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得寵的姜夫人煞白着臉被擡出去,一時震驚整個王府。好端端的去王妃院中赴宴,出來的時候卻是臉色蒼白、身體虛弱,實在是引人疑竇。
大夫匆匆忙忙地趕進去診治,其餘人等都坐在外間等候,因爲情況特殊,慶王妃拘了所有人都不許回去,都在外頭熬着。
江小樓捧着一盞茶,看着婢女們來來去去,行色匆匆。她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面上掃過,脣畔浮起淡淡的笑容。在王府裡呆的時間不長,她已經全看明白了。在這裡生活的主人,每天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綾羅綢緞,出門前呼後擁,言談受人吹捧,看起來過得極好。可惜任何一個人都是孤孤單單,身邊伺候的婢女心懷鬼胎,不知何時就會把你給賣了。王府上下,每個人都像是戴着面具,一睜開眼睛就得登臺,夫妻之間疏遠,婆媳之間較勁,兄弟姐妹之間也沒有真心話。所有想說的想做的都必須憋着,一切都是預先編排好的臺詞。什麼時候不小心犯了錯,這一生也就走到頭了。現在想想,她到底把雪凝送到一個怎樣的地方來了啊……
慶王急匆匆地趕來,目光在每一個人的面上陰沉掃過,最終卻是一言不發,冷冷地坐了下來。
簾子一掀,大夫走了出來,所有人立刻將目光投向他,他面色沉凝地稟報道:“姜夫人這不是病,而是服了毒。”
“服毒?!”慶王妃怔住,猛然站了起來,面上竟無比意外。
慶王連忙追問:“夫人服用了什麼東西,爲何會無緣無故中毒?”
“這——”大夫看向慶王妃。
慶王妃見所有人都看向自己,立刻道:“王爺,今日我請大家聚一聚,姜夫人也在被邀請之列,考慮到她身懷有孕,我特意命人準備了適合她的菜餚,就連酒都是不醉人的櫻桃汁釀製,出事之後我已經命人封存了所有物品,若是王爺心存疑慮,還是一一檢查爲好。”
慶王的目光筆直地望着慶王妃,見她滿臉坦然,心頭疑慮稍稍減輕,立刻吩咐人帶着大夫去查驗。大夫急匆匆地去了,剩下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覷。
左萱臉上滿是驚訝,道:“若說今天這桌菜有人下毒,咱們可都是服下了,誰也沒問題啊。”
蔣曉雲瞧她一眼,只是低頭垂眸,一言不發。
順姨娘一身素衣,發間不戴釵環,只有鬢邊戴一根小小的秋菊簪子,悄悄依着牆根站着,與往日裡的春風得意判若兩人,看着十分楚楚可憐。慶王一眼看見她,立刻想起當年她第一次進府的時候也是這樣怯生生的,很是惹人憐愛,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除了眼底下有了三兩根細碎的紋路,那眉毛那眼睛還與從前沒什麼分別。
“別在那裡站着了,你也坐吧。”慶王突然開了口。
順姨娘眼汪汪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在最末尾的紅木椅子上坐下,偏着身子一副受欺壓的模樣,慶王看着心頭變得更軟,心中想到或許自己太過疏忽了,等過段日子就恢復了她的位份,也好讓她日子好過些。畢竟給他生下出色的兩子一女,這功勞鐵板釘釘,誰也比不上的。
順姨娘把一切看在眼中,心頭暗暗一喜,面上卻不動聲色。
大夫很快進來,向衆人道:“夫人不是中毒,而是有人在酒裡頭下了附子粉,這東西尋常人吃了不礙事,但因爲含有烏頭鹼,乃是孕婦大忌,若非我來得及時,只怕夫人這回非得流產不可——”
慶王滿面不敢置信,他看着慶王妃,目光陡然變得陰寒:“這是怎麼回事,你在酒裡下了附子?”
