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妃嚇了一跳,只覺一顆心惶惶不安得幾乎要跳出來:“砒霜!這是有人要毒死他嗎?”
慶王妃卻是遲疑道:“昨日王爺吃過的東西已經一一經過盤查,皆沒有任何問題,我甚至吩咐將廚下的人全都審問過,料想不會是飲食上的問題。”
“砒霜一般都必須口服下去才能見效,請王妃想想還有什麼入口之物被遺忘了。”老大夫提醒道。
所有人都望向慶王妃,她一時倒也愣住了。慶王尋常不到她的院子來,但出了事兒人人卻都盯着她這個王妃不放,這就是正妻需要承擔的責任,正自猶疑不定,卻聽暮雨啊了一聲,便轉頭瞧她:“怎麼了?”
暮雨一臉忐忑,目光卻落在了桌前那籃柿子上頭。
慶王妃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倒是陡然想起一件事兒來,登時臉色一變,快步走到桌前撿起一隻柿子餅:“大夫,您來瞧瞧。”
老大夫立刻上去,取了銀針插入柿餅裡頭,半響後抽出銀針還是雪亮的,沒有受到半點影響。他皺了皺眉頭,道:“柿子是無毒的。”
江小樓目光卻落在了柿子表面的白粉之上,她輕言道:“大夫,不妨驗一驗這粉末。”
大夫聞言便點了點頭,輕輕地颳了一點粉下來,倒入手心檢查半天,甚至放入口中嚐了嚐,再擡起頭來的時候面色有些發白:“白霜中混入了砒霜,量不小,若是王爺再多吃幾個,只怕就沒命了。”
慶王妃似乎猛吃一驚,赫然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面色一片青白:“怎麼會——”
老王妃臉色一沉,大聲喝問道:“王妃,這到底怎麼回事?”
“這……王爺昨日爲了關照我準備好年節之事,特意來坐了小半個時辰,他素來喜歡柿子餅,母親您是知道的,瞧見這東西當然嚐了一個,因是寒涼之物,我也不敢讓他多吃,只有一個而已——”
“好在只有一個,若是多吃兩個,怕王爺就沒命在了。”老大夫心有餘悸地道。
“這柿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老王妃攥緊了袖中的佛珠,一臉風雨欲來之色。
慶王妃一下子愣住,猶猶豫豫不敢開口。
左萱定了定神,慢慢上前,語氣十分平和:“祖母,這柿子餅是我母親親手製作,讓我送來給王妃嚐鮮的。”
老王妃氣怒已極,猛然擡手就給了左萱一個耳光,登時打得她半邊臉頰都腫了起來,鮮紅的五指印赫然在目。
“禍害,你出身堂堂學士府,不說知書達理,也該明白孝悌之義,居然敢在送給王妃的禮物下毒?!你這是要毒死王妃,還是要毒死王爺,下作的東西!”老王妃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隱忍着滔天的怒火道。
左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一副委屈至極的模樣:“祖母,萱兒自從進了王府,不敢有半點違背父母,更不敢有絲毫不敬,送柿餅是出自一片孝心,斷不敢在裡頭下毒啊!祖母,你是看着萱兒進門的,我的性子你最清楚不過,何嘗有這種歹毒的心思!再者說,毒死王妃對我又有什麼好處,誰都知道這柿餅是我送來的,我是跳進護城河也洗不脫這罪過的,何苦來哉?”
老王妃冷哼一聲,指着一旁面色發青的赫連勝道:“好處?你夫君這不忠不孝的東西闖了禍,你倒是來替他報仇哇!”她正在氣頭上,越發忍耐不住,一把提起旁邊的龍頭柺杖就要往左萱的頭上打去。
這一下高高舉起,絕非裝腔作勢,而是恨不得當場把左萱打死,左萱料不到對方竟然如此失態,嚇得用袖遮住面孔。然而柺杖舉到半空,卻突然被江小樓架住,硬生生下不去了,老王妃怒氣衝到頭頂,幾乎隱隱可見青筋暴起:“江小樓,這是我王府家務事,你一個外姓人,輪不到你插手!”
