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
房間裡,美人屏風之後,秦甜兒正在沐浴,無數細小的水蒸氣慢慢蒸騰開來,模糊了她嬌美的面容,整個浴房內充滿着花瓣的香氣,芬芳四溢。
鶯兒小心翼翼地拎着兌好的熱水進門,取來桶勺爲她繼續加水,只聽見秦甜兒“啊”地一聲驚叫,擡起手便給了鶯兒一個耳光,尖銳的聲音刺人耳膜:“你想燙死我!這個家裡誰都能欺負我,現在連你也這樣!”
鶯兒害怕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啊!奴婢不是有心的。”
“什麼不是有心的,你分明是故意的,我告訴你,再有一點不小心,直接扒了你的皮!滾出去!”秦甜兒雪白的貝齒咬的咔咔作響,哪裡還有往日裡的嬌媚可人。
鶯兒戰戰兢兢地退出去,秦甜兒又重新回到浴桶裡。安王妃有一個十分華麗的浴池,但那池子完全是爲了她一個人享受,秦甜兒不要說進去沐浴,就連想一想都是罪過。瀰漫的水霧中,秦甜兒想到自己嫁進來這半個月,安王妃使出的種種手段,不由自主便會產生無盡的怨恨。她原以爲受了委屈,秦家會替自己出頭,卻萬萬料不到大哥竟會毫不猶豫將自己嫁給一個傻子!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啊,父母和大哥也太狠心了,完全沒有替她考慮一分一毫。
越想越恨,修剪整齊的指甲不知不覺陷入桶沿,臉上被水蒸氣一薰,倒顯出三分紅暈來。
千錯萬錯,最該怨恨的就是那江小樓,若不是她故意使壞,自己又怎會被迫出嫁!她心頭恨到極點,猛然拍打了一下水面,水花立刻高高濺起。
門被人推開了,嗖嗖的冷風一下子竄進來。秦甜兒勃然大怒:“我都已經說了滾出去,還進來做什麼!”
進來的卻不是戰戰兢兢的婢女,而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年輕男子,他快速靠近浴桶,趴在桶沿上,口水流的老長。待看清他的臉,秦甜兒暴怒道:“怎麼又是你這個傻東西,出去,快滾出去!”
延平郡王可不懂得看人臉色,他手舞足蹈,嘩啦一聲把水桶裡的水揚了起來,秦甜兒的頭臉一下子都溼了個徹底。她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未着寸縷,豁然站起來,咬牙切齒道:“你這傻子,你要做什麼!”
延平郡王如同在玩遊戲,歡喜之極,他不停地哈哈笑着,把水潑在秦甜兒的身上,秦甜兒快速從浴桶裡跑出來,抽下屏風上的衣裳就這麼披在全溼的身上,登時火從心起:“滾!”
延平郡王半點都不害怕,反而笑得更開心,甚至張開雙臂撲上去要摟住秦甜兒。倒不是說他有什麼別的心思,而是他完全將此當成一種遊戲。他這樣的動作和刺耳的笑聲將秦甜兒早已失控的理智激到了煙消雲外,她動作迅速地躲開對方的手,一彎腰在地上撿起了桶勺,拼命地砸向延平郡王的胸口,因爲力氣用得極大,竟然把他砸得一個踉蹌,後腦勺一下子撞在了屏風一角,頓時暈頭轉向,哇地一聲就要哭。秦甜兒怒氣卻還未消,一把將他拖過來,竟把他的頭惡狠狠地壓入浴桶之中,口中惱恨地道:“叫你笑,叫你笑!”
延平郡王不停地咳嗽着,梗着脖子在水裡拼命掙扎,可是秦甜兒心頭恨到了極點,半點不留情況,他一連嗆了很多水,手舞足蹈地要揮開秦甜兒卻始終不得要領。
接着,他的身體軟了下來,漸漸不動了,秦甜兒以爲他在故意耍炸,硬是把他的頭在水裡多悶了一會兒才勉強提上來:“傻子,知錯了吧!”
