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神醫救命

嚴鳳雅被腰斬後,京城換了新的京兆尹,局面漸漸恢復了平靜。江小樓平日裡並無異樣,照常吃飯、看書、休養,傅朝宣經常會到訪,替她診治。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江小樓身上的傷口重新結痂,面色漸漸恢復了紅潤。

傅朝宣第一次見到酈雪凝和小蝶,顯然十分驚訝,他以爲江小樓壓根沒有朋友和親人。

酈雪凝看到傅朝宣,便只是向江小樓理解的笑笑,將客廳讓給他們說話。

“你的身體已經恢復了許多,但還是應當好好注意,上次開給你的藥,按照我的吩咐定時吃,不要嫌麻煩。”傅朝宣叮囑她。

“我真的已經好了很多,不必天天吃藥。”江小樓嗓音柔婉清涓,曼聲絮語,如同涓涓細流,莫名撫平了人心,引來傅朝宣失神片刻。

“我師傅曾經說過,凡是病人總歸是諱疾忌醫的,如果大夫也聽信病人的話,這病壓根沒法醫治。這是我新開的藥方,裡面多加了一味安神的藥,晚上休息的好,纔能有好的精神。”他定了定心神,徑自微笑,這樣回答。

江小樓注視着她,目光澄澈:“從前一位大夫說過,我的病一生都無法斷根,終生都要承受痛苦。傅大夫,你也這樣認爲嗎?”

傅朝宣沉思片刻,纔回答道:“的確很難。”

“那我還有多久的壽命?”江小樓直言不諱地問道。

傅朝宣想了很久,面上露出一絲爲難,好半響纔回答道:“說不好,如果保養得宜,可能堅持七年八年。如果傷勢加重,調理不當,興許一年……或者半載。”

他一邊注意江小樓的神情,一邊婉轉勸說:“小樓,只要你讓我好好替你調養,一年後再看,或許有轉機。”

光是休養就要一年,到時候若還是結論未定……更何況,她並沒有一年半載可以用來養傷。

“如果你不肯好好休養,恐怕折損壽命。爲了一時的急躁,耽誤一生健康,何苦?”他似乎看穿江小樓的心思,不免溫文地勸說着,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帶着驚喜,“不過,還有一個辦法,你跟着我去見師傅,求他替你治病。”

江小樓略帶驚訝地道:“你師傅,是你父親嗎?”她曾經聽說過,傅朝宣是祖傳醫學,那麼他的醫術應該是他父親所傳。

“不,從前父親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衣鉢,學習治病救人,可是我卻意氣風發,一心想要做官,滿腔報國熱忱。父親十分失望,爲此爆發了很多次爭吵。就在我刻苦讀書的時候,父親罹患重病,苦苦撐了半年還是去世了。在病中的時候,他能醫不自醫,必須依靠其他大夫來開藥,那些人醫術不精,硬生生耽擱下來,這讓我十分痛苦。儘管家中叔伯都認爲我應該繼承家族所傳,承襲父親的遺志,我卻還是堅持不肯。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含辛茹苦地照料着我,她是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傅朝宣無奈地笑了笑。

江小樓望着他,目光安靜。

“後來母親患上了脾病,日夜疼痛難忍。我請來若干名大夫,這些大夫一個個信心滿滿來出診,甲說是這個病,乙說是那個病,開方吃藥,結果卻令人失望,完全沒有效果,全部束手無策。烏鴉尚能反哺,可我深受母親大恩,每天就在她的身旁,只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眼睜睜看着,對救她無能爲力。這能算是盡孝了嗎?於是我翻開了父親的醫書,琢磨父親留下的治病要義,苦讀一年,等覺得自己有些心得了,便開始給母親開出藥方,卻只能減緩她的疼痛,無法真正治好。於是,我不得不求助師傅,他是我父親的好友,看在父親的份上勉強收下了我。跟從他學習三個月後,我便可以替母親治癒。當今的大周,醫術絕無能超過我師傅的……”

江小樓搖頭笑。

“怎麼,你不信?”他大爲驚訝。

“豈會?你的醫術這樣高明,你的師傅當然更高一籌。”