江小樓並不爲老王妃的口不擇言而生氣,她只是定定望着對方,心平氣和地勸說道:“老王妃,我既然是王妃義女,當然算不得外人。今天的事情我從頭看到現在,有一句話到底不吐不快。不管如何,請您聽我一言。”
“說!”老王妃冷冷地道。如今一切已經是清清楚楚,江小樓還能說出什麼子醜寅卯不成!
江小樓滿面都是溫柔,聲音也無比婉轉:“您對王爺的一片愛子之心,大家都明白,可定下心來想一想,左萱分明是受人冤枉,難道您情願看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麼?”
老王妃面上浮起一絲複雜的疑惑,口中厲聲道:“冤枉,誰能冤枉她?”
江小樓看了一眼淚水漣漣的左萱,語氣卻極爲平淡:“王爺是在母親這裡吃了柿子餅,母親是萬萬不會謀害父親的。再者,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來,兇手的目的原本不在王爺,而在母親,王爺只是替母親受罪罷了。如此看來,左萱的確是最有嫌疑,畢竟柿餅是她親自送到母親房裡來的,還格外殷勤孝順地請求王妃,寒涼之物不可多食。下毒者親自送毒藥上門,還當着主子下人們的面,一派大張旗鼓,生怕別人不曉得的模樣,世上哪裡有這麼蠢笨的人哪!老王妃,很多事情其實都不能只看表面,您是最睿智不過的,這幕後黑手到底是誰,自然要好好查,從柿餅進了王府,能接觸的都有哪些人——”
“江小樓,你這是含沙射影,血口噴人!”赫連勝眉心一挑,忍了又忍終究脫口而出。
江小樓笑容展開,眼底彷彿凝結着一團火焰:“二公子,我只是在說追查幕後黑手的法子,你何必這樣激動?”
老王妃臉色陰晴不定地在赫連勝臉上掃過,赫連勝只覺一股冰寒之意從腳底升起,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你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可能夠接觸到柿餅的人不外乎是我院子裡的,分明是指桑罵槐,別有用心!”
左萱見時機已到,淚水絡繹不絕,臉上越發委屈:“祖母,萱兒自從嫁過來以後,夫君一直不喜,多虧了王妃對萱兒的照顧,纔不至於讓我無處可依。王妃一片誠心待我,我又怎會反過來害她?萱兒可以對天發誓,若這柿餅上的砒霜是我下的,我情願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身爲人妻,有些話我本不便說,可事情到了這份上,我再不說豈非要被活活冤枉死!若要懷疑,第一個才該疑心那些整日裡巴不得王妃……”
老王妃盯着左萱的眼睛,見那雙清澈的眼底一片淚意,烏黑髮間的簪子已經落了下來,一頭緞子似的青絲凌亂地披散在肩膀,一派楚楚可憐的模樣。平心而論,左萱出身學士府,的確知書達理、懂得孝道,剛進門的時候她性情爽利,快人快語,雖然有時候脾氣直了些,於大節上卻無半點錯處。反倒是赫連勝原本迎娶人家的動機不純,娶回來以後又百般欺凌,叫左萱冷了心腸。
赫連勝往日總是怪責左萱好妒,一個男人偷歡娶妾的確天經地義,可不知輕重地冷落髮妻就有些說不過去了,尤其左家於仕途上對他大有幫助。老王妃雖然心裡有想法卻一直不好說,畢竟有個慶王在那裡戳着,上樑不正下樑歪,赫連勝名正言順地學着,她罵了赫連勝等於是在打自己的臉面,畢竟她自詡慶王府是個講規矩的地方,可誰都知道規矩早已被順夫人弄得土崩瓦解了。
對,左萱是個懂規矩的兒媳婦,謀害嫡母是千刀萬剮的罪過,她好端端一個學士府的千金,怎會連這個都不懂?再者說,她跟慶王妃向來關係良好,反倒和赫連勝感情極爲淡漠,犯得着爲了一個待她毫無感情的夫君豁出去麼……老王妃的神色變了數變,眼底的懷疑慢慢投向赫連勝。
這府裡頭最怨恨的王妃的,可只剩下一個剛剛被褫奪爵位的安華郡王了!
