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裴宣外表看似完美無缺,內心卻格外與衆不同。據說是在他六歲那年與母親共同乘坐一輛馬車出遊,因爲天空驟然降下一道驚雷,馬兒受驚後狂奔起來,馬車瞬間翻倒在地,他的親生母親當場死亡,他則是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裴家廣邀天下名醫爲他診治,年幼的他雖然被救活,腦部卻似乎受了重創。世人傳言,從那天起裴宣便喪失了一切人類應該有的情感,既不會感動也沒有同情心、恐懼或者後悔這樣的感情,變成了一具十分完美的石頭。這當然只是謠傳,只是越傳越兇,彷彿爲這位大將軍的血腥屠殺找到了一個再合適不過的理由。
慶王妃深深皺起眉頭,難掩眸子裡的嫌惡之色,而大殿內的年輕小姐們卻一個個面露驚駭地垂下頭去,不敢再瞧他一眼。
江小樓輕輕地展開一絲笑顏,五年前,裴宣在攻打叛將閻沙南的時候,閻家率領全城投降,但裴宣爲了立功,竟然背信棄義,對已經放下武器的閻軍發起進攻,殘忍地殺死五萬降兵,屠殺俘虜已經非常過分,他竟然還在閻家控制的袞州、明州一帶燒殺搶掠,許多沒有參加叛亂的平民被連坐誅殺,一天俘虜數百人,不分青紅皁白全部殺死。兩州碧血滿地、白骨撐天,城外河流充斥着屍體,幾乎把河道都給堵塞了,完全無法行船。原本是沃野的地方變成荒原,數年之間虎狼遍地。
曾有人粗略統計,光是袞州、明州兩地便殺死平民數萬人,簡直可以說是喪心病狂。大周曆史上,從無這種大規模的殺戮歷史,甚至可以說是野蠻滅絕的政策。而當時的大臣們紛紛上奏,激烈地彈劾裴宣,要求皇帝嚴懲,可裴宣卻上奏皇帝,說這兩州百姓私藏兵械,意圖不軌,甚至還從袞州找出了一座兵器製造所,如此一來,他的殺戮便顯得順理成章。此人似乎天生爲了殺戮而生,戰場對他而言不過是可以名正言順殺人的地方,他會採取異常積極的態度投入任何一場戰爭,宛如來自地獄般的修羅一樣殘忍而瘋狂。原本就沒有任何道德觀念和感情牽絆,使得他壓根不會留下活口,不論對方是敵軍還是平民,結局都是一樣。於是漸漸的,外人便稱呼他爲“屠夫將軍”,他卻不以爲恥反以爲傲,真乃當世奇人。
裴宣敏銳地注意到有一道異樣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猛然轉過眸子,盯住了那一人。
鮮豔幽箐的青花牡丹香爐裡燃着沉沉的檀香,嫋嫋在宮殿內漂浮着,朦朧了所有人的面容。滿堂琉璃宮燈,全都籠在那一道盈盈碧影上。她坐在萬千錦繡之中,偏生綠鬢如雲,明眸如水,一身碧青色的鳳尾裙,領口嵌着杏花春柳,白金裹邊,竟似得一團碧綠的火焰,帶着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麗。任憑是鐵石心腸,只要她的眼波輕轉,也會不由自主魂飛九重。
那女子涼滑的眼神恰巧落在他的皮膚上,明明柔弱春水,卻彷彿正在一絲絲、一寸寸,撥開他的皮肉,抽出他的筋骨,帶着一種奇異的刀鋒之感。
當看見江小樓的那一刻,裴宣的臉上沒有露出驚慌或者是意料之外的神情。他只是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淡淡地看着江小樓,很快又轉開了目光。很顯然,他已經不記得這個女子到底是誰。縱然江小樓生得十分美貌,可是美貌的女人——將軍府太多了。公卿大臣們怕他,更加忌憚他,便迫不及待送了無數美人來他府上,環肥燕瘦,應有盡有,他本身不好女色,尤其厭惡這些哭哭啼啼的嬌豔尤物,所以大多數他連見都不曾見上一面就丟在了古華園。
江小樓瞧着對方轉開了臉,不由輕聲一嘆。的確,裴宣雖與自己見過數次,卻一直小心謹慎地防備着自己,把她當成紫衣侯送來的奸細。在古華園裡,她是受到嚴密監視的人,而園子裡除了她以外,另關着七八十名年輕美貌的少女。不,更準確的說是禮物。每當裴宣出征歸來,便有無數人送來美酒佳人,權爲巴結。這些女子爲了得到寵愛,日夜唱歌舞蹈,希望着有朝一日可以擺脫寂寞的生活,正因爲有她們的存在,古華園裡的湖水總是泛起胭脂的紅豔,整個空氣中都是輕煙繚繞,香霧瀰漫。只可惜,縱然這些女子施展渾身解數,極力賣弄嫵媚嬌豔,對裴宣而言也不具備任何意義。
他並不厭惡女人,只是沒有興趣。比起柔軟美貌的嬌軀,他更喜歡冰冷無趣的屍體。
慶王妃轉過頭來,面上有些驚詫:“怎麼了,爲什麼突然發笑?”