“如果要斷病根,只能去求我師傅。只不過,他年紀大了以後脾氣越發怪,輕易不肯給人看病,尤其是女子……”傅朝宣似乎想到爲難處,止住了話頭。

“既然令師不肯,便不要勉強了。”江小樓慢慢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相信自己不會那樣短命,在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之前,這口氣是咽不下去的。”

傅朝宣失神地望着她,心頭涌起一陣難過。

這世上居然還有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人,的確,她在意的只有能否報仇雪恨,壓根不在意其他的。他故作微惱:“我費盡心思來救你,你自己卻不當一回事,早知如此,我就乾脆省了力氣……”

江小樓微怔,繼而笑了,濃密黑髮襯在頰邊,眉眼飛揚:“傅大夫,並非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而是與性命比起來,我有更着緊的事情要做。”

聽她說話如此溫柔,態度卻十分堅決,傅朝宣不由越發難受。他自幼刻苦攻讀,接着放棄仕途學習醫術,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很有意義,因爲他是在治病救人。他對於病人的心、肝、脾、肺、腎都十分熟悉,以至於女人在他面前和尋常的動物壓根沒有區別。可是後來遇到江小樓,第一次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世上有一個女人,溫柔、美麗、堅強,動人心魄。

過去他的世界無感情無雜欲,可是現在卻一天天豐富起來,懂得惦記一個人,關心一個人。

他不敢泄露感情,只能無奈道:“你真是個特別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小樓卻開口詢問:“你剛纔所說的師傅,究竟是誰?”

“你不是不想治病嗎,怎麼會關心起他是誰。”傅朝宣眸子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腦子急速轉動起來。怎樣才能讓江小樓同意找他師傅……他沉思片刻,才繼續說下去,“我的師傅是羅子敬,世稱太無先生。當初我想要拜師學藝,他性情卻特別的高傲、偏執。儘管知道我父親是誰,還是婉言謝絕了。爲了讓他收下我,我每天都去他家門口等着,每天都要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那時候連看門人都說我像是癩皮狗粘在了門口……”似乎想到有趣之處,傅朝宣笑容變得明亮起來。

爲了拜師學藝,他每天以拜謁的姿勢拱立在大門口。打雷下雨的時候,滿街的人瞬間跑得一乾二淨。可哪怕大雨傾盆,他依舊是風雨無阻,立於大門前,紋絲不動。“你等了多久?”江小樓起了好奇。

“半年。滿了半年後的那一天,家師沐浴洗臉,然後換上整潔的衣服,親自打開了大門來迎接我,當場收下我做他的徒弟。”傅朝宣俊朗的面上顯出一絲驕傲的神情,眸子也熠熠閃光。

江小樓若有所悟,微笑道:“傅大夫,令師看中的不是別的,而是你做人的態度,用最虔誠的態度去追求醫術,這纔是他接受你的原因。”

不管是何種學問,何種事業,只有用盡心力才能攀登最高的境界。

傅朝宣深以爲然,道:“家師醫術高明,我只跟他學習了一段時日便可稱爲京城名醫,如果他肯爲你醫治,有七八成的機會可以痊癒。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麼,都需要一個堅強的身體作爲後盾。大業不成身先死,難道你想要留下這樣的遺憾嗎?你時刻不忘過去的仇恨,可如果仇人還沒有打倒,你自己卻已經半截埋在了黃土裡,又有何顏面去見你的父兄?”傅朝宣認真地勸說着,完全是發自真心的關懷。

江小樓思慮片刻,她的確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來實施自己的計劃。但這位太無先生明顯是個性情高傲的人,從他選擇徒弟的方式上就可以看出來。半年的不理不睬、視若無睹,完全可以篩選掉絕大多數意志不堅定的人。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沒有錯,一個連等待和忍耐都禁不起的人,遇到一點挫折就退縮的人,怎麼可能苦修高明的醫術,成爲真正的大夫。傅朝宣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堅忍不拔,認真頑強,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能夠經受考驗的人。所以他才能學到高明的醫術,開創自己的一片天地。