赫連勝一直忍耐着心頭的怒氣,此刻見到左萱竟和江小樓串通一氣,明着大聲哭訴暗着指自己下毒,快步上去一把揪住她的長髮,厲聲道:“你我是結髮夫妻,我平日裡雖然冷落了你一些,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經地義,我不過是多了兩個侍婢而已,並不曾動過你的位置,你身爲妻子不思爲夫分憂,整日裡只知道爭風吃醋,這本是你左家家教不好,沒能教導出賢良之婦!現在更是毫無廉恥,做出吃裡扒外之事,我不若現在就處置了你,也好過將來鬧得我慶王府家宅不寧!”
赫連勝絕不是傻瓜,他在短短瞬間迅速將此事牽扯到左萱好妒成性上頭,這樣一來,外人就會認爲這一切可能是左萱的錯處,卻爲了妒忌冤枉自己的夫君,落個魚死網破、一拍兩散。
既然戲已經上了臺,誰也別想全身而退,江小樓早已向左萱陳述過她要冒的風險,她早已打定了主意非要鬧大不可,此刻被對方揪着頭髮,她越發喊得撕心裂肺,左家的陪嫁媽媽趕緊上來死死抱住赫連勝的腿,泣不成聲:“姑爺,我家小姐自從嫁過來以後可沒半點對不起你,你可不能把髒水往她身上潑啊!”
那媽媽早已得了左萱吩咐,表面上哭哭啼啼,暗地裡猛捶一通,赫連勝手一顫,左腿擡起就是一個窩心腳,那媽媽大叫一聲,仰面倒了下去,登時昏厥過去。左萱瞅準機會,一下子爬在老王妃腳下,只說:“殺人啦,他要殺人滅口!祖母救我!”
“快,快去瞧瞧有氣兒沒有!”慶王妃急了,連忙吩咐道。朝雲快步上去查看,這才鬆了口氣道:“是一時憋過氣兒了!”
老王妃這才緩緩輸出一口氣,這媽媽可是人家左萱的陪房,賣身契都在左家手裡頭捏着,並未交給慶王府,目的就是爲了在關鍵時刻女兒能有個幫手,誰料想竟然差點被赫連勝一腳踢死,她心裡又氣又急,面上只是安慰左萱道:“別怕,別怕,不過是一時——”
左萱卻是泣不成聲,一副受到了極大驚嚇的模樣:“祖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有一回還曾聽夫君跟那小妾說我沒趣味,又天生長個畸形的瘤子,他看了就噁心,若非我父兄得力,早已想法子毒死我好再娶個如意的!我原以爲他只是一說,今日看來就是他設下的套兒。從那一日被奪爵開始,他就日夜咒罵王爺王妃,夢裡頭都在說王爺薄待了他呀!我百般勸說也不聽,反倒是責備我吃裡扒外!一個不小心,對我又打又罵,還要殺我!”說完她撩起手上衣袖,赫然見到一道道青紅紫色的痕跡,看起來觸目驚心,“只要我的罪證落了實,他不但不用休妻,更可以名正言順地除掉我,祖母,我的命好苦、好苦啊!”
江小樓在一旁看了默默地道:“可憐的左萱啊,你見識可真是短淺,何止是除掉你,還可以連王妃一併除掉,既報了親孃之仇,又消了褫奪封號之恨。縱然你左家權勢滔天,也萬萬沒臉面跑上門來爲一個要謀殺嫡母的兒媳婦伸冤,真真是一箭三雕!”
衆人聽在耳中,一時都信以爲真,慶王妃滿面怒色道:“赫連勝,你簡直是無法無天!”
老王妃怒火更勝,一翻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個瓷瓶,嘩啦一下擲向了赫連勝。赫連勝本能地閃避,那粉底琉璃寶瓶啪在落在地上,一下子摔個粉碎。老王妃連連嘆息:“好你個赫連勝啊,你父親待你何等真心,三年前廖元侯世子被褫奪了封號,立馬就被趕出了家門,從此之後自生自滅、不問死活,你現在還能高牀軟枕、錦衣玉食,還不是全因你老子心軟!你是如何回報他的,對待親生父親居然也能下得了手,你可真是、真是——喪心病狂!”
老王妃也是氣得狠了,一口氣喘不上來,王妃連忙上來替她順氣:“母親息怒,千萬別爲了這等孽畜壞了身體啊!”