江小樓輕輕呼出一口氣,語氣恬淡:“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一些舊事,覺得可笑罷了。”
赫連慧聞言,臉上帶着靜靜的笑容,試探着道:“母親和小樓在說什麼這麼高興,能說給我聽麼?”
她言笑晏晏,語態自然,毫無做錯事的愧疚不安,也算是個人物了。江小樓只是遠遠望着裴宣,輕言細語道:“你瞧見那位大將軍了嗎?”
赫連慧當然也瞧見了裴宣,自然點頭道:“當然,誰人不識裴大將軍的威名,他一回京,連三歲孩童都不敢啼哭了呢!”
江小樓聞聲微微一怔,旋即揚起一絲笑意:“是啊,這位大將軍戰功彪炳,功勳卓絕,的確是個非凡的人物。”
赫連慧眼不禁微微一眯,轉眸望去,透亮的燭火落在江小樓的面上,那光彩隱隱躍動,益發顯得她的側容纖巧嫵媚。不知爲什麼,赫連慧隱約覺得有些許奇異的感覺從心頭浮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江小樓已經轉頭過去和其他貴女寒暄起來。自從上次宴會之後,江小樓似乎成爲京城中的新寵,走到哪裡都會有人誇讚她,就連素來穩坐才女第一把交椅的安筱韶也是對她讚不絕口,在公開場合誇江小樓言談出衆,見識廣博,半點沒有商門女子的瑟縮與市儈。恰好不知江小樓說了什麼,安筱韶掩住脣畔輕笑了起來,竟然是難得的歡欣,連帶着烏髮間那枝赤金簪子上的瓔珞猶在沙沙作響。赫連慧不由自主眉頭皺得更深,在她看來,江小樓十分狡詐,非常懂得籠絡人心的伎倆,安筱韶等人不過是羣頭腦簡單的小姐,很容易就被她矇蔽過去罷了。越看越是堵心,赫連慧的心頭默默生出一種難言的滋味。
江小樓也是輕言笑語,漆黑的眸子裡融了滿殿華光,竟讓人不由自主心神動搖。
安華郡王赫連勝獨坐一隅,卻將場中所有人的表情看在眼中,默默提起一杯酒,笑容變得更深了。
江小樓,若你今天知道我爲你準備了怎樣一出大戲,你還笑得出來嗎?