就在這時候,她才發覺延平郡王的身軀比往常要重得多,驚得一下鬆手,他的身體就這麼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壯着膽子踢了對方一腳,一動不動。不由用力將他翻了過來,延平郡王整個人平躺在地上,頭臉滿是水淋淋的,整張臉卻是煞白的。
秦甜兒心裡咯噔一下,理智又一下子回籠。她顫顫巍巍地上前,試探了一下延平郡王的鼻息,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延平郡王死了!
可……她只不過壓着對方喝了幾口水而已,他竟然就這樣沒氣了!越想越是恐懼,秦甜兒幾乎想就這麼丟下延平郡王拔腿而逃,但她知道不可能,因爲他的身邊通常跟着很多人,今天不知爲何乳孃沒有跟過來,可如果自己就這麼跑出去,一定會被那些人發現!不,這絕不可以!如果安王妃知道延平郡王被她誤殺,那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水珠順着髮梢悄無聲息地滑落,室內只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她卻面無表情地盯着仰面朝天的延平郡王,整個人像是僵住了。仔細想了想,她終於下定了決心,連拖帶拉地將延平郡王拖到屏風之後,重新擦乾身體換好衣裳,從外面瞧了瞧,確保從外面瞧不見屍體。又悄悄走到牀邊放下了帳子,把延平的靴子放在牀邊。收拾好了一切,她才走到門邊,冷聲道:“我已經沐浴完畢,爲什麼還不來收拾乾淨?”
等待傳訊的婢女連忙從外面跑進來,快速地把地上的水漬都收拾乾淨了,又合力把浴桶和油氈擡出去。見帳子放着,以爲郡王玩累了正在睡,衆人大氣也不敢出,卻聽見秦甜兒道:“除了鶯兒留下,其他人都走吧,我不需要你們伺候。”
鶯兒縮了縮脖子,以爲她要算剛纔的舊賬。她是秦甜兒在秦家帶來的陪嫁婢女,與別人的情分的確有些不同,旁人也沒有懷疑,便一一退了下去。
秦甜兒並沒有將秘密保守太久,她罕見地上去拉住鶯兒的手,一路把她引到屏風後面,冷冷道:“你瞧,延平郡王在這裡。”
鶯兒不明就裡,只以爲躺在地上的延平郡王是一時貪玩睡着了,待發現對方面孔煞白,嘴脣青紫,一頭烏髮溼淋淋的,才赫然一驚。
鶯兒幾乎要尖叫起來,秦甜兒連忙用手捂着她的嘴:“作死啊!”
鶯兒雙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卻被秦甜兒死死拖着:“幫我擡他上去!”
燭火搖搖晃晃,光線詭異陰森,延平郡王被他們連拖帶抱,好容易才勉強帶到牀上。秦甜兒鬆了口氣,嘴裡喃喃自語:“死了也好,像他這樣的傻子,活着只會連累我。”
鶯兒語無倫次道:“小姐,可是……可是安王妃能饒了咱們嗎?”
秦甜兒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着鶯兒,鶯兒緊張的神經瞬間崩斷了:“小姐,去向安王妃認罪吧,說不準還能有一線生機!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啊小姐!”
秦甜兒卻是一把將她推開,冷笑道:“認罪?殺了郡王是死罪,哪怕安王妃不計較,我也沒法活!不行,必須離開這裡!”
鶯兒恐懼道:“安王妃對咱們看得很緊……”
秦甜兒用一種異常仇視的眼神瞪着延平郡王的屍體:“那也未必,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這突然而來的情況,讓秦甜兒不得不開始思考對策。她必須保全自己的性命,當務之急就是要逃離安王府。
秦甜兒將自己梳妝檯上的胭脂水粉取來,仔仔細細地替延平郡王抹上,好半天才讓死人的臉色好看了許多,鶯兒顫顫巍巍道:“小姐,你要做什麼?”
秦甜兒這時頭腦卻冷靜了下來:“我這麼做僅僅是爲了保全你我的性命,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吩咐你一句話也不許說!”