赫連勝心頭一震,全然不顧地上的碎瓷片,兀自跪倒在地磕頭不止,須臾間滿額流血,幾乎染紅了地面,他只覺得無與倫比的冤枉,對江小樓和左萱的恨意更是滔天:“祖母,孫子的確是犯了錯,可我並不是蠢人,您想想看,全家人都如此厭惡我,只有父親還肯幫我,若他有個萬一,我再也無法在王府裡頭立足了啊,這一切都是江小樓和左萱這個賤人聯合起來陷害我,我是冤枉的啊!”
江小樓眼底含着明亮的光輝,聲音卻不冷不熱:“二公子這話卻錯了,柿子餅可不是送給王爺,而是送給王妃服用的。全府上下只有王爺纔是你的護身符不錯,可大家也都明白,王妃一直不喜歡你,甚至要求王爺逐你出府,你怕王爺真的動了念頭,一時壞了心思又有什麼奇怪。”
“江小樓,你當真是歹毒,竟然能想得出這種構陷手段!祖母,您千萬別聽信這兩個賤人滿口胡言亂語,她們是……聯起手來害我!”赫連勝面上一片青白,聲音都在隱隱發抖。
慶王妃輕輕嘆了口氣道:“赫連勝啊赫連勝,連你的結髮妻子都站出來指認你,難道你半點都沒有錯處嗎?”
“母親,我只是覺得此事太冤枉,不過是想要辯個清楚明白讓祖母知曉。”赫連勝第一次嚐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他只覺得心頭憤恨不平,如有一股沸騰的血液直衝頭頂。
老王妃只是面容冰冷地望着他,她不信赫連勝要殺慶王,但她相信他想要王妃的性命。這個家庭變得分崩離析,原本熟悉的親人變得陌生可怕,是什麼勾出了他們的野心膨脹,是什麼誘導他們徹底走向瘋狂。她隱約明白,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如今那個躺在病牀上的人,所謂綱常便是祖宗的規矩,妾不壓妻,庶不勝嫡,這是真真正正的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人都應該做好本分。身爲妾室,本該敬重丈夫的嫡妻,風平浪靜的過日子,可順姨娘卻滿心滿眼都是陰謀篡奪,巴不得把王妃扯下臺。身爲庶子,應該珍惜父親的疼愛,好好爲自己博個好前程,將來一樣能夠封妻廕子。榮華富貴,尊重體諒,慶王妃該給庶出子女的一樣不少,可他們爲何如此不知足。對,慶王給了他們不該有的希望,造成這些孩子變得如此自私、瘋狂,這又怪得了誰?
老王妃慢慢地放下了柺杖,氣喘吁吁地坐了下來:“冤孽,冤孽啊——來人,把他暫且押起來,容後嚴審。”
赫連勝心頭一驚,卻是陡然昂起頭,面色冷峻:“祖母,要拉下去審問的話,第一個要審的便是左萱,這賤人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啊!”
左萱冷笑一聲,竟突然站起,裙襬微揚的瞬間聲音冷沉到了極點:“你是我的夫君,也是我的天,從來只有你對不起我,我不敢有半點對不起你!往日裡我千忍萬忍,只求你能浪子回頭,早已熬得淚乾了、血枯了!可赫連勝,你實在是欺人太甚!也罷,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是我下毒,那今日我豁出去一條性命,也學那等剛烈女子,方能證明自己的清白!”說完她猛然大力向左邊的門柱撞去,旁邊婢女媽媽連忙要拉,可她動作決絕,根本沒半點遲疑,身影一閃額頭已重重觸柱,身形也轟然倒地。這個舉動過於突然,滿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待江小樓搶上前去,她已經倒在地上,滿頭滿臉都是鮮血,大片的血花從傷口涌出,瞬間染紅了地面,把上來查看的老大夫嚇得一個踉蹌。
“大夫,快看看她!”江小樓眼明手快地撕開自己的裙襬,飛快地替她纏着額頭上的傷口,回頭厲聲道。
老大夫撲了過去,慌不迭地查看傷口,連聲道:“哎呀哎呀,這位夫人也太剛烈了,這一撞可要把頭都撞碎了!”