江小樓並不想死,正相反,她要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開開心心,比所有人都要長久。大哥那樣喜好遊山玩水,她要代替他看遍天下,賞遍美景,等所有的仇人都化爲骷髏,她也要活得貌美如花。

“好,我陪你去找尊師。”江小樓終於下定了決心。

傅朝宣望着她美麗的眸子,心頭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即便要表示自己的感情,也不該趁這個時候,否則便是趁人之危。他不是那種卑劣的人……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傅朝宣第二日一大早便來了,江小樓好容易才說動了酈雪凝一起前去,傅朝宣略有些驚訝,並未多說什麼。

馬車一路走了兩個時辰,幾乎是馬不停蹄,才終於趕到太無先生隱居的地方。山腳下有一所前後三進的院落,周圍綠樹成蔭,紅花環繞,環境十分清幽。下了馬車,酈雪凝面上有一絲猶豫:“小樓,太無先生的脾氣聽說十分古怪,他會同意見我們嗎?”

江小樓笑了笑,道:“見不見,還要等我們去請求才能知道。”

傅朝宣先上去叩門,藥童開了門發現是他,臉上現出喜色,可等看到江小樓等人,面上便罩上了一層疑惑。

“先生不見女病人,公子是知道的。”藥童撓了撓頭,一臉不以爲然。

“我會先進去請求師傅,請先在外面等一會兒。”傅朝宣微微一笑,回頭彬彬有禮地說道。

江小樓笑着點了點頭,眼看着傅朝宣進入院落,任由藥童好奇地盯着她們。

過了許久,傅朝宣才走出門來,滿面的喜色:“我已經向師傅說好,他同意你們進去。”

江小樓每走過一道門,便認真看牌匾上提名的字跡,她走得很慢,一路走馬觀花,饒有興趣地把一切看在眼裡。

進入內堂,傅朝宣向她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發出聲音。於是江小樓便靜靜站在一旁,認真看着。

傅朝宣說過,太無先生已經年逾花甲,可事實上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面色紅潤、氣質高華的中年男子,年紀看起來絕不超過四十。不過,對方並不是坐在大堂,而是側躺在臥榻上,他的身前也沒有病人。

剛纔進來的時候,江小樓分明瞧見他的弟子在大堂內診脈,身前放着一個本子,隨時記錄着患者的病情。須臾,便見到年輕的弟子跑進內堂,一直走到太無先生的面前,向他稟報道:“師傅,這位病人年紀不過三歲,患的是斑疹,送來之前在其他大夫那裡看過病,結果發生誤診,變成了危候,弟子觀察的時候,他的斑疹已經黑紫內陷了。”

太無先生只是躺在那裡聽。聽完了,告訴他:“準備紙筆。”

年輕的弟子鋪開宣紙,立刻開始準備記錄。

太無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出現這種狀況,說明正氣已經大虛,如果再不及時診治就會病亡。開牛李膏,等孩子服下三天後,排出魚子一般的糞便,斑疹會變紅,身上的毒素就會發出來的。”

年輕的弟子恍然大悟:“這種病就怕斑疹往內走,內陷就很危險了,師傅用這種方法可以讓毒素往外排,發出來就能痊癒,弟子受教了!”

他剛要收拾筆墨出去,卻聽見太無先生悠悠地道:“這種病很容易復發,你告訴孩子的父母親,等九月份的時候摘下牛李子,自己熬成膏,如果孩子病情反覆,便在牛李膏裡面加入三錢麝香,服下兩劑就好。”

“是。”

這名弟子剛剛退下去,另外一名弟子便又趕緊進來:“師傅,一位患者吃了過量的食物,脹氣很嚴重。弟子已經連續給他開了三天的消食方子,卻是依舊沒有見效。”

太無先生皺了皺眉頭:“跟你說過很多次,診治的時候要對症下藥。凡是藥物都有三分毒性,尋常不要開方子。只是脹氣,讓他自行回家,用焦三仙熬水喝就好,三日後,若是沒有好轉再來。”