坐在大殿上的皇后遠遠瞧見江小樓,不覺微笑起來,竟主動道:“小樓,過來我這裡。”
這聲音並不大,卻因爲從皇后口中傳出,衆人聞聲不由一震,整個大殿都變得鴉雀無聲。
皇帝瞥了一眼皇后,神色露出一絲驚訝,心中暗暗思忖,看來皇后的確很欣賞江小樓。
皇后只是微微含笑:“陛下,明月郡主是個十分可愛溫柔的姑娘,我素日總是喜歡招她入宮來陪我說話,今日陛下也瞧瞧吧。”
皇帝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時忍不住笑道:“朕聽慶王說起過她的身世,畢竟是個商戶女子,皇后也不可擡舉的太過,免得壞了規矩。”
皇后轉眼望去,皇帝胸前的團龍熠熠生輝,張牙舞爪,如同活物,神情也是一派發自真心的關懷,她的眼睛不由自主流淌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陛下,若以出身來論定一個人,未免太膚淺了。若是您不信,大可以親自一試。”
皇帝見皇后難得對一個人這樣誇讚,不由起了三分好奇,便低聲吩咐身邊太監道:“來,照朕說的去做。”
江小樓聽到皇后的話,立刻便起身向御前走來。就在她走到距離帝后十米處的時候,一名宮女正巧端着玉碗上來,裡頭盛着一瓣兒一瓣兒的水晶橘子,誰知她上前的時候一不小心,登時撞上了一個手執儀仗的太監,小太監連忙退後幾步,竟又碰着了一個端着茶盤的宮女,那宮女手一抖,恍若不經意地把一盞碧青色的茶水都灑在了地上。
引路宮女一左一右繞過了那灘茶水,而江小樓則如未曾瞧見地上有灘水一般,步伐端正的從茶水上緩緩走過,裙裾都不曾有紋絲的動搖。待她走到近前,恭敬地向帝王皇后行禮。明亮的燭火耀目,芬芳的香霧繚繞,滿殿的花團錦簇,唯獨她一張面孔恍若白玉,儀態端莊,氣定神閒地站在那裡,卻越發顯得腰若纖柳,眼如寒星,如一抹碧色翠影,盈盈動人,分明勾勒出一種令人目眩神迷的美麗。
皇帝看在眼中,淡淡一笑:“這姑娘言行端莊,矜持守禮,皇后的眼光倒是不錯,賞。”
皇帝一聲令下,立刻便有太監端着禮物送來,分明是一支鏤空纏枝花卉紋白玉如意,一時引來衆人羨慕嫉妒的眼神。慶王妃面上含了微笑,難掩心底歡欣。赫連慧輕輕攥緊了手中的酒杯,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緩緩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晦澀的暗影。
皇帝又細細打量了一眼江小樓,冬日寒冷,年輕的貴族小姐身上大多是些粉色、緋色、藕色,然而她身上穿着碧綠的衣裙,肩上卻披着青色薄絹。綠色庸俗,青色晦澀,尤其在冬日裡顯得冷淡蕭條,從來沒有人敢這樣配衣裳,然而她容貌極美,笑容綽約,竟然把這兩種淡漠的色彩生生穿出了嫵媚溫柔。容貌美麗的人太多了,可在御駕面前沒有半點怯色,一派理所當然的尊貴,皇帝不由點頭,主動向皇后道:“這個女孩果真不錯,難怪你很欣賞。”
皇后輕輕挑起眉梢,難掩得意之色:“我的眼光什麼時候錯過,陛下也太小瞧我了。”
皇帝不由呵呵地笑起來,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向江小樓揮了揮手:“好了,你回去陪着慶王妃吧。”
江小樓便又回到王妃身邊,慶王妃不覺含笑:“看來陛下對你也很喜歡,能夠得到帝后的喜愛,將來你的婚事也大有指望。”
不知不覺之中,慶王妃已經把江小樓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替她設想今後的出路。江小樓聽在耳中,面上不過微微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恰在此時,一道身形頎長的紫色人影跨過門坎,殿外的月光在他周身籠了一層暈光,腰間的翠玉隨着微緩的步伐,輕輕晃動了一下,引來衆人紛紛側目。他那雙狹長的眼睛瞬間微眯起來,帶着笑意揚聲道:“陛下,微臣來遲了!”一片絢爛到了極處的燭海里,他的笑容格外耀目。
皇帝不由哂笑道:“朕的宴會你都這麼晚來,該罰酒三杯!”
