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樑慶這樣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貴族心中並無分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並非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愛的人,懲戒不聽話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賴他,哪怕他風評不好,壞事做盡。
皇帝接到樑慶的請願書,感到十分震驚,正預備下詔讓御醫前去看望,就已經傳來樑慶在菜市口被執行民間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悅。
樑慶雖然是人人厭惡的酷吏,但他有一個優點,他忠於皇帝。忠誠到可以置倫常於不顧,也可以置良心於不顧。只要有利於皇帝,沒有他不可以乾的。一個人主動把自己置於狗的位置,當然能夠討得皇帝的喜歡。所以,能夠處死樑慶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風病,也不應該是那些愚蠢的平民來執刑。
然而,法不責衆,如果他下令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抓起來,反倒惹怒百姓。誰都知道,在大周的歷史上,被民間執行火刑的並非只有樑慶一人。他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不是最後一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衆滅絕傳染病的行動。
樑夫人見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屍體,神經受了極大刺激,開始四處告狀,喧鬧不已。聚集無數人在京兆府衙門口鬧事,嚴重影響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並不以此爲滿足,沒有人敢過問,她就一層層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達天聽爲止。
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丈夫絕對沒有感染麻風病,只是尋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變得複雜。
皇帝着令刑部尚書重申此案。刑部尚書推敲再三,還是決定把嚴鳳怒不是,惱恨不是,他只能笑眯眯地來哄秦甜兒。秦甜兒長得美,人又甜,王鶴跑了兩趟秦家,很快與她熟悉起來。秦甜兒倒是比她那個滑不溜丟的兄長秦思好哄,三言兩語之間就和王鶴走得很近。
按照道理說,一個名門千金是不該和男子單獨出遊,尤其是秦家這種新貴,越發看重這些矯情的規矩,生怕別人嘲笑他們是暴發戶,不懂規矩。但是王家的再三登門,王鶴的英俊魁梧,讓秦家人看到了另外一種希望。也許,這是聯姻的一個契機。
王鶴丟給老闆一塊銀子:“把馬拴好,喂點好料!”
看到這樣的豪客,又見他們衣着華貴,顯然出身高門,老闆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丟下小蝶,連連躬身說是。
小蝶被丟在一邊,有點生氣,怒瞪着那兩個人。
王鶴和秦甜兒居然破天荒地走在一起……
江小樓望着,不由淡淡笑了,還真是稀奇。她向小蝶搖了搖頭,小蝶卻沒忍住,惱怒地把錢丟在桌子上:“老闆,給你錢……不用找!”
王鶴狐疑地看了小蝶一眼,神色中有些困惑。
老闆一愣,忙不迭接過了錢,連聲道謝。
江小樓和酈雪凝,已經一前一後越過王鶴與秦甜兒,走出了酒樓。
午後的陽光十分明媚,不自覺就渾身懶洋洋的。
江小樓和酈雪凝信步在街上走,一路穿過綢緞鋪、古董店、玉器行,見到的人都是衣冠楚楚,富貴逼人。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還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酈雪凝感嘆。
江小樓不覺莞爾:“以後你的生活都會是這樣,你再也不會是從前的酈雪凝了。”
國色天香樓早已毀了,賣身契也灰飛煙滅,如今的酈雪凝,是一個自由人。
酈雪凝輕輕鬆了一口氣,轉過頭卻看到小蝶氣呼呼的,不由笑起來:“你家小姐都不介意,你在介意個什麼勁兒。”
小蝶瞪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江小樓:“小姐,王公子站在你跟前,都沒有認出你來!難道你不生氣嗎?”
江小樓和酈雪凝對視了一眼,不覺相視而笑。江小樓輕巧地道:“我爲什麼要生氣?”
“因爲他已經完全把你忘記了啊!那時候他每天那麼殷勤的跑來獻媚,好像沒有小姐你老天就會塌下來一樣,我還以爲在所有人裡面他最真心,沒想到等小姐你容貌毀了,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不但跟那個姚珊瑚走得很近,還縱容她欺負小姐!現在更離譜,居然連小姐你都認不出來了!”
酈雪凝看着義憤填膺的小丫頭,不由搖了搖頭:“你家小姐蒙着面紗,又一直低着頭,誰能認出來啊!”