弟子滿面漲紅了,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樓若有所思,傅朝宣輕聲解釋道:“把山楂、神曲、麥芽給炒糊了,就是焦三仙,這三樣東西中,山楂偏重消肉食之積,神曲偏重化痰、消金石和稻穀之積,麥芽消麪食之積,三樣各十克,乃是消食良方。”

接連又有三四名弟子先後進來,診的都是不同的病人,只要說出脈象和症狀,太無先生便能準確判斷病情並且開出藥方,不但速度快,而且極爲精確,這種診療方式實在是讓人歎爲觀止。

像是猜到江小樓心中所想,傅朝宣再度輕聲道:“我師傅年逾花甲,精力有限,這種方法可以治更多的病人。”

江小樓笑着點頭,在她看來,這是太無先生設計的一種精妙的授徒方式,許多學藝不精的大夫未及出師就開方治人,耽誤了許多病人,但若是不讓他們診治,又會缺乏實踐經驗。所以太無先生讓學習中的弟子自己診治,不能明白的即刻求解清楚,既有利於弟子的成長,又不至於延誤病人,實在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大夫。

一個時辰之後,太無先生纔看見傅朝宣,不由臉色一沉:“朝宣,我早已說過不救女病人,爲何還要帶着女眷前來?”

傅朝宣上前兩步,恭敬行禮:“師傅,請您看在弟子薄面上,爲她診治。”他言之鑿鑿,神情懇切,太無先生仔細打量了他一陣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瞭解這個弟子,對於女人素來敬而遠之,怎麼會無緣無故跑來懇求他治病?再認真看看站在那邊的兩個年輕姑娘,都是花容月貌、錦繡綺容,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藍衣女子,笑容溫柔,眼如明星,叫人見之難忘。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他嘆了口氣道:“你是知道爲師爲什麼不肯救治女病人的,爲何還要爲難我?讓你的師兄師弟去看看吧。”

“弟子的醫術師傅最清楚,如果弟子尚且沒有把握,他們又怎麼可能醫治?師傅,您曾經說過,見死不救形同殺人之舉,今天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就在你眼前,難道你真要眼睜睜的看着嗎?弟子覺得,師傅不是這樣的人,也請師傅不要讓弟子失望。”傅朝宣一字字地說道,神色出奇鄭重。

難得見到溫文儒雅的師兄如此咄咄神態,一名年輕弟子正欲勸阻,卻陡然瞧見江小樓一雙含笑的眼睛,原本要衝出口的話一下子噎住,莫名的臉紅了。

太無先生只是皺着眉頭,凝目不語。

“在我看來,傅大夫多慮了,太無先生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仁者,他一時不肯醫治女病人,不過是一時想不開,不會一生如此。”江小樓突然開了口,一下子吸引了滿堂的目光。

太無先生和藥堂的弟子們都好奇地看着她,一個年輕的姑娘竟然敢在先生面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大膽了。他們哪裡知道,江小樓更大膽的事情都做過,怎麼會少這一樁?

太無先生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着江小樓:“此話何意?”

江小樓神情溫柔,語氣如水:“一路走進來,我看見大夫你在家中懸掛的牌匾。第一塊上面寫着味蓼二字。這蓼字出自雅經,未堪家多難,予又集於蓼。蓼是一種苦菜,而味蓼則有體味艱辛之意。太無先生用這兩個字,其實是寓意百姓們多災多難,自己應有甘於吃苦、爲人分憂的精神,我說的對嗎?”

太無先生略感驚訝地看着江小樓,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你書倒是讀了不少,還知道我的真意。”

“剛纔我還聽說,先生年輕時候讀書非常刻苦勤奮,每次讀書,不僅口誦並且親手抄寫,次數竟達七遍之多,所以您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爲七錄齋。您是在勉勵自己勤寫勤思,研習天下醫書,不可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大夫,這一點讓我十分敬佩。在走到院子裡的時候,我看到太無先生將弟子們的居所命名石齋,事實上,先生是爲了告誡弟子們,鑽研學問要心堅如石,爲人處事要有剛正磊落之志,是麼?”

