:“敢問一句,當初皇后娘娘又爲何支持三皇子與明月郡主的婚事呢?”
皇后臉色一變,眼幾乎眯成一線:“大膽,什麼時候輪到你來責問我了!”
獨孤連城面上卻無一絲惶恐不安的神情,相反,他的神色格外平靜、從容:“娘娘,微臣不過是實話實說,娘娘爲何不肯解答?”
皇后冷冷一笑,眸子的精光閃動,倒是笑了:“你是一個聰明人,應當知道理由。”
獨孤連城當然知道,不只他清楚,江小樓也再明白不過。皇后表面上很欣賞江小樓,但也絕不掩飾內心的鄙夷。江小樓只是區區一介商人之女,能夠攀附慶王妃,成爲明月郡主,已經是到她能夠爬上的極限,無法再更近一步。皇后將她許嫁給三皇子,一來扼制太子,二來拉攏三皇子,三來對江小樓何嘗不是一種提拔。但三皇子和其他人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這樣的提拔是建立在獨孤克並非皇后真正選定的繼承人基礎上的。試想,如果皇后真的選中三皇子作爲一國儲君,她又怎會容忍江小樓成爲未來的太子妃。因此,她只是爲了敲打太子,並沒有真正想要易儲的意思。
獨孤克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看不清這一點,不,也許他不是看不清,只是不願承認而已。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其實沒有機會即位,更不願意承認皇后壓根沒有支持他的意圖。江小樓正是因爲看得太清楚,所以才執意不肯高攀。她不願意做別人鬥爭中的炮灰,更不可能任由皇后挫圓捏扁,所以乾脆藉由太子之手,把赫連慧給推了出去。夾雜於皇后、太子以及獨孤克之間的聯姻人選,最終絕不會撈到好處。原因很簡單,一旦太子省悟,皇后立刻便會拋棄三皇子,轉而支持太子。
“說起來,江小樓真是一個會算計的孩子,她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這樣人反而不快樂。”皇后輕描淡寫地說着,“我知道,你很喜歡江小樓,但是男兒應以大業爲重,似她這樣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她並不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
見獨孤連城的神情冷漠,分明是不置可否的模樣,皇后復又嘆了口氣,繼續道:“一個真正聰明的人是不會這樣鋒芒畢露的,更不會讓自己隨時立於危牆之下。江小樓爲報私仇,已經陷得太深,終將被仇恨所毀滅,你去拉她,亦是拉不上來的。”
江小樓在皇后手中不過是一顆重要的棋子,如果皇后擡舉,她的地位還可以再上一個臺階,但也僅此而已,她永遠也無法坐上棋盤,充當執棋的棋手。隨着她見識的逐漸增長,地位的日益提升,江小樓的野心也會不斷膨脹,皇后終有一日會不再需要這顆棋子,到時候她會落入極爲危險的境地。
一時間大殿內的氣氛極爲壓抑,好似暴風驟雨來臨前的靜謐。
獨孤連城不贊同皇后的說法,每個人看着江小樓都覺得她很孱弱,隨時可以利用。可事實上,她耐心極好,又極爲冷靜,過去的屈辱與經歷,讓她成爲一個擁有堅韌意志的女子。在慶王府,她曾經有無數次的機會對赫連笑和赫連慧動手,可是她沒有,爲什麼?因爲她知道皇后在盯着她,打量着她,考察着她。如果她輕舉妄動,將會影響皇后的觀感。一旦被對方視爲危險人物,江小樓就會從高處墜落下來。爲了達到目的,她始終不動聲色,適時挑起敵人的自相殘殺,她只在旁邊坐收漁翁之利,這樣的人,又怎能甘心情願去做一顆棋子。
皇后其實已經失策過一回了,只可惜她到現在還看不明白,不過獨孤連城可沒這麼好心去提醒她,他只是微笑着道:“謹尊娘娘教誨,微臣還有要事要面見陛下,就此告退。”
皇后盯着他,目光深沉地道:“剛纔我說的話你要好好記着,千萬不要爲了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而妨礙了自己的前程。”
獨孤連城只是如常地行禮,未置一詞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皇后的臉色變得陰沉下來,突然揚聲道:“你出來吧。”
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屏風後悄然走出,一身煙紫色的羅裙,眉彎目秀,顧盼神飛,身材纖細卻瘦不露骨,額上花鈿輕輕閃耀,眸子卻格外深沉,越發顯得端莊肅穆。她向皇后施了一禮:“見過皇后娘娘。”
“剛纔瞧見醇親王了嗎?”皇后彷彿有些悵然的聲音響起。
安筱韶的面頰掠過一絲緋紅,聲音輕得彷彿嘆息:“是,娘娘,我瞧見了。”
“你覺得醇親王如何?”安筱韶態度無比恭敬,近乎虔誠,皇后的脣畔不由浮現起一絲笑意。