慶王妃倒抽一口冷氣:“王爺,我無緣無故下附子做什麼,翩翩姑娘的位份還是我擡上來的,我若真要害她,何必把人弄到自己院子裡來再下手,法子不是多得是麼?”
“王爺!”突然一道清凌凌的聲音響起,衆人向幔帳方向望去,只見翩翩一身單薄的衫子,臉色慘白地依在婢女身上勉強支撐着走過來,“您怎能責怪無辜的王妃,她若想要害我,怎會用這麼愚蠢的法子,分明是有人栽贓嫁禍,挑撥離間啊!”
慶王妃親自設宴招待衆人,出了問題第一個受到懷疑的當然是王妃本人,她應當沒有這樣愚蠢,此其一。王妃地位尊崇,乃是王府主母,翩翩入府不過二月,身份到底卑賤,王妃若要處置了她壓根不必下毒,直接拖出去發賣王爺也說不出什麼,此其二。
“自從翩翩進府之後,王妃一直對我多加照拂,小心愛護,若非是她的擡舉,翩翩哪裡能成爲王爺的身邊人。我相信王妃定做不出這樣惡毒的事,請王爺切勿怪責無辜之人,冷了王妃的心腸。”翩翩條理清晰,輕言細語,口口聲聲都是在替慶王妃申辯。
慶王未料到出現這種局面,一時完全愣住:“若非王妃,又會是什麼人這樣恨你,竟然要害你流產——”
翩翩眼角瞥了一眼順姨娘的方向,只是垂下眼去,長長睫毛抖動得厲害,卻只是聲音低微地道:“這……這我也不能知曉,可能是我終日陪伴在王爺身側,又得到王妃愛護,引來小人的妒忌吧。”
翩翩身邊婢女彩霞此刻終於怯生生地道:“王爺,奴婢瞧見是——”
“不許胡言亂語!”翩翩急忙呵斥,一副不願意多言的模樣,分明打算打碎牙齒往肚子裡吞。
“說,你在大家面前說個清清楚楚!”慶王卻沉了臉,大聲吩咐。
翩翩眼圈立刻就紅了,彩霞趕忙道:“奴婢瞧見在斟酒的時候順姨娘仿若不經意地把右手小尾指伸入酒杯裡頭——”
“你說什麼?!”順姨娘正在心頭暗自得意,巴不得翩翩這一胎流產纔好,此刻聽了這話一時如墜冰窟,猛然站了起來,聲音都變了。
蔣曉雲心頭咯噔一下,立刻轉頭看向赫連笑,兩人的臉色都隱隱發白,她們分明瞧出,眼前這齣戲碼就是針對順如意而來的。赫連笑手指無聲地攥緊了,繡着牡丹花的帕子一下子團成小小一團,開口的時候就連聲音都是發抖的:“彩霞,你別血口噴人,這些話也是隨便可以渾說的!”
彩霞被呵斥了這一聲,頓時撲通一聲跪下,頭上樸素的蝴蝶簪子一抖一抖,倒叫每個人心頭都跟着一顫:“奴婢若有半句虛言,但憑主子們發落!奴婢人微言輕,不敢誣衊順姨娘,但姜夫人待奴婢不薄,奴婢絕不會眼看着外人下毒而不做聲,哪怕事後王爺要打要殺,奴婢都認下,只求王爺看在我家夫人對您一片癡心的份上,好好護着她,切莫讓她着了那些奸詐小人的陰謀詭計!”
江小樓輕輕放下茶盞,擡起眼皮瞅了順如意滿臉震驚的神情一眼,不由輕輕嘆了口氣。當初你怎麼對別人,今日便有人怎麼對待你,可見不是沒有報應,而是要耐心等待罷了。
慶王妃目光慢慢變得冷漠,聲音亦如寒冰:“順姨娘,我只是一時好心擺下宴席讓你們重歸於好,你嫉恨姜夫人得寵就罷了,萬不該用這樣毒辣的手段,冤枉我也就罷了,姜夫人還懷着身孕,你也是做母親的人,怎麼下得去手!”