太無先生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她句句不差。

江小樓形容美麗,眸子閃閃動人,語氣越發平和:“但這些不過是告知弟子要勤學好思、努力上進,做一個好大夫。可我認爲真正體現了太無先生想法的,是掛在您的藥堂門口的含靈二字。”

太無先生越聽越是驚異,這些牌匾掛在那裡已經有幾十年,卻從來沒有人多看一眼。所有人走過就是走過了,甚至不曾多問他一句到底是什麼意思。哪怕是勤學好問的傅朝宣,他真正感興趣的也是醫術,而非醫道。要成爲天下名醫,只用鑽研醫術便可以。但如果想要求得化境,卻必須明瞭醫道。

可惜他將真正的醫道掛在那裡太久太久,根本沒有人留意過。

太無先生慢慢變得表情嚴肅:“你說說,真正的醫道是什麼?”

江小樓微微含笑,俯首揚眉皆是婀娜風情:“請恕我斗膽猜測,太無先生取含靈二字,應是您在告知所有的弟子,要成爲一個真正的大夫,必須發大慈惻隱之心、樹立普救含靈之苦的信念,在這種信念的引領下,一個大夫纔可以專心於救治,竭誠提高自己的醫術,百折不回,不畏萬難,這纔是進入了醫學的至高境界。”

江小樓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但她不僅僅是聰明,她還非常認真。當她一路走進來的時候,仔仔細細地揣摩着看到的一切,分析着太無先生的言辭和行動。

這世上有太多愛拍馬屁的人,但擅長拍馬屁就不容易了,其中精通此道的更是鳳毛麟角。真正的奉承,是要對方明明知道你在奉承,但也照樣次次中招,毫無意外。江小樓這樣的風度和姿態,不說話的時候賞心悅目,說話的時候氣度高雅,更別提她還在衆人面前表現了她的學識,以及對太無先生的深刻理解。一時之間,連傅朝宣都愣住了。從前那麼多次都走含靈二字下頭走,卻沒有一次認真思考過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他太疏忽了,竟然埋頭於醫書,從未理解師傅的真意。

在場的人除了傅朝宣和太無先生,其他的弟子都因爲年紀太輕,皆是面頰泛紅的盯着江小樓。年輕美貌的女子見得多了,少見這樣說起話來引經據典、神采飛揚的,偏偏不會讓人有絲毫的掉書袋或者賣弄的感覺,長得漂亮又會討好人,可說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太無先生看着江小樓,逐漸明白爲什麼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會對她另眼看待。傅朝宣常年埋頭醫學研究,視治病救人爲人生第一要務,不管女子如何挑逗勾引,他卻不解風情,不苟言笑。明明年少輕狂的年紀,不愛風花雪月,不喜應酬交往,整日裡研究醫書和佛學。如果不是母親強烈反對,他極有可能會剃度出家……卻偏偏是這樣刻板的人,居然對眼前這個女子格外青睞。

可惜,眼前這一位江姑娘,聰明又狡猾,心思頗深,這對於傅朝宣而言並非是好事。他應當配一個賢妻,一個全心全意支持他投身醫術的人,而不是眼前這個美貌過甚,心機深藏的姑娘。思及此,太無先生笑了笑,道:“我可以治你,不過只此一個,下不爲例。這——一來是看在朝宣的份上,二來則是因爲你說中了我的心意。”

傅朝宣不由狂喜,依師傅的醫術,只要他肯醫治江小樓,絕沒有治不好的道理。他剛要叩謝,卻聽見江小樓突然道:“那就請先生醫我的朋友。”

一言既出,石破天驚。

傅朝宣一臉震驚地看着江小樓:“你說什麼?”

酈雪凝面色大變,江小樓明明說過,她是單身女子,不能隨便與男人一同出行,所以才邀她同來,太無先生好不容易同意替她診治,她怎麼能將這樣珍貴的機會讓給自己?