蕭冠雪俊美的面容帶着深深的歉意:“陛下,微臣自願罰酒三杯!”說完,他舉起面前酒樽一飲而盡,宮女連忙斟滿,接連又是兩杯下去,他白皙的面上浮起一層橘紅,竟是比女子還要冷豔三分,隨後他揚眉一笑,眼底的暗色迅速蔓延開來,“陛下,微臣是聽戲聽得入了迷,所以纔會耽擱了時辰,請陛下恕罪。”
皇帝不覺笑道:“你可是從來不聽戲的,今天怎麼突然被戲迷住了,到底看得什麼戲,說來給大家聽聽!”
蕭冠雪笑容和煦,神情極爲尋常,仿若真是信手拈來:“是戲班子剛剛排的一出新戲,關於一個癩痢頭貴妃的故事。”
江小樓緩緩地伸出手,若無其事的拿起了白玉蓮花茶盞,慢慢喝盡杯中的茶。
皇后聞言不由驚訝道:“癩痢頭貴妃,這倒是從未聽聞,既然是癩痢頭,又怎麼會成爲貴妃?”
蕭冠雪慢慢坐直了身體,聲音沉靜如水:“據說在一百多年前,泉州有一戶貧窮的人家生下了一個女兒,原本是件喜事,可惜這女孩從小就長了一頭癩子,總是濃水直流,引來無數蠅蟲,她就不停地摳摳抓抓,於是癩子越發嚴重,原本一頭烏髮也都禿了。不止如此,她的皮膚粗糙乾燥,猶如蛇紋,讓人瞧見了就害怕。於是她的父母不得已,便將她丟棄在路邊,好在遇到有人接濟,勉強活了下來,以縫補度日。”
“你真是會尋人開心,既然如此醜陋,又怎會成爲貴妃?”皇后滿面皆是笑意,明顯覺得這故事荒誕不經。
江小樓卻緩緩擡起眸子,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脣畔的笑意慢慢淺了,近似於無。
蕭冠雪的脣畔慢慢綻放出一絲笑容,語氣不緊不慢:“時光流逝,這女孩兒變成花季少女,卻因爲滿頭癩子、一身蛇紋而嫁不出去,只能在家中日夜飲泣。後來有一日,當時的皇帝派人去選秀,凡是容貌美麗的女孩子都歡天喜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去應選,唯獨這少女獨坐門前,受到無數人的恥笑。她越想越是羞惱,便萌生了輕生之念。”
江小樓終於輕輕側過頭來,冷淡的目光落在蕭冠雪的面上,眼神變得幽暗深沉,複雜莫辨。蕭冠雪可不是閒逸之輩,他不會無緣無故跑來給大家講故事。
“侯爺快往下說吧,接下來她怎麼樣了?”有人在旁邊催促道。
蕭冠雪眉峰微微挑起,面上卻露出一絲十分愉快的微笑,就像是孩童在惡作劇的神氣:“在她居住的地方有一潭死水,她便趁着夜深人靜的時候跳水求死。誰知老天庇佑,她命不該絕,竟然被夜巡的人發現給救了上來。人雖不死,卻是全身浮腫,比原先更加醜陋百倍,她便開始絕食求死。誰知五日過後,她全身瘙癢,皮膚一層層脫落,原本醜陋的癩痢頭下竟然藏着青絲萬縷,一身粗糙的蛇皮下則是一副光潔如玉的身軀。原本醜陋似鬼,瞬間變的眉目如畫美貌過人。”
皇后聽到這裡,臉上掛起淺笑:“這故事果真傳奇,不知誰想出此等奇事,所以後來她便入宮了麼?”
蕭冠雪笑容更深,顯得那樣漫不經心:“消息傳出後,衆人議論紛紛,選秀的官員便把她送到京城,很快成爲當時國主的貴妃。”
安筱韶輕輕笑道:“這故事在宣化紀事上有所記載,那封她爲貴妃的皇帝就是百年前的明景帝。”
衆人聞言,未料這事情還當真在歷史上發生過,一時不禁嘖嘖稱奇。
赫連勝斜睨了她一眼,說不出的譏諷:“紫衣侯說的不錯,但這個故事還有精彩後續——”
慶王一震,低聲呵斥道:“你懂什麼,還不住口,沒規矩!”蕭冠雪是皇帝寵愛的臣子,他可以插科打諢,講故事逗皇帝開心,赫連勝尋常卻從不會做此等事情,今日爲何突然說話,實在引人疑竇。
皇帝聞言,瞧見是慶王十分寵愛的庶子,輕輕笑了:“慶王何必如此緊張,這裡都是皇室宗親、朝廷重臣,今日又是慶元節,氣氛更應當輕鬆一下,朕倒是很想知道這個故事還有什麼後續?”