就在這時候,走廊上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後聽見一聲稟報:“郡王妃,奴婢求見。”
“進來吧!”秦甜兒手忙腳亂地把帳子重新擋好,又瞪了鶯兒一眼以示警告。
乳孃站在門邊,柔聲道:“郡王妃,奴婢一時大意竟讓郡王偷跑到您這兒胡鬧,我來把他帶回去。”
延平郡王智力如同孩子,除了新婚之夜外,他都和乳孃一同休息。秦甜兒卻微笑道:“郡王玩得累了,今天就在我這裡歇了。”
乳孃聞言覺得很是奇怪,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可是帳子擋得嚴嚴實實,她什麼也看不到。
秦甜兒竭力控制住自己聲音裡的顫抖:“不是隻有你才懂得照顧郡王,今天開始郡王的生活都由我來照料。”
乳孃不得已,只好低下頭“是。”
打發了人離去,秦甜兒瞪着延平郡王道:“你可別怪我,要怪就怪江小樓那個賤人!若不是她,你也不會死!”
一整夜秦甜兒都沒有入睡,好容易才把這一夜安然無事度過去。
第二天清晨,秦甜兒便帶着一個匣子來見安王妃。安王妃打開匣子,發現裡面是一方帶血的元帕,一時愣住:“這是什麼意思?”
不明就裡的乳孃連忙道:“恭喜王妃,昨個郡王和郡王妃圓房了!”
安王妃臉上倒真露出了一絲欣慰,她看着秦甜兒,微笑道:“想不出你還真有些本事,不是個蠢東西。”
安王妃其實瞧不上秦甜兒,論相貌論風采,論言談舉止,她都是個徹底的俗人,半點比不上江小樓。再加上秦甜兒又總是不識擡舉,安王妃心裡更加不痛快,若非看在太子的顏面,她早已將這女人趕了出去。如今見他們夫妻已經圓房,她才放下心來,瞧她也順眼了三分。
秦甜兒難得乖巧:“王妃,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王妃可否答應?”
安王妃挑高了眉頭:“什麼事?”
秦甜兒面頰緋紅:“按照規矩三日應當回門,可我到今天還沒能回去……父母怕是很惦記。”
說得入情入理,安王妃點頭,暗道這個媳婦也不是太差,隨口吩咐道:“叫管家親自陪郡王妃回去一趟。”
婢女立刻應了一聲“是。”
回到自己房間,秦甜兒吩咐乳孃道:“郡王如今睡得正香,你不要打擾他,就讓他好好睡吧。”
乳孃斗膽上前掀開簾子,見延平郡王面色紅潤,嘴角邊上亮晶晶的,便退了下去。人一走,秦甜兒才悄悄鬆了一口氣,她在延平郡王的嘴角抹了不少液體,讓人看起來以爲是口水。她定定神,吩咐鶯兒道:“待會你跟我一起離開這裡。”
鶯兒有些害怕:“小姐,奴婢很擔心,逃回秦家也會被抓回來——”
秦甜兒冷冷道:“蠢東西,誰說我要回去?”
秦甜兒坐上轎子,一路馬不停蹄向秦家直奔而去。過了半個時辰,她突然開口吩咐道:“我不舒服,找家茶樓休息一會兒再走。”
不管是口渴還是需要如廁,都必須精心照顧到。管家連忙道:“是,郡王妃。只是時間倉促怕停不了許久,王妃已經吩咐過今天一定要趕回去。”
秦甜兒心頭冷笑,安王妃到底不放心,面上卻不露聲色道:“今天一定能夠趕到,你放心吧。”說完她就將管家留在了門外,自己則和鶯兒進入酒樓雅室。
過了許久都不見郡王妃出來,管家滿是不安,再三敲門已是無人應答,他斗膽把房門推開這才發現雅室裡除了瑟瑟發抖的鶯兒,早已不見秦甜兒蹤影。管家順着窗戶往下看了一眼,恰好見到街角閃過一道熟悉的人影,猛一跺腳道:“快,快去稟報安王妃,出大事了!”