安筱韶深吸一口氣:“回稟娘娘,醇親王文武雙全,人中龍鳳,堪稱世間難尋。”
皇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緩緩伸出手來,主動拉過安筱韶,柔聲道:“正是如此,我纔要將你許配給他。”
安筱韶心頭早有猜測,但當對方真的揭破,她的笑容依舊瞬間凝固在脣畔。
皇后笑容越發深沉:“獨孤連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們又是表兄妹,這樁婚事可以說親上加親。我希望你嫁給他以後,好好的輔佐他,更重要的是讓他永遠站在安氏的一邊。”
安筱韶心跳如鼓,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或許她什麼也不必說,皇后早已將一切安排好了,身爲世家女子,她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夫君。可是醇親王……她細一思忖,旋即便道:“娘娘,醇親王早已心有所屬,我這樣橫插一槓子,反而適得其反。”
皇后手指忽然加重力道,彷彿連她的手指都要捏斷:“男人多情,似江小樓這等美人,想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好感是很容易的,但男人也容易忘情,論出身、容貌、氣質、才學,你樣樣壓她一頭。獨孤連城不是傻瓜,燕雀與鳳凰如何選擇,他終究會明白。”
安筱韶連忙道:“明月郡主如良質美玉,筱韶不敢與她相比。”
皇后寒涼的眼中有絲惱怒一閃而過:“筱韶,你也太妄自菲薄了。你的才學衆人皆知,多少名門子弟求而不得,我這樣看重你,以後切勿說這等傻話。”
安筱韶欲言又止,她覺得江小樓不像皇后看得這樣簡單。就看她如何在慶王府連削帶打,竟將自己的敵人各個誅滅,手上不沾半點鮮血,這樣的女子可敬、可畏、更可怕。安筱韶不想與之爲敵,更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安筱韶從皇后宮中出來,便直奔慶王府。她見到江小樓的第一句話便是:“皇后娘娘要爲我和醇親王賜婚,你應早做打算。”
江小樓只覺得心中怦怦一跳,漸漸心頭卻是平靜下來,狐疑地盯着安筱韶看了半天,直把她看得心頭起毛爲止。良久,她面上盈起一絲淺笑,道:“皇后娘娘要爲你們二位賜婚,我爲何要早做打算?”
安筱韶微蹙起眉:“難道你和醇親王不是——”
江小樓看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愈來愈深:“安小姐,你未免想的也太多了吧。”
安筱韶心念一轉,登時明白過來,江小樓最近都管她叫筱韶,可是如果她生氣了,就會連名帶姓的叫,如今她恢復最初的疏遠稱呼,分明是極生氣。她微微一笑,心頭不知爲何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下意識地道:“原來你和醇親王還沒有互通心意。”
江小樓面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來,眼底有一絲惱怒疾速閃過:“互通什麼心意,我們兩人不過是朋友罷了。”
“切莫蒙我,那日醇親王從虎口下救你,按照舊日道理……你該以身相許纔是!”安筱韶脣畔的笑意陡然展開。
江小樓卻陡然輕笑一聲:“你少來揶揄我,誰不知道你與那獨孤宇素來青梅竹馬,感情極是要好。如今卻要嫁給醇親王,獨孤宇又該怎麼辦?”
獨孤宇是皇帝的第十個兒子,江小樓依稀記得那年輕人天生一雙劍眉,氣度不凡,生得十分英武,卻又有一雙非常秀氣、漂亮的眼睛。獨孤宇文武雙全,才名卓著,只是他爲人肆意風流,經常醉臥酒叢,哪怕皇帝宣詔,亦是時有不至。這樣的行爲,讓皇帝對他十分失望,所以在一衆皇子之中,並不受寵。更何況,他的親生母親虞妃在十年前因爲一樁巫蠱案而獲罪,他又如此不長進,皇帝也就對這個兒子越發疏遠冷漠了。
安筱韶秉承閨訓,從不肯與任何人親近,旁人不敢得罪皇后,對她也是敬而遠之。獨孤宇曾經在外遊學數年歸來,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在宮外。安筱韶爲了一盆珍品蘭花偷偷出府,無意中卻碰到獨孤宇,他百般戲弄糾纏,她煩怒之餘卻奇異地動了心。然而奇怪的是,當獨孤宇知道她的身份之後,卻再也不曾對她笑一下……她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她在人前也是處處小心,竟不知已被江小樓瞧破了,她登時面紅耳赤,太陽穴激烈跳動,心驚膽戰地道:“你怎麼知道的?”