聽她口口聲聲嚴厲指責,順如意的臉色變得雪白。她目光猛然射向翩翩,那如同淬了毒箭的眼神,幾乎恨到了極致。
江小樓慢條斯理地開了口:“順姨娘,不管如何氣惱、如何嫉妒,也不該做出這樣惡毒之事。一石二鳥本是好計策,可一旦被人拆穿,只會落到被人嫌棄的地步,你是個聰明人,何苦因爲一時妒忌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呢?”
“明月郡主,不過憑着一個丫頭三言兩語,你就斷定姨娘有過錯,未免太過武斷了。難道這丫頭不會被人收買,難道姜夫人不會一早和丫頭串通好了來陷害?你說順姨娘因妒生恨,我看卻是未必,說不定是姜夫人瞧見王爺舊眷仍在,心頭不忿,纔會故意給自己下毒,藉機會除掉姨娘——”赫連笑忍住氣,一字字清晰地分析道。
順姨娘立刻被提醒了,旋即換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撲倒在慶王腳下,聲聲泣血道:“王爺,我與你這麼多年情分,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嗎?你好好想一想,過去我是如何待王爺,如何待王妃的!如今不過翩翩進了門,難道就能抹煞我的一片癡心?王爺,從來只聞新人笑,哪聽舊人哭,我早已斷了爭寵的心思,只想着遠遠望着王爺就夠了!縱然我千不好萬不好,自己也有三個子女,哪怕爲了子女計,也斷做不出這種毒辣的事兒啊!”她一邊說,那珠淚越發哀婉動人地流了下來。
慶王微微蹙眉,他看着順姨娘死死扣住自己衣襬的纖細手指,腦海中莫名浮現很多年前的一幕。那時候順姨娘還年輕着,她總是喜歡把各種綵線放在笸籮裡,靜靜坐在他的身側,每逢他從煩擾的俗務中擡起頭,便瞧見她姣好的面容,那潔白的貝齒輕輕把線咬緊,十個手指上下翻飛,打出的絡子漂亮得叫人移不開眼睛。
那時候的順姨娘美好、青春,到如今她的鬢髮已經染了風霜,眉眼生出了絲絲細密的紋路,唯一不變的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不論到了什麼時候,他都不會忘記正是這個女人陪伴着他度過了整整二十年的春秋歲月。慶王剛硬的心不由自主軟了下來,正想開口,卻聽見翩翩悲傷至極的聲音:“王爺,我知道我陪伴你的日子短,情分比不上順姨娘。翩翩明白事理,更不願意王爺爲了我捨棄舊愛。只求您撥給我一座小宅子,不,哪怕送我去庵堂,讓我在那裡老死殘生也好,省得別人瞧我不順眼,千方百計的要害我。我怕,我真的是怕極了!”
慶王一時急了,一把甩開順如意,冷聲道:“不許去,哪裡也不許去!你是我的夫人,要去哪裡得經過我的同意!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辱你。”他停頓片刻,終究下定了狠心,“來人,把順姨娘捆起來,執行家法!”
聽到執行家法四個字,順如意整個人如墜冰窟,她看向慶王,滿臉不敢置信。從前她最拿手的哭鬧,最拿手的哭訴,如今都被另外一個女人學了去,不,翩翩根本是青出於藍勝於藍,配上那楚楚可憐的容貌,悽楚動人的哀求,慶王如何能不動心?只是這一幕實在是太過諷刺,諷刺得她心頭幾乎在滴血。
立刻便有人遵命上來拉扯順姨娘,她突然咧開嘴巴,倉惶大笑了起來:“翩翩,你好本事,果然好本事!我不如你,但你也別太得意了,別人不過利用你來打擊我,等我倒了臺,人家未必放得過你!”