江小樓聽到這裡,脣畔就凝了一絲淡淡的冷笑。
赫連勝心頭冷笑,面上出現一絲陰雲:“後來這位癩痢頭貴妃生下皇子,適逢後位空懸,她便成了明景帝的皇后。可皇后總不能沒有親人,於是她派人回泉州,尋找當年拋棄她的親生父母,但是她離家已經有很多年,父母早已雙亡,唯一的弟弟也杳無蹤跡。皇帝層層詔書頒發下去,各州都開始尋找她的弟弟。有個街頭賣藝的人名叫蕭紅,只說自己有一個姐姐,從小流落不知去向。待招他上京仔細一問,年齡籍貫說得都約莫不差,皇后信以爲真,便果真請求皇帝冊封他爲左僕射。不過三個月,京城又有個叫做蕭本的人擊鼓鳴冤,自稱是皇后的弟弟,還把蕭紅冒充國舅的底細一一揭露出來,於是皇帝立刻把蕭紅追捕下獄,原來引見他的幾個人也跟着連作。蕭本成爲了真國舅,被封爲御史大夫,賞賜金錢數萬,乃是山雞變鳳凰的典範。”
不知爲何,他在說到“山雞變鳳凰”的時候,眼神輕輕掃了一眼江小樓的方向。
“這真假國舅的故事,還真是叫人大開眼界。”一直未曾開口的太子隱約看出一絲端倪,面上端着一絲笑意。
赫連勝眼中微微閃過一絲冷芒:“不,郡主又被騙了,後來又出現了一個叫做蕭凝的泉州人,他自稱是真正的國舅。這回京城一下子熱鬧起來,三人衆說紛紜,個個都說自己纔是真的,把皇帝皇后都給弄得很糊塗。當時的京兆尹出了個主意,讓他們三人當面對質,這一來三人互相攀咬、互相拆穿,終於暴露出三個人都是假的。皇后認定這三個人能將蕭家的一切說得清清楚楚,定然知道真正的國舅在何處,於是命人嚴加審問,最後才發現真正的國舅一直隱居山林,當發現別人去尋找他的時候,他卻悄悄躲進了山裡,完全隱匿了蹤跡。皇后沒有找到真國舅,又因爲一再受騙面上很不光彩,便徹底放棄了這個念頭。”
說到這裡,衆人面上都流露出一絲驚奇,一絲忐忑,一絲不安,他們隱隱察覺到赫連勝的這個故事很奇特,奇特到是直接衝着某個人來的。這樣的宴會,講述一個如此怪異的故事顯得那麼荒誕不經,甚至是不合時宜。安華郡王是一個十分謹慎而且才華橫溢的年輕人,他知道自己應當在何種場合說什麼話,絕對不會犯錯,可今天他的行爲着實是太令人費解。
赫連勝就在衆人驚異的眼神中突然長身而起,快步走到殿內跪下:“陛下,微臣敢問一句,若是有人也如這三蕭一般假冒皇親,應當如何處置?”
皇后察覺到了不對,臉上的笑容慢慢沉了下來。
皇帝眼底浮起耐人尋味的神情,面上只是皺了皺眉頭,道:“這自然是殺頭的罪過。”
慶王心頭猛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迅速站起身,低聲斥責道:“勝兒,不許胡鬧,快起來!”
赫連勝冷冷一笑道,卻是看也不看自己的父親一眼,神情無比凝重:“今日微臣斗膽,要請陛下替王府審一樁公案!”