他們這裡一陣兵荒馬亂,秦甜兒卻已經逃之夭夭。
秦甜兒悄悄去成衣鋪換了衣裳,當她無意中看見遠處金玉滿堂的時候,不由自主將牙齒咬緊,心中暗恨:若自己就這麼走了,不知哪天才能平安回到京城,難道就任江小樓風光自在不成?!不行,她不甘心!跑不能跑一輩子,即便她要死,也得拖個墊背的!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個賣玉簪花的小攤子上,眼眸頓時一亮。
金玉滿堂
江小樓正在酒樓雅室和酈雪凝說話,突然聽見喧鬧的大街上傳來叫賣玉簪花的聲音。酈雪凝凝神聽了一會兒,微笑道:“小樓不是最喜歡這種花嗎,買上幾朵吧。”
江小樓想起玉簪花的芬芳,便吩咐掌櫃道:“你去請樓下那位賣花的姑娘進來。”
掌櫃應了一聲,轉眼間就把一個農家打扮的青衣姑娘帶了上來,她發間遮着塊頭巾,恰巧擋住大半張臉,似是有些怕風。
掌櫃奇怪地問道:“你這臉怎麼了?”
那女子嗡聲嗡氣道:“我臉上有風疹,怕風,不敢露出來,太失禮。”
酈雪凝倒也沒有在意,只是笑着向她招手:“把你的籃子給我們看看。”
女子捧着花籃小心翼翼地過來,江小樓笑道:“說是我喜歡玉簪花,我看是你喜歡纔對!”
酈雪凝伸手取了一朵:“這花的確是芬香怡人,你不是說從前最喜歡嗎?”
從前,那是她在秦家的時候……江小樓淡淡一笑:“從前喜歡的東西,如今可未必再喜歡了。”
酈雪凝卻拈起一朵潔白的玉簪花道:“來,我替你戴上。”
看她興致這樣高,江小樓便從善如流地應了,轉瞬之間,原本低眉順眼的農家女卻猛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筆直照江小樓刺過去!按說她的力道不大,又不會武功,一定可以躲開,偏巧江小樓壓根沒有注意到她,這時機實在太好——秦甜兒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千鈞一髮之際,一隻鐵鉗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秦甜兒尖叫一聲,手中的匕首啪一下落在了地上。
不知從何處閃現的楚漢重重一掌打在秦甜兒的左肩,她竟承受不了這力道,一下子倒退兩步,頭巾也掉了,口中更是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酈雪凝和小蝶都驚呆了,江小樓卻已經反應過來,倏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居然敢跑到酒樓來行刺,真不知道說你膽大包天,還是愚蠢至極。”
秦甜兒冷笑一聲:“算你命大!”
江小樓脣畔掠過一絲譏嘲的笑影:“你來這裡就是爲了殺我?”
秦甜兒眼底迸射出憤怒:“江小樓,若非是你,我怎麼會嫁娶安王府那個傻子,怎麼會毀了一生!”
江小樓聞言不覺失笑:“原來你是爲了這件事而來的。”
聽她說得毫不在意,秦甜兒兩眼暴凸,怒從心起:“你敢說一切不是你設計的?”
江小樓微微一笑:“我是看延平郡王與秦小姐你,傻子蠢人、天生一對,所以纔會撮合你們,你又何必如此生氣。”
秦甜兒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咬牙切齒:“江小樓,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不要得意,夜路走多了,最會撞到鬼!”
江小樓從容道:“我不是走多,而是天天在走!秦小姐,不,應該叫你延平郡王妃,好好富貴不享,爲什麼偷偷一個人跑出來呢?”
秦甜兒被問到了關鍵之處,臉色頓時發白。江小樓見她如此,隱約猜測到了什麼:“來人,送郡王妃立刻回安王府。”
秦甜兒嚇了一跳,臉色煞白道:“不,我不去,我哪都不去!我要回秦家!”