翩翩見對方形容憔悴,狀若瘋癲,立刻受到驚嚇,一下子投入慶王懷中,不安地顫抖着。
“別怕,不過就是一個瘋婦而已。”慶王摟着嬌娃,語氣不由自主溫柔下來。
慶王妃坐在旁邊看完了全程,順如意陪伴慶王這麼多年,一直被他當作心肝寶貝寵着,旁人碰一下都是羞辱。可今天在他的口中,順如意竟然變成了一個瘋婦。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順如意容顏漸漸衰老,從前的百般手段再也施展無力,便是攻陷慶王的最好時機。可新人不過三言兩語,二十多年的情分就變得無足輕重,男人的心腸實在太狠、太冷,讓她瞧了都覺得心灰意冷。
赫連笑額頭上冒出冷汗,肩膀抑制不住瑟瑟發抖,張了張嘴似乎要求情,蔣曉雲卻扯住她的袖子,向她輕輕搖了搖頭。從倫理上來說,順如意的確是赫連笑的親生母親,但她如今只是一個侍婢,不管她是否在姜夫人的酒杯裡下毒,王爺只聽從一個婢女的話便判了罪,這是從未有過的,說明順如意的寵愛已經徹底消亡。在這種情況下,爲一個侍婢求情,無疑是主子們貶低身份的行爲。
江小樓默然望着對面每一個人的反應,心頭冷笑:有奶便是娘,這一家子的品行也真夠可以!
“啊——”門外傳來順如意的淒厲慘叫,赫連笑心驚肉跳,手指不由自主地藏進了袖子裡,只有死死扣住掌心,才能控制住心頭驚恐的感覺。她一眼瞧見對面的江小樓,對方身上穿着粉紫色八幅褶皺裙,銀白色鑲邊,卻有一顆黃色琥珀別針嵌在領口,別緻而有趣。然而那琥珀之心卻藏了一隻極爲細小的昆蟲,顯然是獵食之時困死其中——赫連笑心頭一顫,趕緊低下頭去。
很快,尖叫聲變成了打板子的悶響。挨板子,痛得發狂不算大事,丟人現眼纔是第一等的。讓下人們把衣服一扒,外袍褪下來,不管你是下人也好,姨娘也罷,半點情面都不會留下。作爲主子,她當然可以擁有豁免權,最多不過是被幽禁罷了,誰也不會有膽子把板子落在她的身上,可一旦變成侍婢,情況就大不一樣。按照王府的規矩,捱打的時候肉直接捱到板子,不許墊中衣,因此順姨娘必須裸着下半身,趴在衆媽媽跟前,一五一十地捱打。
江小樓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對付非常之人,當用非常之手段。剛進入王府的時候,她先是按兵不動,觀察慶王和順如意的習性、脾氣,再挨個擊破。多方尋覓後,她選擇了翩翩,這個女子比順如意更美貌、溫柔,手段也更高超。先攏住慶王的心,離間他和順如意之間的感情,待到順如意因爲女子天性的嫉妒開始發狂,就是江小樓動手的時候。故意露出丹藥的破綻,然後請來了鄭浩,讓他們兄妹二人合演一齣戲。這計策原本有不少錯漏,卻也因爲順如意的配合變得天衣無縫起來。等順如意被貶爲侍婢,便將她送到翩翩身邊,耳濡目染,日夜刺激,叫她親眼看到翩翩和慶王是如何恩愛,叫她也感受一下王妃這麼多年來忍受的痛苦。
慶王不想再聽人求情,只是吩咐道:“王妃,要打多少,你自己看着辦吧。”
慶王妃應道:“是,王爺。”
順如意被打得皮開肉綻、奄奄一息,忽然板子卻停了。她隱約聽到有人慢慢走到她的身邊,那聲音極輕,極淺,卻步步恍若踏在她的心頭。微微擡起眼睛,看到一雙五福捧壽的繡鞋,鞋幫兩側是用大紅絲線繡成的四隻蝙蝠,鞋尖正中有一隻大蝙蝠,翅膀整個鼓起來成爲一個壽字,中間則嵌着一顆明珠,熠熠閃着光華。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溫柔美麗的面孔,那聲音無比柔和,卻在此刻叫人覺得心驚膽戰。
“順如意,現在你可後悔?”