左萱雙目緊閉,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着,面色一片慘白,額頭上的血跡順着髮髻流下來,血腥味遍佈整個屋子,衆人都緊張地圍在旁邊。
“哼,到了這個地步還要裝腔作勢,這根本不是證明清白,只是畏罪自殺而已,祖母,您千萬不要受她脅迫!”赫連勝壓住心頭一口惡氣,轉頭對老王妃道。
“赫連勝,你拍拍良心問問自己,躺在這裡的是你結髮妻子,自從她嫁過來以後,何嘗有半點對不住你,爲何你要這樣對待她,難道說你的心腸是鐵打的?!先是殺嫡母,無故連累親父,現在還要逼死髮妻,你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這麼多年來讀得什麼書,根本連人都不算了!母親,若您再饒了他這等人,王府我是再也呆不下去了!”慶王妃滿面鐵青,字字句句皆是惱火。
“祖母,二哥絕不會做出這等喪德之事啊,求您明鑑!”赫連笑一直在旁邊不言不語,關鍵時刻不得不出來求情。當然,她並不關心赫連勝到底有沒有下毒,她只怕脣亡齒寒。
“是啊祖母,二弟從小讀書最好,心地也善,縱然從前一時會錯了主意,他也早已誠心改錯了,難道犯過錯的人就不值得原諒,一旦出了事大家就懷疑到他的身上?祖母,您是最睿智不過的,怎可聽信三言兩語就如此——”蔣曉雲也是柔聲勸慰。
“三言兩語?眼前躺着一個昏厥的人,郡王妃也能說出這種話麼?當真事情未曾發生在自己身上,站着說話腰不疼,你們同爲赫連家的兒媳,自當知道彼此的難處,沒有半點體諒不說,還要幫着赫連勝潑髒水?蔣氏是高閣綺戶,難道左氏就是蓬門小家?老王妃,如今左萱傷成這個模樣,左家鬧上門來,只怕一發不可收拾——”江小樓橫波輕輕掃過,口中不冷不熱地說道。
“江小樓,你——”
老王妃只覺得頭痛欲裂,這邊赫連勝一臉冤屈,那邊躺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孫媳婦,衆人都是義憤填膺……一時不知道誰是誰非,只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斷然喝道:“住口,全都住口!”
一時所有人全都噤聲,個個瞪大眼睛望着老王妃,只聽她重重道:“先把人送去醫治,待王爺清醒過來再行審理,若有半點兒風聲傳出去,你們誰都別活了!”
這話說得極重,一時人人自危,整個屋子一片死寂。
待得搬入了江小樓居住的院子,左萱才從牀上爬起來,形容憔悴、滿臉血痕,卻是古怪地咧開一絲笑:“你這個主意好,這回他是非和離不可了!”
江小樓伸出纖纖細指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戳,左萱痛得哎喲一聲:“你要死啊,這可實打實的血流不止,你這丫頭心腸也忒狠了!”
“我只讓你做個樣子,誰讓你石頭腦袋真的去撞了,那一下咚得一聲,把我都嚇了一跳,還以爲你真心要尋死——”江小樓緩緩吐出一口氣,不由責怪道。
“不逼真怎麼能哄的大家相信,你看見沒……所有人都信了我的話!”左萱得意地揚起嘴角,只覺得心頭那口怨氣慢慢抒了出來,兩個字,暢快!
“你們這兩個死丫頭,真個把我嚇得心跳都停了!”一道聲音陡然響起,左萱嚇得幾乎從牀上滾下來,江小樓連忙扶住她,這才瞧見滿面笑意的慶王妃走了進來。左萱的心落回原處,不由拍了拍自己心口道:“王妃,你進來不聲不響,才把人嚇着了。”
慶王妃不由搖了搖頭:“這主意真是冒險,拿自己的名聲和性命去賭博,虧你們倆想得出!”
左萱一怔,此刻已經鎮定下來,神情也恢復了往日裡的平靜,幽幽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跟王爺王妃都沒有仇恨,跟赫連勝又是水火不容,誰也不會信我去給你們下毒的……”
江小樓早已吩咐楚漢調換了柿餅,慶王吃下的柿餅裡面的確含有砒霜,可是分量極少,不過就是讓人上吐下瀉幾天,絕死不了人。一則藉由這件事對付赫連勝,二則……教訓教訓慶王,讓他自食惡果,嚐嚐什麼叫痛徹心扉,生不如死。
江小樓道:“如今還不算大功告成,咱們還應該做另外一件事。”
左萱訝異:“做什麼?”