光天化日拿把匕首就來酒樓裡行兇,還真非一般人可以爲之。秦甜兒的智商和延平郡王絕對半斤八兩,把她送回哪裡都是大麻煩。與其現在送她去衙門問罪,還不如送回秦家,讓秦思來接這個燙手山芋……
就在此時,江小樓一眼瞧見酈雪凝手中的玉簪花,便輕輕取來,仔細盯着串起花枝的地方,小小的針尖果然閃爍着藍色的光芒,十分詭秘。
“怎麼了?”酈雪凝不明就已。
秦甜兒果然緊張起來,江小樓冷笑,針尖是淬了毒的,若不小心刺破頭皮……所謂行刺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殺人之道在花上。
她把玉簪花丟在腳底,徑直踩了過去。這秦甜兒蠢歸蠢,壞主意倒還挺多。既然你用如此陰狠手段,就別怪我不仗義了。
江小樓向楚漢招招手,楚漢附耳過去,她輕言道:“去找他來。”
楚漢直接從窗戶飛撲出去,腳程如飛,很快消失在街角,看呆了一屋子的人。
掌櫃監督着兩名護衛押着秦甜兒下去,江小樓便向酈雪凝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處理。”
酈雪凝點頭,站起身往外走。
酈雪凝走到樓梯拐角,瞧見秦甜兒正拼命掙扎,怒斥護衛:“你們這些蠢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酈雪凝已經走過,卻又忍不住站住腳步,柔聲道:“秦小姐,你若繼續存這樣的害人之心,將來必定會受苦,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勸你就此罷手。”
她本是一片好意,秦甜兒卻猛力甩脫那些護衛,用力推了她一把:“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教訓我!”
酈雪凝毫無防備,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小蝶手忙腳亂,連忙拉住她,好容易才穩住身形,一時兩人驚得臉色都白了。
兩名護衛大驚失色,快速上前制住她。秦甜兒又叫又鬧,一時引來無數客人向二樓張望。聞聽聲響,江小樓從門內跨出,正巧瞧見眼前這一幕,隱忍已久的怨氣猛然衝上心頭,兩步上前重重一個耳光上去,竟把秦甜兒打得偏了半張臉。
秦甜兒臉上五指印鮮紅,瞠目結舌:“你敢打我?”
江小樓冷笑一聲,晶亮的眸子涌現出一種烈烈風采:“還記得你給我乳孃的兩記耳光麼,今日我十倍奉還!”話音未落,她左右開弓,竟親自賞了秦甜兒數十個耳光。
江小樓平日裡笑容滿面,極少有如此兇狠的時候,一時嚇得護衛面面相覷。秦甜兒被她打得腿腳發軟,抱住樓梯把手怒罵不止。江小樓拎起裙子,竟一腳把她從樓梯上踹了下來。秦甜兒驚叫一聲,瞬間如同一隻粗壯的水桶,從上滾到底。她的頭不斷撞擊在臺階上,等滾到地下的時候,裙子髒了,頭髮亂了,臉上滿是青紫。秦甜兒想要站起來,微微動一下卻是渾身撕心裂肺的疼,口中不由尖叫起來:“江小樓,你——”
原本在大廳裡用飯的客人一個個驚駭地站了起來。
江小樓一步一步順着樓梯走下來,紅色長裙翩躚,更襯得面如白玉,眼似明星,只是眼底冷芒,叫人不寒而慄。
酈雪凝沒想到江小樓會發這樣大的火,完全呆住:滿大廳都是客人,現在——可怎麼收場!
江小樓走到二級臺階的時候,便站住不再往下走了。面對所有震驚的客人,她的笑容十分和善,聲音滿是歉疚:“對不住了諸位,我們酒樓是做正經生意,決不允許流鶯來雅室百般騷擾貴客的。”
流……流鶯?!江小樓剛剛說什麼?!
秦甜兒被流鶯二字驚得面紅耳赤,江小樓微微一笑:“死纏着客人不放就算了,還要對無辜女客動手,實在是不知廉恥。來人,把她趕出去!”
護衛們立刻合力擡起秦甜兒,像拎着麻袋一樣,三兩步走到門口,砰地一聲丟在了大街上。
衆人目睹一切,不禁紛紛點頭。
“原來是個流鶯,唉,世風日下,居然敢跑到酒樓裡來公然拉客!”