“不,需要看病的人是小樓,我很好。”她心頭一驚,連忙這樣說道。

太無先生看了一眼面色蒼白,嘴脣發青的酈雪凝,搖了搖頭道:“病入膏肓,就算是我醫治,也不過多延長個一年半載的,可是江姑娘,你還有得救。”

酈雪凝早已明白自己的病情,純粹是藥石難醫,所以她聽了這樣的診斷並不特別傷心,只是柔聲對江小樓道:“聽見先生的話了嗎?我是醫不好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應該抓緊機會治好你的病。”

江小樓的神色很平靜,笑容卻很堅持:“請太無先生醫治我的朋友!”

傅朝宣上前一步:“小樓,你這是——”

江小樓認真看着他:“傅大夫,大夫是不應該區別對待病人的,不是嗎?我是一個病人,雪凝也是,她的病情比我更嚴重,如果沒有太無先生的醫治,她只有短短數月的性命。如果太無先生肯幫她,她就能多活上一年半載。你作爲一個大夫,怎麼能因爲和我更親近就忘記自己的本職。這不等於是違背了佛教的教義,徹底拋棄了先生多年來對你的教導嗎?”

傅朝宣一時啞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小樓。作爲一個大夫,他當然希望每一個病人都能得到公平的救治。可作爲一個愛慕她的男子,他最希望看到她的平安。師傅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想要讓他再開恩典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江小樓居然要放棄這樣珍貴的機會,這讓他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他深深知道江小樓的厲害,她是在提醒他,一個篤信佛祖的人,應該明白衆生平等的道理,她並不特殊,酈雪凝一樣應該得到救治。

“不,我不需要!”酈雪凝斷然拒絕,向來溫和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決絕,“小樓,如果你逼着我治病,就是在逼着我自行了斷。”

明明有救命的機會,眼前這個人卻選擇放棄,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江小樓心中泅開。不管酈雪凝是一口答應還是半推半就……只考慮自己活下去,就不配成爲江小樓的朋友。

江小樓肌膚賽雪,清冷寥然的眸子淡淡升起肅殺之氣,道:“酈雪凝,你以爲我是爲了救你麼,我完全是爲了自己!你當年送我一卷席子,使我不至暴屍荒野,這樣的恩德江小樓一輩子都會銘記,今天我把生存的希望讓給你,就是希望還你這個人情。人活在世上,只要無愧於心,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做的。總好過那些明明身懷絕技卻死死抱着陳規不放,將仁德二字懸於高閣的人要強得多。”

她一邊說,一邊向酈雪凝眨了眨眼睛。

酈雪凝一愣,下意識地望着她,心頭泛起無限疑惑。剛纔小樓的意思是——

太無先生淡淡地道:“小丫頭牙尖嘴利,你這番話是說給我聽的麼?”

江小樓回眸一笑,寧靜優雅:“太無先生聰明絕頂,小樓不敢在你面前耍花槍,不錯,說的就是你。”

即便是說這樣犀利的話,她依舊是眸子灼目,別樣嫵媚,叫人看了心裡發慌。

太無先生不由氣結,眉頭緊蹙:“你這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麼?身爲大夫,能醫病人爲什麼不醫?我自有我的道理!”

傅朝宣生怕她徹底惹怒師傅,來個雞飛蛋打,連忙道:“師傅,你不要生氣,小樓只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哼!那就可以言行無狀?豈有此理!”太無先生面上籠罩層層陰雲。

立刻便有年輕弟子悄悄對江小樓道:“這位姑娘,我師傅不肯醫治女病人,完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不知情,就不能胡說……”

原來太無先生早年治病不問身份地位,更不問富貴貧窮,一視同仁。可是後來有一次,偏偏發生了一點意外。在治療一個未婚女病人的時候,那家人一口篤定少女得了胃脹氣,他卻診出了胎像,如此一來,那家人不但撕破顏面、破口大罵,甚至在他的門前倒上糞水,極盡羞辱,使得他整整一年不得不閉門謝客,無法行醫。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未婚女子果然早已珠胎暗結,一年後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那家人羞憤交集,情願溺死那個嬰兒也不肯向他認錯。太無先生憤怒到了極致,從此不再診治女病人,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也不管是誰家的女眷。遇到女病人求診,他情願讓徒弟上門看病,自己不肯出診,更加不出言提醒,治好治壞都聽由天命。這件事情早已經形成慣例,人人皆知了。