順如意已經被堵住了嘴巴,不能迴應。小蝶上前拔掉了木塞,順如意呸的一聲,吐出一口血水來,冷笑道:“江小樓,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怪只怪我小看了你這個賤人,竟以爲你已經黔驢技窮,誰料還有這種奸招!”
江小樓不覺微微一笑,這二十多年來,順如意憑藉一己之力與慶王妃分庭抗禮,王妃有的是雄厚的孃家背景,還有皇后的鼎力支持,可順如意又有什麼,她什麼都沒有。說到底,她是憑藉自己的力量才站穩了腳跟。身爲女子,最重要的就是爭奪丈夫的寵愛,這點江小樓並不認爲她錯了。可她用的手段太過卑劣,完全超過了正常妻妾之爭的範圍,甚至把髒手伸到雪凝的身上,不惜出賣對方鞏固自己的地位,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不過,順如意有句話說的不錯,並沒有什麼是非善惡、正義邪惡,有的只是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失敗者沒有資格抱怨,只能打碎牙齒往肚裡吞!若就這麼輕鬆被打死,委實太過輕鬆了——
江小樓轉頭向慶王妃,笑道:“母親,畢竟順姨娘是郡主的生母,郡主出嫁在即,還是不應鬧出什麼風波來,不如順水推舟,放了她吧。”
順如意吃驚地看着江小樓,一時分不清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慶王妃望着皮開肉綻、狼狽至極的順如意,輕輕嘆了一口氣:“難爲你如此寬容,好,就放了她吧。不過從此之後將她貶去下人房,我再也不想看見她。”
順如意被人放下來,卻還睜大了一雙血紅的眼睛看着她,口中冷笑不止:“江小樓,你以爲除掉了我,這事就解決了?你可別忘了,真正的罪魁禍首還逍遙法外,那人是可是你得罪不起的!”
江小樓淡淡一笑:“順姨娘,你是想要拿此事與我做交易麼?”
順如意麪皮抽冷一笑:“不用說的這麼難聽,不過是等價交換罷了。端看你是不是願意拿人情來換,不,也要看我願不願意告訴你。”
江小樓神色平靜如水,語氣也是無比和暢:“順姨娘,世上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你所說的一切早已經沒有價值,你就慢慢留着吧。”
順如意不禁渾身顫抖起來,她瞪着江小樓,像是看見什麼恐怖的怪物,顫抖道:“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江小樓並不回答,只是輕描淡寫道:“你讓王妃吃了這麼多年苦頭,多少也該收些利息回來。更何況雪凝的事你也參與其中,放了不少煙霧故意迷惑我。人一死就萬事皆空,這筆賬我總不好追到地獄去與你算,你說對不對?”