江小樓目光含着一縷淡淡的笑:“當然是好好照顧王爺,希望他早日醒轉,纔好把戲下半場演完啊。”
三天後慶王才甦醒過來,只是依舊上吐下瀉,腿腳發軟,只能躺在牀上,翩翩整日裡哭哭啼啼,守在旁邊唉聲嘆氣。慶王聽說赫連勝就是下毒之人,足足愕然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這怎麼可能,證據在哪裡?”
翩翩用帕子擦了擦眼淚,十足悲傷模樣:“王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您還想着那個逆子麼?除了二少夫人的指證,還有二公子身邊的一位侍衛,他親眼瞧見二公子在柿子餅裡頭下毒,護衛們在廢棄的筆筒裡發現包過砒霜的紙,本準備悄悄運出去丟掉,那黃紙早已經被撕成一條條的……就連他最寵愛的小妾也說他常常在夢中咒罵您和王妃……”
慶王臉色一片青白,眼下的肌肉隱隱顫抖個不停。
慶王妃見狀,只是柔聲勸說道:“王爺,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慶王只覺得一口毒氣慢慢在心上縈繞、包圍,心口僅剩下的信任、期待,逐漸一點點腐爛,最後連半點兒都不剩了:“我真不敢相信,勝兒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
慶王妃嘆了口氣:“我情願相信他要殺的人是我,王爺不過是無意中誤食了柿餅而已。”
慶王緩緩吐出一口氣:“殺我還是殺你,又有什麼區別?此人怨怪之心不死,永遠都不會知道錯,生子若此,家門不幸啊!”
慶王妃一眼望去,只覺慶王的臉色越發灰敗,神情也顯得極爲頹唐,不由心頭冷冷一笑,面上卻無比惋惜:“王爺,赫連勝已經被看管起來了,您要見他嗎?”
慶王壓抑着心底壓抑的情緒,沉聲道:“讓人把他帶上來。”
赫連勝進入屋子,面色無比誠摯,滿腔冤屈一下子涌上來,憤恨到了極點,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拉住慶王的衣襬:“父親,兒子可以對天發誓,那毒的確不是我下的——”
慶王只是面色死寂地望着他,眼底一絲情緒都瞧不出來。
赫連勝滿面驚慌不安,忽然就升起了一種恐懼:“父親,那護衛早已被江小樓和左萱收買了,他是故意在冤枉我啊!”
“你的妻子冤枉你,護衛冤枉你,連你最寵愛的小妾都冤枉你了——你還真是冤枉啊。”慶王悠然一聲長嘆,目光直愣愣地望着赫連勝,不知內心在想什麼。
赫連勝重重在地上叩頭,接連磕了十數次,砰砰砰砰地聲音響徹整個屋子,慶王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毫無半點動容。一個人若是失望到了極點,也就絲毫不會感到悲傷憤怒了。然而赫連勝只是擡起頭,額頭上一片青紫,眼底涌現淚水:“父親,兒子這一次真是被冤枉的,絕無半句虛言,怪只怪我自己不查身邊竟有如此奸險小人,我已經飛書給大哥,他有信一封,懇求父親看了信再說!”
慶王妃面色微微一變,赫連勝果真取出一封信遞給慶王。
慶王展開信封看了兩行,卻又慢慢地放下了信箋,嘆了口氣:“你大哥在外面拼死拼活、爲國盡忠,你卻在這裡胡作非爲、做盡蠢事,他求我看在他的份上,饒了你。”
赫連勝望着慶王,額頭上的青紫觸目驚心,眸子裡也是淚光一片:“父親!我是你的親生兒子,過去我的確做錯了許多事,但這回我真的沒有下毒,只求你看在大哥的面上相信我——好不好?”
慶王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到了極點,慶王妃的心瞬間拎了起來。
在一片死寂中,慶王終於慢慢吐出了幾個字:“好,我相信你。”
聽到慶王這樣說,赫連勝不由暗地裡慶幸這封信來得及時,他立刻道:“多謝父親的信任,兒子必不會辜負你!”