江小樓不禁微笑:“當你不注意的時候,獨孤宇就會一直看着你。可當你看向他的時候,他卻故意轉過頭去。你身爲皇后侄女,經常出入宮闈,與一衆皇子關係都不錯,何至於此?”
她口中這樣說,心中卻很明白,一個放蕩不羈的皇子,一個出身大周第一名門的貴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扯到一起去。安筱韶是皇后的親侄女,她的婚姻政治意味極濃,皇后如今看重了獨孤連城,要把安筱韶嫁給他。這可是一手大棋,怎會容許任何人破壞?
獨孤宇不可以,江小樓更不可以!
安筱韶並未察覺江小樓的心思,口中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人人都說醇親王風姿卓絕,文武雙全,可在我的心中,他遠不如獨孤宇赤誠可愛。”
江小樓眼睛看着她,眸子深處就有了淡淡的審視:“可惜,你和十皇子是成不了的。”
安筱韶面色微微一變,看着江小樓欲言又止。江小樓面上始終含着笑意,心底卻是寒涼一片:“安家何等威名,皇后娘娘亦是中宮之主,你是她的親侄女,意義極爲重大,她怎麼會將你嫁給一個廢物皇子?”
在一衆皇子之中,獨孤宇是最放任曠達的人,他能夠三天三夜酒醉不醒,亦能夠十天十夜追逐猛獸。這樣一個任性妄爲的人,在皇后眼中根本是塊廢料,毫無利用價值。安筱韶近似焦慮地緊緊抓住江小樓的手,情不自禁道:“你們都道他荒唐、胡鬧,可那不過是他爲了活命自保的一種方法!”
江小樓望着如此勇敢真誠的安筱韶,心下一陣恍惚:“我相信你的話,但你更應該相信,一個連自保都尚且不能的皇子,如何能夠被選爲你的夫婿?”
安筱韶當然知道這一點,這些年來她翻來覆去想了無數次,終究沒有一個答案,在家族和愛情之中,她當然應該選擇家族的利益,可她的心呢?思及此,她慢慢鬆了手:“這麼說,你認爲我應該嫁給醇親王?”
江小樓脣際笑意一直不變,卻有一股酸澀的感覺,慢慢從心底涌了上來。
從一開始就知道安筱韶會被留給他,甚至是默默注視着局勢發展的她,怎麼會不知不覺這麼入戲呢?
獨孤連城與安筱韶,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江小樓很清楚,自己這樣陰暗的人,不可能永遠吸引他的視線。
安筱韶就像是耀目的陽光,冰中的烈焰,她有高貴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還有一顆正直的心。每個人都向往着光明,喜歡單純明麗的事物。或許很快獨孤連城就會發現,他現在對自己的喜愛,只不過是同情或是憐憫。
江小樓看着安筱韶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從骨子裡露出來的嚮往,對方有她喜歡的東西。身世,地位,天真,正直,一切的一切,自己此生已經不會擁有的東西。
不會有人能拒絕安筱韶,她很清楚地明白這一點。獨孤連城從來就不屬於她,她又有什麼必要爲此在意、惱怒?
“這是你的婚事,理當由你自己決定,問我又做什麼。”
安筱韶猛然擡起頭,眼底綻出凌厲的光:“你若是我的情敵,我又何必坐在這裡與你說話,你若是我的朋友,爲何不肯推心置腹,偏要故作寬容來刺我的心?”
她的話直言不諱,一寸寸釘入她的心,這張如花的笑臉之下,藏匿着怎樣的心情?
“既然你和三皇子之間的婚事都能推了,我又爲何不能?”安筱韶控制不住地追問。
江小樓望着她,世故矜持的安筱韶在面對愛情的時候,居然變得如此天真。江小樓定定地望住她,片刻之後卻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眸子裡閃爍的情緒極爲複雜:“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江小樓脣際笑意漸漸消失,眸中瀲灩的光彩慢慢褪了下去:“我在皇后娘娘眼中不過是一枚棋子,隨時可以拋出來作爲誘餌,只要太子心中起疑,自然會千方百計阻礙這門婚事。所以,婚事不成,早在娘娘的預料之中。可你不同,你是娘娘的親侄女,對她的用處遠大於我。”
安筱韶蹙起眉頭:“我不懂!”醇親王並非皇嗣,將來也不可能登基爲帝,皇后這樣做又是爲了什麼?
江小樓徑直向窗邊走去,廊下有一株牡丹迎着陽光盛開,花葉舒展,雍容華貴。江小樓神情變得凝重起來,聲音卻有一絲飄忽,語調聽起來沒有任何起伏。
“將來,你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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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沒來得及客串的渣妹不要着急,儘量兼顧,讓大家都能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