皇帝聞言一愣,望向慶王,目光變得淡漠:“慶王,你的兒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慶王妃隱約覺得不妙,眉頭慢慢蹙起,但仍強忍着沒有發作。
慶王已經再也忍不住,快步上來扯赫連勝的領子,額頭上青筋暴起:“小畜生,這是什麼場合,居然敢在這裡撒野,還不下去!”
赫連勝是朝廷官員,深受皇帝欣賞與喜愛,慶王也是引以爲傲,然而今日卻演出一場父子反目的大戲,衆人不免面面相覷,神色震驚。
江小樓原本料定赫連勝翻不起什麼風浪,可若無必勝的把握,赫連勝豈敢當衆忤逆自己的父親。思及此,她的目光不覺投向紫衣侯的方向,眼底浮起一絲極爲複雜的神情。
赫連勝一把甩開了慶王的手,突然跪地叩頭,神情無比凝重:“兒子深受父親大恩,本該惟命是從,奈何家中出了奸人,爲父親計、爲家族計,兒子必須先除奸,然後再向父親請罪!”再次擡起頭時,他的面龐熱得似火,眼神冷得似冰,一派正義凜然。
慶王聽了這話,一時驚訝地望着對方,只覺一口冰寒之氣從腳底升起,整個人也似是遭受了重創,幾乎當場啞然。
“陛下,微臣在朝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言談有物,從不敢違背自己的職責,更無一句虛妄之言!如今那冒認的奸人就在慶王府,可她背後靠山強硬,微臣無可奈何之下,只好請陛下聖心公裁!”
皇后眼中慢慢凝起一點火焰:“赫連勝,你這是什麼意思?”
“皇后娘娘,今日微臣要狀告的,就是您親自冊封的明月郡主!”赫連勝的聲音似冰又似火,聲聲含着催人心扉的毒氣。
“大膽!”皇后勃然大怒,猛然重重擊了一下手下的扶柄,烏黑髮間那頂金鳳凰都跟着顫動了一下,簇簇燈火下,她的面龐已經隱隱發青。
太子突然出言道:“父皇,赫連勝的爲人你是十分清楚的,他從來不會無緣無故誣陷任何人,既然他這樣說就必定有證據,不妨聽聽他的證據再做決定。”
皇后盯着太子,眼神冷厲了三分。明月郡主是她親自冊封,太子偏幫着赫連勝,是要公然打她的臉面嗎?!
太過分了……
厲聲呵斥幾乎就到了喉嚨邊上,慶王妃氣得嘴脣發抖,然而江小樓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渾身一震,轉頭向對方望去。明明赫連勝滿口都是污衊,江小樓卻聽得十分安靜,一派雲淡風輕。明亮的燭火照亮了大殿,然而她的眼睛卻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上三分,更遑論人間燈火可及。
不知爲何,慶王妃原本的怒氣慢慢沉澱,逐漸恢復了平靜的面孔。
赫連勝果然大聲道:“陛下,微臣請旨讓證人上殿!”
皇帝望了皇后一眼,見對方面色冷凝,似乎被氣到了,他稍微沉吟片刻,便點頭道:“好,你且將證據承上來吧。”
一個年輕的女子慢慢走上殿來,她身穿一條單薄的杏色羅裙,白色錦緞的繡鞋,似花園裡隨風而來的花瓣,走到御殿之前盈盈下拜,吐氣如蘭:“民女拜見陛下。”
她的聲音十分輕柔,宛若黃鸝鳥的叫聲,衆人只覺有人伸出雪白的小手,在心尖上撓了一下,那感覺酥麻無比,原本怪異的感覺又加重了一成。
皇帝點頭:“嗯,你擡起頭來,讓朕瞧瞧。”
此女聞言便緩緩將頭擡起,竟是蛾眉鳳眼,面若桃花,翠眉如畫,含情脈脈,雖然不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絕色,卻給人一種異常安心之感。慶王離得最近,仔細一瞧陡然心驚,這女子的眉宇之間有種極難描摹的神韻,那是一種驚人的端莊之美,更可怕的是——她的容貌幾乎與年輕時候的慶王妃有八分相似,而且眼下竟也有一顆鮮明的紅痣……
赫連勝在衆人震驚的眼神中朗聲道:“這位姑娘纔是微臣的親生妹妹赫連雪,也就是真正的瑤雪郡主!”