慶王卻捏緊了手中的信紙,金陵郡王赫連允是他的長子,自小文治武功,無一不精,上了戰場後更是驍勇絕倫,有萬夫不當之勇,一手箭術冠絕當今,乃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長子不但性子穩重,更爲慶王府掙得無數榮耀,如果將來有一天,親弟弟弒父的罪名傳出去,皇帝會怎麼看他,文武百官會怎麼看他,他光輝燦爛的人生定然會留下一個污點,永生不可磨滅。赫連勝哪怕罪該萬死,也不能因爲他毀掉赫連允的人生……所以,哪怕心頭氣得快要噴出一口血來,他也必須強行忍住,往死裡忍!
在赫連勝的欣喜和慶幸中,慶王突然說道:“再過半個月,越西的使者將會來我朝與我們締結和平條約,到時候我會作爲代表接待這些使臣,你精通越西風俗,也隨同參加吧。記住,這是我給你最後的一次機會,千萬不要搞砸了。”
赫連勝心頭一跳,難以抑制地露出一絲笑容:“是,父親。”他起身之時,仿若不經意地看了慶王妃一眼,嘴脣微微勾起,難掩心頭嘲諷得意。慶王妃冷冷地注視着他,面上沒有絲毫動容。
待他退了出去,慶王長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似乎要吐出心中的鬱結,然而過後他卻覺得心口越發憋悶了。
慶王妃暗暗嘆息,回到自己院子的時候還是一臉失望。當朝雲來上茶的時候,她的手大力的捏着茶盞,彷彿恨不得將青瓷掐碎纔好,緊得手背上都暴起淡淡青筋。朝雲心頭一怔,慶王妃的失望和惱怒溢於言表,終究全都壓了下去,嘆息道:“去,把小樓請來。”
江小樓剛剛踏進門來,就聞聽慶王妃聲音沉沉。
“小樓,咱們失敗了。”
慶王妃的聲音裡明顯都是頹唐惱恨,顯得尤其悲憤難平。
江小樓的神情平靜無波,只是微笑着問道:“母親何出此言?”
慶王妃將今天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道:“赫連勝的小妾和護衛私通,咱們好容易才利用來打擊對方,誰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萬料不到他何時跟金陵郡王通上了消息。在一衆子女中,王爺真正最看重的其實就是這個庶長子,他也的確很爭氣,從小文武兼備,驍勇善戰,王爺總是說這個兒子最像他年輕的時候,語氣那麼驕傲……可見是疼愛到了心坎裡。所以這一封信……算是斷送了咱們這麼久的努力,看在赫連允的份上,他不僅饒了赫連勝,還讓他去迎接使團,他如今沒有功名又沒有爵位,迎接使團哪裡輪得到他,不過是站在王爺後頭做個擺設,盡心竭力彌補過失,好爭取在皇帝面前博點好感而已。”
江小樓認真聽完,面上卻無半點失望之色,脣邊反而含着滿滿的笑:“母親不必心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從前王爺有多愛護赫連勝,現在就有多厭惡他。若是不信,咱們可以等着慢慢瞧,看王爺是不是真的原諒了他……”
慶王妃望着江小樓,此刻太陽將落,暮色如紗,室內還未來得及點燃燭火,只有淡淡的夕陽落在江小樓的面上,絢爛得彷彿蒙上了一層金影。唯見她脣邊淺淡溫柔的笑容,帶着異乎尋常的柔軟。
半個月後,越西皇帝果然派來特使訪問,這位使臣名字如雷貫耳,乃是越西有名的朝臣鄭宏。鄭宏有名不是因爲他爲官有多麼出衆,而是因爲他十分喜歡飲酒,不管寒冬還是盛夏,不管是遊獵還是出使,他都會喝酒。如果僅僅是酗酒,那並非什麼奇聞,奇特就在他哪怕喝上三天三夜的烈酒,回過頭來愈顯神采奕奕,機敏過人,辦起事兒來雷厲風行,從來沒誤過事。
慶王作爲大周的代表接待對方,同時攜帶了赫連勝作爲隨行人員一同參加。這個消息在京城傳開,一時引來衆人議論紛紛,他們想不到赫連勝竟然這麼快就被慶王原諒,而且被帶着參與這等重要活動。當消息傳來,還在養傷的左萱不由咬牙切齒道:“簡直是白費心思!”
江小樓卻把藥盞推到她的面前,笑容和煦:“好好喝你的藥吧,這件事……你就不必擔心了。”
左萱端着黑漆漆的藥盞,面上充滿迷惑不解:“你這是何意?”