江小樓聽到那年輕弟子絮絮說完,眸子卻如同流水潺潺,清韻雅緻:“這麼說,太無先生是因爲氣憤過度,所以無法承受別人的誤解了。”

不等太無先生說話,江小樓已經揚聲道:“我大哥出門遊歷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位月船禪師的故事。現在可以向您說一說,興許能對您有所啓發。這位月船禪師是一位善於繪畫的高手。只是他每次作畫前,必堅持買畫人先行付款,否則決不動筆。他是佛祖的弟子,卻如此計較錢財,因而當時很多人都十分輕視他。有一天,青州知府請他作畫,月船禪師什麼也不問,只說了一句話。”

傅朝宣問道:“他說了什麼?”

江小樓笑了笑,神色不動:“他問,你能給我多少銀子?”

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不禁議論紛紛,有說這老和尚貪財的,有說他不懂得掩飾的,有說他完全不配作和尚的。

“你要多少就付多少!青州知府這樣回答他,但是同樣要求他去知府家中,當着百名賓客的面,當場揮毫作畫。”

“禪師允諾跟着前去,在衆位賓客的面前認認真真爲知府大人作畫,結果畫畫好了,知府大人給了一百兩酬金。禪師剛要離開,卻聽見知府當着衆人的面高聲說,這個和尚雖然畫了一手好畫,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金錢,滿身都是銅臭味。這樣的人早已被金錢玷污了,實在是令人厭惡,根本不配做一個佛門弟子。在說完這樣的話之後,知府當場焚燒了禪師精心作出的畫。不止如此,他爲了羞辱禪師,還當衆提出要他再畫一幅畫,只不過這次……要在自己小妾的裙襬上畫畫。”

衆人聽到這裡,更起勁的交頭接耳。在女人的裙襬上作畫,對於一個佛門弟子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太無先生的脊背挺直了,眉間添上了一絲莫名的緊張:“他答應了嗎?”

江小樓笑盈盈望着他:“月船禪師問的話還是一樣,你出多少錢?知府回答他,你要多少給多少。禪師開了三百兩的高價,然後當真在那女人的裙子上畫了一幅畫,隨後在衆人的恥笑辱罵中離開。”

“這個和尚真是見錢眼開,只要有錢什麼侮辱都能受得!”“是啊是啊,佛門敗類!”內廳裡的弟子們竊竊私語。

江小樓的聲音不疾不徐,緩慢優雅:“很多人懷疑,爲什麼只要有錢就好?受到任何侮辱都無所謂的月船禪師,心裡是何想法。這樣的人,還配稱爲佛門弟子嗎?事實上,在月船禪師居住的地方常發生災荒,富人不肯出錢救助窮人,因此他建了一座倉庫,在豐年的時候貯存糧食,預備到饑荒的時候就拿出來賑濟窮人。而這些窮人之中,又有無數不知情的人,曾經羞辱嘲笑過他對佛門的玷污。”

“這位禪師本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在佛堂裡好好唸經,可他卻走街串巷、拋頭露面,出賣自己的畫技,只爲了能夠在災荒之年提供給窮人們一點糧食。爲此,他可以承受任何人的侮辱和嘲笑,沒有向別人辯駁,甚至不肯爲自己多說半句話。他的心裡只有慈悲,只有蒼生,想不到自己,更想不到個人榮辱。”江小樓微笑着這樣說道,晶瑩的目光落在太無先生的身上,“我們做人做事,太多時候都會被人誤解,有時候這誤解會伴隨一生,可那又如何,只要我無愧於心,就不該耿耿於懷。不畏懼世俗眼光,不懼怕別人詆譭,這纔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品性高潔的人,世上的塵埃怎能污染他的心靈?太無先生,你說是不是?”