“是啊,這實在是有傷風化、恬不知恥!”
“打得好,就該狠狠教訓這種不知羞恥的東西!”
江小樓面上含着無比溫和的笑:“十分抱歉驚擾到了諸位,各位的桌子待會兒會送上美酒一壺,以示補償。我們酒樓管理一向很嚴格,下次一定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衆人一聽有酒贈送,便都歡喜起來。
秦甜兒被丟在大街上,氣恨難忍,身上又痛,彷彿連肋骨都斷了。她正要掙扎着站起來,卻被一隻手按住了肩膀。一回頭,她整個人都呆住了,旋即眼底浮起畏懼的光芒。
週三郎,嘿嘿一笑道:“我可找了你不知多久,來人,把她給我擡回去!”
秦甜兒知道週三郎絕不安好心,上回刺殺江小樓失敗,對方三番四次約談,秦甜兒卻不敢去了。她一時驚恐欲絕,向路人求救道:“不,我不認識她!救救我,救救我啊!”
路人瞧見她,卻是指指點點:“是街上的流鶯,竟然闖進酒樓里拉客,剛剛被人趕了出來!”“這麼年輕,真是沒臉沒皮!”“世道真是變了,女兒家變得如此恬不知恥!”
週三郎滿臉陪笑:“對不住各位,這是我家中的紅姑娘,趁我一不注意就跑了出來!快,帶回去!”
“不,我不認識他!我是秦家小姐,我不是流鶯啊!不……我是郡王妃,快救我!你們快救我啊!”秦甜兒恐懼得渾身發抖,說話幾乎語無倫次。
她的話非但沒有引來衆人同情,反而引起一陣嗤笑。
週三郎冷笑一聲:“你這丫頭可不是瘋了,爲了逃跑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小姐?別作夢了,等下輩子重新投胎吧!”說完便揮了揮手,四名打手連忙擡起秦甜兒,堵住她的嘴巴,飛似的離去了。
週三郎不慌不忙向衆人拱手道:“抱歉,抱歉。”隨即嘿嘿一笑,跟着離去。
秦府
秦思得到安王府的消息,不由面色大變:“你說什麼,秦甜兒跑了?”
秦老爺和秦夫人對視一眼,也是滿面失色:“這怎麼可能?”
秦府管家滿面含霜,怒氣衝衝:“她說要回家探親,王妃一片好心,吩咐我護送她回來。卻料不到人在半路上竟然逃跑了,請你們秦家立刻把人交出來,我纔好向王妃覆命!”
秦夫人心裡發慌,連忙道:“可是她真的沒有回來!”
秦老爺也接口:“是啊,若她回來了,我們一定把她送回安王府!”
“不必了!”三個字突然如雷霆一般在大廳內響起,衆人一震,紛紛向門口望去。一箇中年華衣美婦滿臉鐵青地跨進門來,聲色俱厲:“秦甜兒殺死了我的兒子,我要你們秦家交出兇手!”
秦思的心瞬間沉入谷底:“王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安王妃滿臉憎恨:“誤會?剛剛我親眼瞧見延平的屍體,現在你們居然還有臉說是誤會,什麼誤會能讓一個妻子親自殺死自己的丈夫!似這等毒婦,真該千刀萬剮!”
秦思臉色極爲難看,他知道甜兒容易惹禍,特意囑託她無數次,再三曉以利害,可她竟然蠢到這個地步!他厲聲呵斥管家:“還不趕緊去把小姐找出來!”
安王妃滿面怒容,聲音已經竭力壓抑住顫抖:“秦思,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態!我告訴你,安王府不是你可以隨意欺凌的地方!王爺已經上了奏章,要告你秦家縱女不嚴、謀害親夫!你且等着吧。”她甩袖便走,卻因爲氣憤已極,幾乎在門檻被絆倒。
“王妃小心!”婢女連忙扶住她。
安王妃定了定神,一把摔開她的手,挺直腰板,頭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京城中流傳出一則爆炸性的新聞,延平郡王妃殺了郡王!