順如意只覺得渾身開始顫抖,牙齒也不住咯咯作響,隱約覺得對方留下自己一條活路絕非是善意,只怕是……
江小樓明澈的眼望着對方,眼神清亮,笑意分外溫柔:“你放心,我不打你,也不罵你,從此以後你就是王府裡一個倒夜香的婆子。只要你老老實實倒你的夜香,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不,這絕不可能!我爲王爺生下二子一女,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我不服,我不服!”順如意心中砰砰一跳,臉色比剛纔捱打的時候還要蒼白,失聲叫道。
慶王妃見她如此執迷不悟,不由搖頭:“婢妾永遠只是婢妾,若你超過了自己的身份,妄圖一些不屬於你的東西,必定要付出代價。來人,送順姨娘去下人房,從明日起這府裡的夜香就都交給她了。”
聽到王妃所言,衆人對視一眼,便將順如意提了起來。
順如意那連綿不絕的咒罵驟然響起:“江小樓,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我不要倒夜香,我不要!”她一邊大聲喊着,一邊雙腿拼命踢蹬着。從身上流下的鮮血瀰漫了一地,一陣風過來,滿腔都是血腥之氣。
慶王妃遠遠望着,眉目哀涼,心頭不知爲何卻又涌起一種極爲複雜的情緒。
王府上上下下共有一百八十一間屋子,卻沒有一間廁所,各屋子都是把炭灰積存起來,解大手用恭桶盛炭灰,完了必須用蓋子蓋好;解小手用便盆,然後傾倒在恭桶裡。從上面的主子到下面的奴婢,每人都有一個恭桶,裝滿之後自然需要清空。剛開始王府每天清晨必須有專人收集各屋恭桶裡的穢物,將它用小車一直運到門外,交給挨家挨戶收集夜香的人。然而京城如今居住人口達到百萬之衆,每日產生的糞便數量極爲可觀。如果等着糞夫一家一戶來收集,只怕等到明年也排不上隊。於是王府早在一年前便專門修建了一個化糞池,專門挖在王府最偏僻之處,經過精心設計,上面用蓋子蓋得嚴嚴實實,防止臭氣薰出來。
順如意現在的工作便是天不亮就收集各屋的恭桶,把污穢之物倒入化糞池,然後把所有的恭桶刷洗乾淨,確保王府裡沒有臭味。當然,這份工作量大,沉重,王府內從事這項工作的一共是十名粗使媽媽,順如意因爲是被王妃貶斥,便被分配到最苦最累的活——倒馬桶、刷馬桶。
順如意從來都是養尊處優,何曾做過這種活計,三天不到就已經消瘦得不成人形。到了第四日,她實在忍受不了,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到花園的假山後面藏了起來。等到赫連笑從假山旁經過的時候,她才突然撲了出來,一把扣住赫連笑的手臂,嘶聲道:“女兒,救救娘吧!”
赫連笑只聞到一股惡臭襲來,一連驚駭地倒退了兩步。
順如意以爲對方沒有認出自己來,連忙道:“女兒,怎麼你連娘都不認識了嗎?”
赫連笑仔細打量着眼前的人,一聲粗布衣裳,釵環全無,泛着紅絲的眼下兩個烏青的眼袋,一雙原本白皙柔嫩的手上此刻滿滿都是黃褐色的不明物體,渾身都散發着一種難以形容的臭味。赫連笑不自覺地轉身預嘔,婢女們也紛紛掩住了鼻子,只是垂着頭不敢吭聲。
“笑兒,你怎麼了?娘在和你說話,你爲什麼不應?”
赫連笑好容易才剋制住那翻江倒海的嘔吐,忍了又忍,終究沒能忍住,勉強說道:“順姨娘,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你說什麼?”順如意把臉一沉,“別人都踩着我的頭這也就罷了,你可是我的親生女兒,難道也跟着一塊把我往下踩?”她一邊說着,一邊眼淚鼻涕齊下,顯然是傷心到了極致。從前她還是側妃的時候,赫連笑也親親熱熱管她叫一聲娘,可如今身份卻大不一樣,對方是主子,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奴婢,但這也無法改變她們是親生母女的事實啊!
赫連笑面上難堪,只能裝作聽不懂:“姨娘這是說的哪裡話,好端端的你怎麼又哭又鬧,是誰欺負你了?”
順如意抹了一把眼淚,眼睛越發怨毒:“我是你親孃,你卻把我當作外人看,口口聲聲都是姨娘,這是誰教你的道理!”
“姨娘!”赫連笑恨她不知輕重,從前叫她一聲娘,是因爲她有側妃的位分,哪怕是個夫人,叫聲娘也算名正言順。可如今她被罰了去倒夜香,自己難道還能認她做親孃不成?從前她也想方設法替她週轉,可如今已然知道無望了。一個馬上就要做皇子妃的人,卻有這樣寒磣的母親,叫她如何是好?順如意如果識相,就不應該再在人前出現,偏偏她日日夜夜都在自己跟前晃盪,簡直就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折磨。
赫連笑顯然是惱羞成怒,發間的金步搖一顫,珠玉纏金散發出流光,碧玉串珠輕輕盪漾,說不出的貴氣逼人。
順如意盯着對方,胸中氣血都在翻滾:“眼下我連下人都不如了,看到我這樣,你有臉面嗎?”