太無先生盯着她,幾乎忘記了言語。他的臉色長久都是陰晴不定,似乎在認真思考,又像是馬上就要發怒。江小樓所言,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勸說他解開心結,然而,分明從一開始她就設下一個圈套給他鑽!

這麼一個小丫頭,心機也太深了!偏偏她在算計你的時候還笑的這樣甜蜜,叫你根本沒辦法發怒。

仔細回想一下,她年紀很輕,可對於世界的洞察卻極深刻,絕不是尋常人物。他沉思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說得不錯,無愧於心的人就是佛,是我走入了死衚衕,這些年來,我做錯了。”

江小樓淡淡含笑:“那麼,一人之限還有嗎?”

太無先生重重搖頭,心頭多年積鬱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江小樓深深的畏懼,他站起身,撫掌道:“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便是不爲你解開我的心結,只爲你這一番好言辭,我就該救你一命。放心吧,你的性命,我會竭盡全力!”

傅朝宣鬆了一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歡喜起來,卻聽見江小樓語調輕快地道:“先生說錯了,是我們兩個人的性命,都將託付到你的手中!”

太無先生一愣,隨即又笑了起來:“對,你們兩個!”

------題外話------

羅知悌,字子敬,世稱太無先生,劉完素的再傳弟子,在朝做過御醫,通曉多家醫術,名氣很大,但很保守,不輕易把醫術傳授給別人。

月船禪師,是一個佛教故事,用於教化。

因爲瀟湘認爲娼門有礙雅觀,所以小秦經過慎重考慮,改成長門女侯,長門,繼陳阿嬌之後便有棄婦故事流傳於世,用這個詞,隱喻小樓是一個被世界拋棄的人,哈哈哈哈

第43章 綠毛烏龜第113章 陰厲人生第94章 王府隱秘第2章 夜半驚魂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128章 細鳥殺人第49章 生死之賭第107章 與虎謀皮第109章 互飆演技第82章 代嫁王妃第136章 雪上加霜第141章 金陵郡王第36章 暗夜陰影第52章 地獄之火第50章 佛陀殺人第49章 生死之賭第18章 腰斬之刑第21章 端午佳期第89章 身邊間諜第7章 威逼利誘第14章 風流紈絝第129章 黃泉路上第136章 雪上加霜第48章 酷吏難纏第122章 悔婚有道第37章 絕世名畫第127章 一鳴驚人第12章 故人見面第25章 別有居心第131章 背後冷箭第102章 冰寒徹骨第35章 公子救美第116章 大將裴宣第72章 休書一封第77章 精心試探第139章第101章 獨步天下第131章 背後冷箭第18章 腰斬之刑第47章 刑訊逼供第140章 中風之災第8章 聲名大噪第44章 縱身一躍第6章 香湯沐浴第3章 奇貨可居第57章 生死相托第75章 稀世奇珍第12章 故人見面第60章 風波乍起第3章 奇貨可居第33章 歡心盡失第99章 追查真相第6章 香湯沐浴第42章 色膽包天第94章 王府隱秘第56章 神醫救命第62章 落網之魚第10章 天下絕色第68章 飛雞將軍第24章 深仇大恨第140章 中風之災第113章 陰厲人生第60章 風波乍起第145章 無懈可擊第50章 佛陀殺人第118章 貶爲庶民第63章 煞星難求第98章 海天之遙第68章 飛雞將軍第143章 離間之計第60章 風波乍起第83章 涼薄人心第91章 行屍走肉第96章 引蛇出洞本站重要公告第38章 香蘭暴斃第132章 通敵叛國第7章 威逼利誘第96章 引蛇出洞第121章 生死一線第30章 抽絲剝繭第83章 涼薄人心第53章 拭目以待第108章 謝瑜之死第121章 生死一線第54章 腰斬之刑第108章 謝瑜之死第22章 烈酒傷身第2章 夜半驚魂第64章 自食惡果第37章 絕世名畫第110章第87章 探花多情第61章 鬼在人心第130章 同赴地獄第143章 離間之計第83章 天生一對第130章 同赴地獄第144章 新婚之夜第55章 流年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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