皇帝一時坐直了身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慶王妃面色大變,緊緊盯着那女子,下意識地攥緊了手心,心頭一時震撼不已。
年輕女子眼裡也是涌起熱淚,泣不成聲:“民女纔是真正的赫連雪,請陛下明鑑。”
皇帝完完全全愣住,他看看慶王又看了慶王妃一眼,一時竟不知該做何說法。
慶王目中波光閃動,心頭幾乎惱恨到了極致:“勝兒你到底再搞什麼鬼,這女子你是從何處尋來?”
赫連勝神色十分平靜,面上也是無比淡然,他心頭已經篤定江小樓必死無疑,便越發放緩了心情道:“父親,當年妹妹在燈市上走丟,結果被人販拐走賣入一戶人家,恰好這戶姓劉的人家沒有兒女,便將妹妹收爲女兒養在膝下,只因妹妹靈巧聰慧,所以求親者頗多,卻都不曾應允。誰知四年之前,柳州突然爆發了一場瘟疫,我想這件事大家應該都還記得吧……”
年輕女子哀聲哭泣:“養父母因爲瘟疫去世,沒奈何只能投奔京城的姨母。誰知半途被黑心的管家捲走了家財,我被奪走細軟趕下了馬車,只能望京城而行,走一路,哭一路。半途遇上柳州的一位近鄰。此人平日裡遊手好閒,不守本分,我本不予理會,奈何患難之際,舉目無親,便哀求他帶我入京。誰知此人送我入京後,轉手便賣入國色天香樓——”
國色天香樓,分明是從前最出衆的秦樓楚館,被一把火燒成灰燼的青樓!這女子字字句句,婉轉溫柔,聽在衆人耳中卻是觸目驚心。
太子妃只是靜靜坐着,面上含着冷淡的矜持,從國色天香樓之事發生後,老太傅便將兒子一腳踢出京城,現在還在風沙滿地的軍營裡哭爹喊孃的受着苦,她心頭雖然不忍心,卻也不能再看着弟弟胡作非爲,可這一切都是江小樓的謀劃,若非沒有證據,她又豈能容對方至今!
當聽到國色天香樓四個字的時候,江小樓目光筆直地看向紫衣侯,冷瑩如玉的面上逐漸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原來如此,對方早已設好了一條死亡之路,只等着她慢慢走進去。
顧流年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一陣涼意爬上了脊背,他敏銳察覺到了風向的不對,這女子若真是慶王府的郡主,那酈雪凝又算什麼?還有對方所提及的國色天香樓,分明是把江小樓全都摸透了,該死,國色天香樓早已成爲一片廢墟,縱然有知情者……又有誰敢出來指責當朝郡主,分明是赫連勝的陰謀佈置!
滿堂譁然中,唯獨獨孤連城靜靜坐着,眼睛微微下垂,沉靜的面容看起來沒有絲毫動容,簡直如同老僧入定,平靜安詳得過了份。只是這樣的寧靜在太子看來,分明就是已經黔驢技窮,走入死地了。
赫連勝又繼續道:“在國色天香樓,雪兒雖然受盡苦楚,卻也認識了兩個好朋友,一個叫酈雪凝,一個便是江小樓,那時候她們兩人都是國色天香樓的名妓。酈雪凝吹彈歌舞,無一不精;而江小樓也是舞蹈傾城,文采出衆,上門求詩作畫的不計其數……”
衆人一個個皆是目瞪口呆地向江小樓望去,眼神裡瞬間充滿了驚訝、懷疑、鄙夷。
蕭冠雪動作優雅地拈起酒杯,輕輕啜了一口。
赫連勝目光筆直地看向江小樓,言辭犀利中含着十分的義憤:“我妹妹天真單純,因爲受了些許好處便將對方當成知己一般,兼之那酈雪凝眼下也有一顆紅痣,與我妹妹站在一起宛若雙生姐妹,竟然有三四分相似,妹妹便特意與這二人結成異性姐妹,甚至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都全盤托出,誰知……”
年輕女子已然淚盈盈的,卻是強行壓抑着心頭的悲痛:“後來我被一名路過京城的客商贖出,他將我帶離了京城,然而商人無情重利,很快便將我棄之不顧,我輾轉飄零了兩年,只能又回到京城……原本想來找自己的兩個姐妹,卻不想她們已經無影無蹤,而國色天香樓也被大火付諸一炬……”她說到這裡滿臉是淚,向着江小樓嘶聲道:“雪凝見到母親成爲瑤雪郡主,而你也藉着這層關係成爲了養女!我們彼此情同手足,感情深厚,斷想不到你們兩人竟會捏造身世進了慶王府啊!”