江小樓聽小蝶說的眉飛色舞,手中的棋子停頓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是嗎?”
酈雪凝滿臉驚詫:“她……真的殺了人?”
江小樓落下一子:“秦甜兒這種人自命不凡,她一心想着嫁給王鶴,恨我壞了她的好事,再加上那延平郡王又是個傻子,一來二去肯定會有大麻煩,只是時間早晚問題罷了。可惜,連我都沒想到她竟然能做出殺夫這樣的事……”
酈雪凝皺起眉頭:“你就不擔心安王妃找你算帳?”
江小樓嘆了口氣:“安王妃固然會怪我,可她最恨的還是殺了郡王的秦甜兒以及秦家,不先將他們剷除,安王妃哪能騰出手來收拾我。”
酈雪凝點頭:“現在全城都在搜捕她,不知她躲在何處?”
江小樓面上雲淡風輕:“自然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酈雪凝手中棋子忘了落下,眼眸遍佈驚訝:“你知道?”
週三郎是京城出了名的地痞無賴,秦甜兒落在他的手上,想也知道會有何等下場,然而江小樓臉上只是淺淺含笑:“不讓她發揮最大的餘熱,週三郎是不會放過她的。這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京城南面望平街一人巷深處,有一家十分熱鬧的瓦舍。每到晚上,瓦舍裡坐滿了客人,還有濃妝豔抹的女子穿梭來去。
秦思罩着厚厚的斗篷,將自己的面孔遮得嚴嚴實實,在龜公的牽領下穿過大堂。他始終低眉垂首,竭盡全力不引人注意。這個瓦舍是城中最下等的青樓,收容的都是一些壓根提不上嘴的人,若非走投無路,是不會有人到這裡來賣身的。女子們在大廳裡聚集,客人們挑一個,投錢二十文,便可一泄其欲。
在龜公的引領下,他來到一間狹窄的客房。龜公爲他拉開門,屋子裡有一個年輕女人,背影看格外嬌弱。龜公怒道:“客人來了,還不趕緊打起精神!”
那女人一下子轉過身,待看到秦思,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下去吧。”秦思丟給那人一錠銀子。
“是、是!”
秦甜兒認出眼前這人是誰,一時狂喜涌上心頭,飛奔着撲進他懷裡。自從被週三郎捉住,她竭力試圖反抗,拼了命的想要逃脫週三郎的控制,可似這等地痞無賴,自然有無數的法子可以叫她乖乖聽話。秦甜兒爲了逃跑,失去了一雙左眼,在經過垂死掙扎後就被送到了這裡。現在她的一隻獨眼睜得老大,看着自己的大哥,淚如雨下:“大哥,你可來了!我等了你好久,我還以爲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秦思伸出手撫摸着她的青絲,眼底深寒,口中溫柔道:“你放心,大哥來了,再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秦甜兒失聲痛哭,咬牙切齒:“都是江小樓,都是那個賤人!是她害得我落到這個地步,一切都是她害的!”
秦思只是點頭:“是,都是她害你,終有一日大哥要爲你報仇。”
秦甜兒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狼狽,當淚水從那隻已經成爲窟窿的左眼裡流出來的時候,整張臉下意識抽搐了一下,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動作。左眼失去之後,她看人便有一些重影,怎樣都看不真切,那些客人嫌她瞎,便加倍瞧不起她。
“妹妹,你變成這個樣子,大哥看到真是很心痛,來,有什麼話坐下來再說。”
秦甜兒卻連忙道:“不,不,現在就帶我離開這裡!我再也不要待在這裡,我受夠了,那些畜生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越說神情越是猙獰,死死抓着秦思的胳膊不肯放手。
秦思看着她恐懼的模樣,嘆了一口氣道:“甜兒,大哥知道你想要回去,可那個家——你再也回不去了。”
秦甜兒驚訝:“爲什麼,因爲我殺了延平郡王嗎?沒關係,只要大哥你把我贖出去,送到其他地方去生活,一切還能重新開始,是不是?”