小蝶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麼,想想覺得酈雪凝說的也對,可再一細想卻還是不服氣:“但他認不出小姐,總該能認出我是誰吧,我在那邊站了好一會兒,他居然也認不出來,從前我天天在小姐跟前伺候啊!”
“傻丫頭,你從前貪吃胖乎乎的,現在已經瘦了下來,誰會認出你來?縱然認出來了,天底下有太多長得相似的人,他又能如何?桃夭早已死了,站在你眼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小姐,不管說多少遍,你爲什麼就是記不住!”酈雪凝戳了戳她的腦袋,失笑。
事實上,王鶴注重美色,怎麼可能注意到一個丫頭的容貌,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秦家和王家走在了一起,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江小樓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卻是一言不發。
三人信步走着,到了一家古玩店門口,江小樓突然站住了。她就站在那裡,長久地凝視着博古齋的牌匾,一動不動。
小蝶驚訝地看着,正要開口,卻突然被酈雪凝拉住。小蝶回頭,酈雪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向她搖了搖頭。
江小樓神色平穩,聲音溫和道:“那是我家的鋪子……”
博古齋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家鋪子,父親爲人簡樸,沒有什麼愛好,但對於古董一向很喜愛。他經常離開京城,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從當地的古董市場買一些破爛帶回家當寶貝。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古董商人,因爲他經常買到假貨。當然江小樓很清楚,父親不是爲買古董而買,他只是有時候覺得把那些假貨當成傳家寶流傳了一代又一代,最後因爲各種難處不得不變賣的人很可憐。他曾經出了一百兩的高價,從一對窮得快活不下去的孤兒寡母手中買來一對瓷瓶。事實上,他很清楚那瓷瓶根本只是仿品,連一兩銀子都不值。
商人重利,父親有點特別,爲此大哥還會跟他爆發激烈的衝突。
酈雪凝看着江小樓,表情悲傷。
她已經看不出對方面上有任何一絲波動的痕跡,彷彿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爲回憶。可是當她走到這裡,明明應該心如鐵石的人卻停了下來,靜靜凝視着牌匾,試圖從中辨認出過去的痕跡。
“不,我說錯了,應當說,曾經是。”江小樓停頓了片刻,才補充道。
有一天,這些東西還會回來的,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她微笑着,繼續往前走,一家一家的辨認,這是綢緞莊,這是錢莊,這是酒樓……有些保留着過去的名字,有些早已經換了牌匾。
“江家一直在遼州一帶經商,到了父親這一輩,因爲母親早逝,他不想在傷心地繼續呆下去,於是帶着我們兄妹從遼州遷到京城,在這裡買房置地,還經營自己喜歡的鋪子。可是沒想到,這些他費盡心血才建立起的財產,一夕之間全都化爲烏有——”
酈雪凝望着她,輕聲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總有一天可以全都拿回來。”
話是這麼說,她自己卻很清楚,官府把這些鋪子收走之後,低價折現,很多人爲了爭搶這些鋪子幾乎動用了一切的關係,打破了頭。能夠得到這種好處的,大多是一些豪門家族,想要從他們手上把鋪面全都拿回來,難於登天。
江小樓笑了,轉眸望着她:“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不用我說就能理解我的心思。”
酈雪凝認真考慮起來,道:“如果我們把農莊賣了,再加上咱們去錦繡錢莊取的銀子,說不定能贖回來一間……”
農莊地處偏僻,賣不到多少銀錢,從錦繡錢莊取走的錢也有限……這裡的地段極好,能贖回一間都是萬幸。
江小樓眉眼疏開:“不,我要的不是一間,而是全部。”
酈雪凝驚訝地看着她。
江小樓卻柔聲道:“不過不是現在,我如今縱然拿回了一間鋪子,卻未必能夠守住。”手中沒有權力,哪怕萬貫家財也是一場空。
酈雪凝沉默,凝眸問道:“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的脣角勾起一抹笑意:“當然是回家啦。”
酈雪凝是一個非常通透的人,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只不過有些事情不必立刻告知。江小樓還需要好好籌謀,等待恰當的時機,一舉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