江小樓望着對方一雙嬌俏的淚目,完全沒有溫度的眼神讓對方心頭一顫,語氣也更加決絕:“入京後我不得不四處做人幫傭,替人縫補、浣洗衣裳,甚至把一雙手都泡得發爛了。一次去金玉滿堂做工,我遠遠瞧見你一身華服、滿頭珠翠地站在大堂上,心中幾乎歡喜到了極致,可撲上去認你,反倒被你的僕人趕出門外!你竟然口口聲聲不認識我,而我也幾乎疑心自己認錯了人!是啊,高貴的郡主怎麼會是從前的舊友?!若非偶然撞見二哥,他拉着我不放,只說我和母親相貌酷似……只怕我到現在還被矇在鼓裡,依舊把你們當成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樓啊小樓,從前我們彼此扶持,互相依靠,原本是無所不談的好姐妹,即便你們想要我的家人,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分出來啊,爲何要利用、欺騙,甚至用這份身份來冒充我!”
慶王妃整個人都已經呆住了,愣愣看着那女子壓根說不出話來,結果對方立刻向着她,檀口微張,眼底含淚:“娘,難道你連自己的女兒都認不出了嗎?”
眼見王妃神情巨震,江小樓輕輕嘆了一口氣:“雪凝已經死了,現在再說這種事也是死無對證,好,果然是好計策。”
若赫連勝全盤謊言,很快就會被人拆穿,然而他三分真七分假,江小樓的身份是真,這女子的身份是假,混雜在一起,自然讓人真假難辨、糊里糊塗。對方尋到這個容貌酷似王妃的女子已經是用了大心思,只怕背後還對她悉心教導了良久,使這一切謊言聽起來無比真實,叫人不由自主便採信了。恐怕現在連慶王妃本人都沒辦法確定到底誰真誰假,畢竟真正的正主已經死去,誰能與這女子當堂對峙?!
欺負死人不會說話,哈,這還真是陰毒到底!
女子的身體瑟瑟發抖,雪白麪上楚楚可憐,一雙眸子卻是光華璀璨:“小樓,當初我們情同姐妹,禍福相依,你性子倔強受了金玉無數次毒打,還是我替你再三求情,你當時向我說從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斷不會捨棄我而去。可我都已經站在了殿上,你卻還在苦苦強辯,小樓啊,你的心難道是鐵做的,完全感覺不到我有多麼心痛?!我不要郡主之位,更不要榮華富貴,只是想要見親生父母一面,只求你開開恩,發發善心吧!”
江小樓只是靜靜望着她,眼神帶着深深的嘲諷:“姑娘,你我原本素不相識,在你口中卻是情同姐妹,甚至能舉出過去瑣事,我真是佩服你能將謊話說得如此登峰造極,江小樓自愧不如。”
赫連勝冷笑一聲,聲音沉靜得不含一絲感情:“陛下,微臣的人證可絕不止這一位,既然江小樓要證據,那微臣今日就把所有證據清楚地擺在她跟前,必要叫她無話可說、心服口服!”
一句話說出,擲地有聲,慶王妃被激得一陣顫抖,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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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國舅的故事取材於歷史上泉州臭頭皇后的研究和一出真假國舅的彈詞。
昨天大家提出建議,說我又把壽春公主給拎出來了,我懺悔,寫着寫着我就會忘記此封號已經用過……至於裴家,我是真正喜愛這個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