看着她滿面期待的神情,秦思溫柔地摸了摸她那黏着髒污的長髮,微笑道:“是啊,重新找個地方,一切就能恢復到以前了。”
秦甜兒歡喜起來,正要說什麼,只覺有一種古怪的感覺瞬間侵襲了她,好像是唰的一聲,那是水果被切開的聲音,乾脆利落。
好一會兒,她垂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下腹多了一把匕首,刀刃被紅燭的光線反射出一片寒光,尖端已經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秦思用左手按住秦甜兒的肩膀,右手握住匕首再向深處用力刺入,又傳來同樣的一聲。秦甜兒的喉嚨猛然感到一陣熱流,似乎有血液從下往上直衝而起,但那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她只感到全身開始發冷,眼前看到的是自己的兄長格外儒雅俊美的面孔,隨後頭一歪,就這麼倒在了秦思的懷裡。
秦思將手放開,秦甜兒的身體立刻橫倒在地上。看着她,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抽出一條帕子將匕首上的血擦乾淨,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殺的還是秦甜兒——他親生的妹妹。原本他想找到更好的方法了結對方性命,至少讓她死得不知不覺,但她太心急了,竟然直接就想往外跑。
“甜兒,現在安王妃將此事鬧得滿城風雨,誓言要逮捕你歸案,若是讓你回到秦府,秦家就會成爲窩藏殺人犯的地方。你哪怕多活一天,多說一句話,都會給秦家造成無數麻煩。只有把你的屍體送去安王府,此事才能了結。”他蹲下了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秦甜兒兩眼大睜着,壓根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靜靜說道:“你放心吧,我會爲你報仇的。”
秦思起身,吩咐門外護衛:“好了,把她的身體裝起來,帶回去吧。”
秦甜兒必須死,這也是秦思早已經決定的事,但事到臨頭他還是覺得有些惋惜,這個妹妹原本可以派上點用場,可惜她太無知了,居然不懂得犧牲自己爲家族謀取福利的真理,這樣一個人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只會拖累秦家。
秦府的人一言不發把秦甜兒拖了起來裝進麻袋,就像拖一條死狗,如今她已經不是秦府的小姐,更不是郡王妃,只是一個死在瓦舍的下等女人罷了。
瓦舍的巷子口拐角處,停着一輛樸素的馬車。江小樓在簾子裡看着那行人從後門出來,消失在茫茫夜色裡。便只是微微一笑,簾子輕輕落下。
“小姐,您還滿意嗎?”
江小樓轉頭,望着眼前人,笑容十分柔和:“你做的很好,還有一件事需要麻煩你。”
週三郎擠出討好的笑容:“小姐還有什麼吩咐?我絕不推辭。”
週三郎愛錢,而江小樓不是一般的有錢,只要她勾勾手,週三郎當然俯首稱臣。早在秦甜兒第一次找到週三郎,他就預備兩邊賺錢。秦甜兒的錢有限,可江小樓卻翻了數倍。所以他聽從江小樓的吩咐,靜靜蜇伏等候着。將秦甜兒賣入瓦舍是他所爲,向秦思放出消息讓他知道秦甜兒就在這裡,也是他所爲。
江小樓含笑道:“記得明天就把消息放出去,說探花郎爲了掩蓋家中的醜事,不惜大義滅親,殺了自己的妹妹。”
週三郎赫然一驚:“這——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吧?”
江小樓神色如常:“說不說在你,信不信在別人。”
週三郎擦了一把冷汗,如果事情泄露出去,京城必定掀起狂瀾。他有些擔心:“會不會反而連累到咱們身上?”
江小樓眼光如同流水,帶着漫不經心:“銀子不要了?”
週三郎一狠心,迅速拋了顧忌,點頭道:“是,我這就去辦。”
目送週三郎離去,小蝶疑惑道:“小姐,你爲什麼不乾脆帶着人來,讓他們親眼瞧瞧這探花郎弒殺親妹的無恥嘴臉!”
江小樓嘆了口氣:“貓捉老鼠的時候,並不是立刻將它吞吃入腹,而是好好戲耍一番,等死前的恐懼纔是最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