江小樓輕輕一嘆:“如果這回王爺重重懲罰他,我會相信王爺依舊對他報有希望。但這次他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你仔細想想,這是真的原諒赫連勝了嗎?”
愛之深責之切,只有對一個人失望到了極點,纔會連批評都不屑批評他,這樣淺顯的道理卻難以被常人理解。
“那他爲什麼還要讓赫連勝參加如此重要的活動,這不是在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麼?”左萱近乎固執地追問道。
翠玉花形紐香爐中的白煙嫋嫋升起,瀰漫在屋子裡,卻也無法遮掩那濃濃的藥味,左萱只覺得嘴裡發苦,心頭一陣陣急跳,勢要問出個答案不可。
此刻窗外豆大的雨點已經落了下來,急匆匆打在窗紙上,外面雷聲、風聲、雨聲一時交纏在一起,瓢潑大雨來勢洶洶,昏黃的燭光映在江小樓的面上,光影仿若也隨着這呼呼的風聲晃動了一下,在她白皙如玉的面上投下一絲淺淺的陰影。
“不必心急,你會明白的。”
話音剛落,小蝶急步走了進來,許是沾了雨水,繡鞋一路走來,竟然帶起細微的沙沙之聲。小蝶向他們兩人道:“小姐,外面出大事了。”
江小樓淡淡哦了一聲:“什麼事?”
小蝶臉上恍若還有三分不敢置信:“是二公子!鄭宏說喝下一罈就開放一個商埠,王爺便命隨行衆人陪着喝酒,誰知他喝酒又快又猛又兇又烈,誰都敵不過他。王爺堅持讓素來好酒的二公子去,二公子便與鄭宏對飲起來,喝完了整整三十八壇烈酒,鄭宏依舊談笑風生,二公子卻是堅持不住了,竟是抱案而鼾。王爺說他喝了太多的酒,便命人扶了他回來,誰知轎簾子剛掀開,卻發現他——發現他已經……已經氣絕身亡了!”
左萱手中藥盞一下子滾落在地,失聲道:“你說什麼?”
“二公子……二公子是被酒活活灌死的!”小蝶的聲音猶自帶着一絲不可掩飾的震撼。
聽了這話,左萱猛然轉頭看向江小樓,而江小樓卻是輕描淡寫地道:“現在……你徹底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說——”
江小樓慢慢地湊近左萱,婉轉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如同一陣細風拂過:“左萱,爲國家獻身,又是死在他最愛的酒上,爲了讓他死得其所,王爺可是費了好大的心思啊。你說,他到底是被酒活活灌死的,還是中毒後腸穿肚爛而死……”
“你——”左萱的眼底慢慢涌起驚恐之色,瞳孔瞬間緊縮,她完全不能相信江小樓說了什麼。
窗外一道閃電驟起,劃破窗紙把整個屋子照得亮如白晝,江小樓分明眼波盈盈,笑意如水。短短一瞬間,左萱只覺一股寒意遍佈全身。
是慶王,真的是慶王殺死了赫連勝,他殺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老天啊!
江小樓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爲她深諳離間之道,人心在她手上不過是可以搓揉捏扁的陶泥,只要對方不小心將心思泄露出來,她便可以將它捏成自己想要的形狀。赫連勝以爲依靠赫連允的信箋便能逃過一劫,卻不知道正是那封信送他上了死路。如果一棵樹染了病,最好的方法就是斬斷病死的枯枝,免得這疾病瀰漫到全身。生在皇家,慶王比誰都懂得這個道理,赫連勝以爲自己死裡逃生,卻不知過去最愛他的父親已經爲他鋪平了一條直通地獄的死路。從頭到尾,江小樓沒有動過他一根手指,只是將原本可以替他遮風擋雨的父愛悉數摧毀。由此可見,人們通常並非被自己憎惡之物所毀滅,而是自己所愛徹底摧毀。今天你珍惜着的一切,也很可能在一天之內消失得無影無蹤。赫連勝一直以爲他是下棋人,最喜歡玩弄手段,結果卻被自己下的棋將死了,何其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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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人問我小樓和未央的區別,我想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的手上其實沒沾血吧……⊙▂⊙月底了,姑娘們,月票要給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