赫連笑咬了咬牙:“姨娘,這是父親的意思,人人都依從着,難道你要我忤逆不成?一切都是你自己造的孽,做錯了事就該自己承擔,從前我是如何勸你的,偏你就是不聽!如今落到這個地步,還來怪我?依我說王妃到底是個厚道的人,只要姨娘安靜些,切莫再到處胡說八道,過個幾年說不準王妃還能原諒你。她如今正要替我備嫁妝,若是姨娘心疼我,就再莫生事,等我嫁出去有了依靠,到時候自然會想法設法讓父親寬恕了你。”
“你說什麼,王妃給你備嫁妝?”
赫連笑忍住氣道:“王妃今日請我去便是要讓我親眼看一看嫁妝,她從自己的箱籠中找了許多寶物要爲我添妝,王妃對我這麼好,姨娘卻偏來作賤我!你在這裡大吵大嚷,倘若被王妃知道了,那才正經沒臉!你口口聲聲說是親孃,言行舉止卻是在羞辱,是要逼死我麼?!”
赫連笑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滾下眼淚來,她的意思很明顯:首先,順如意是自己犯了錯,怪不得別人。其次,這是王爺親自下的指令,順如意現在如果識趣,就應當安安分分,跑到這裡來鬧只會讓彼此都沒有顏面。最後,王妃如今正在爲赫連笑準備嫁妝,萬一把對方逼急了,隨便找個什麼藉口推了這婚事,到時候才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彼此都沒什麼好處。
赫連笑說來說去,不過是怕婚事黃了,簡直自私自利到了極致!順如意沒想到自己教出白眼狼,不由咬牙切齒:“光想着慶王妃,上趕着去攀附,你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嗎?小心人家翻臉,第一個收拾你!”
一聽見順如意這麼說,赫連笑一張俏臉煞白:“姨娘,該說的我都說了,你若總如此執迷不悟,我也沒有法子!”
順如意早已氣得渾身發抖:“好啊,你果然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翅膀都還沒長硬,就把我這個親孃給忘了,任由我在這裡倒夜香,風吹日曬受盡苦楚!好,你攀你的高枝去吧,我倒要瞧瞧,你能有什麼好下場!”
赫連笑滿面怒氣,用力想掙脫她的手指,扯了幾下都沒能掙脫,當下怒氣更大,簡直眼睛噴火,扭頭怒聲道:“還不快把順姨娘拉走,在這裡拉拉扯扯的像什麼樣子?”
原本已經趕來卻躲在一旁不敢吱聲的僕婦這才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了順如意。順如意大聲地道:“我是順妃,誰敢拿我如何?!放手,你們都放手!”
赫連笑抓緊機會,匆匆離去了。一名僕婦冷笑一聲:“什麼順妃,你如今不過就是個倒夜香的婆子,和我們也沒有什麼兩樣,沒瞧見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認你啦!快走吧,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按照現實的規矩,赫連笑必須認王妃爲母親,從前順妃得意的時候,赫連笑還能叫她一聲娘,可是如今她已經是一個下人,被王爺所摒棄,若是赫連笑再不跟着見風轉舵,只怕王府很快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但順如意此刻顧不上許多,她心頭把這幾個兒女也恨到了極致。從她倒夜香開始,赫連笑就對她避如蛇蠍,向來孝敬的安華郡王也是避到衙門再不回來,這擺明着就是眼不見心不煩!她越想越是生氣,偏巧看守她的人又道:“那邊的恭桶還沒刷乾淨,還不快去?”
順如意氣得渾身發抖,卻是被人硬逼着去了。
傍晚時分,慶王妃正和江小樓坐在屋子裡敘話,一口茶含在嘴巴里還沒有嚥下去,卻突然瞧見朝雲快步從外面走了進來。
朝雲一矮身,道:“王妃,出事了!”
慶王妃擡起眸子,看了她一眼:“出什麼事了?”
朝雲面上有一絲猶豫:“順姨娘在倒恭桶的時候不小心摔進了糞池,人救上來已經沒氣兒了!”
“摔進糞池?”慶王妃心頭一震,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滿面愕然地看向江小樓。
江小樓只是兩手一攤,面上表情十分無辜:“母親不必這樣看着我,我好端端在這裡坐着,什麼都沒有做。”
慶王妃難以置信,情不自盡喃喃自語:“好端端的怎麼會摔進去……”
朝雲把打探來的消息和盤托出:“聽說是今兒早上順姨娘跑到花園裡見丹鳳郡主,誰知反被訓斥一番,興許是傷了心,一時想不開就栽進糞池裡去了。”
慶王妃又緩緩地坐了回去,搖了搖頭道:“要死也得找個乾淨地方,栽進那種地方算是什麼意思……不,不會是想不開的,她那個人最是心窄,決不肯自殺的。”
朝雲面上似有些嫌惡,低聲道:“王妃不知道,那順如意被人拉上來的時候滿頭滿臉都是阿堵物,鼻孔裡眼睛裡塞得滿滿的……渾身又髒又臭,連收屍的人都不肯上前。丹鳳郡主聽說以後,卻是壓根連最後一面都不肯去瞧,當真薄情得很……”她說到這裡,意識到自己太過多嘴,不由趕緊住了口。
慶王妃卻忍不住嘆息一聲:“從前她的兒女們依附她、仰仗她,現在卻都紛紛厭棄她,連親生母親死了都不肯去一眼,不知叫我該說什麼纔好。”
江小樓冷笑一聲:“這是她教育兒女的方式有問題,沒有教育出孝順的孩子,只拼命叫他們奔着利益去。所以母親,雖然雪凝不在你的身邊,世子又是個十分靦腆的孩子,可他們畢竟都是愛着你、關心你的人,你比順如意要幸福。”
慶王妃沉默良久,終於說道:“算了,給她一口薄棺,安葬了吧。”
朝雲應了一聲:“是,王妃。”
待朝雲退出去,慶王妃卻還是望着江小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不覺莞爾:“母親,真的不是我做的。”
“那就是翩翩——”
“對,姜夫人只是其中一個可能,但我覺得也有可能是某人不願意她再活在世上現世,所以纔想出來這樣陰損的招數。”
慶王妃卻是滿臉驚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赫連笑?!不,不會的,她雖然不孝順,卻也不可能做出這麼可怕的事啊!”
“母親,讓一個人痛苦的活着,比讓她痛快的死去要有意思,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順如意。而翩翩麼……她的目的不過是爭寵,順如意變成一個倒夜香的婆子,王爺再也不會多看她一眼,順如意早已經沒有任何危害,她根本沒有必要在對方身上費心思。其實,若沒有發生早上那件事,我不會懷疑到赫連笑的身上去。母親還記得嗎?當時她想要爲自己的親生母親求情,可當你提起那門婚事,她的口氣立刻就變了。爲了自己的婚事,她可以眼睜睜看着順如意受罰,可見她有多想成爲三皇子妃。而如今的順如意,非但不能幫助她,反而成爲她的恥辱,將來更會不斷拖累她……所以,她會動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慶王妃瞪大了眼睛,實在難掩心頭的驚駭。赫連笑高貴典雅,柔弱矜持,她或許是對親生母親淡漠了些,但殺人——這可能嗎?
江小樓看着慶王妃的表情,面上仍舊淡淡的笑着:“一旦人想要得到某件東西的慾望到達巔峰,她就會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會做出許多違反常理和倫常的事。”
慶王妃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一股陰寒之氣從足底升上來,連全身的骨頭都跟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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