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流年騎着駿馬,宛若一條矯捷的玉龍,直奔慶王府而來。一路疾馳,到了慶王府跟前方纔一勒繮繩,矯健的棗紅馬口中發出一陣嘶鳴,前蹄猛然高高揚起,王府跟前的護衛皆是露出驚訝之色,連忙迎了上來。他們的本意是要阻止此人在王府面前撒野,誰料他甩蹬下馬,不過輕輕拍了一下馬頭,這匹馬兒瞬間便恢復了平靜,只是打了個響鼻,驕傲地甩了甩頭。男子隨手便把繮繩遞給了護衛,護衛下意識地接過,這才變了臉色,自己什麼時候成爲替人牽馬的奴僕了,忒大膽!正要擡頭呵斥,待看清那人面容,竟然愣在當場。
護衛們是見慣了貴客的,此刻卻都呆呆望着他,只覺世間萬物的風采都被此人奪去,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有一種相形見絀的感覺。
“去稟報明月郡主,顧流年來訪!”
花廳之內,安筱韶難掩眼底惶急之色:“難道就沒有什麼法子可以阻止這樁婚事了嗎?”
江小樓轉頭望着安筱韶,眼底多了些許奇異的情緒:“如果順從娘娘的意思,你會得到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可如果忤逆,你有多少腦袋夠砍的?”
這樣的言語,彷彿一陣凜冽的寒風,一下吹滅了安筱韶心頭的期望之火。那點點的絕望,如同迷霧一般在心口緩緩展開,讓她不知所措。安筱韶沙啞着嗓子緩緩開口:“如果享受富貴的代價是永失我愛,那我寧可不要。”
江小樓望着她,目光深沉。身爲安家嫡女,安筱韶從出生開始就沒有選擇自由婚姻的權利,皇后把安筱韶嫁給獨孤連城,簡潔有力地表示安氏對他的鼎力支持。有了這一層保護色,獨孤連城才能更加平安,所以江小樓不能干預他的婚事。爲他好,爲他計,當是她回報他救命之恩吧。
看着眼前的少女如此悲傷,江小樓主動走到安筱韶的面前,蹲下身子,柔聲安慰道:“筱韶,皇后之命不可違,你我皆當順從。”
安筱韶擡起頭來盯着江小樓,呼吸略見急促:“你真的不能——”
“不能。”江小樓斬釘截鐵地道。她太自私,絕不可能爲了一個男人忤逆皇后,任何人、任何事,都決不能阻擋她的復仇大計。
不能就是不能,若她幫助安筱韶,等於是放棄了皇后這棵大樹,得不償失!
江小樓,永遠應當把利益放在第一位。
安筱韶失望到了極點,終是變了顏色,口中喃喃自語:“你的心太狠,太狠了……”
江小樓呼吸不由微窒,安筱韶認真地望着她,用極肯定的聲音說:“我喜歡獨孤宇,所以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哪怕這有違閨訓,哪怕忤逆皇后之意,可是你呢?你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說出口!”
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毫無遮擋地銳氣直衝她的心頭。
江小樓反而輕輕地笑了出來,面容嫣然如畫:“筱韶,做人當謀時而動,順勢而爲。”
“你——”安筱韶的臉色漸漸發白。
小蝶進了門,眼見這情形,只是垂下頭道:“小姐,外面有一位顧公子說是你的舊友,一定要見您。”
江小樓嘴角慢慢挑起一絲笑意:“顧流年,他現在哪裡?”
“就在外面候着。”小蝶回答道。
“我在這裡的事情不宜讓任何人知曉。”安筱韶立刻反應過來,起身道,“先借你的地方避一避。”
花廳裡木雕芙蓉月牙落地罩後面便是最適合藏身的所在,安筱韶見江小樓點頭,便起身進去了。
江小樓這才吩咐道:“把他請到花廳裡來吧。”
“是。”
顧流年快步進了花廳,江小樓身着一件碧綠的沙羅長裙坐在椅子上,花廳正中的紅木桌上,鏤空青銅香鼎中絲絲縷縷地散出煙霧,迭煙渺渺,朦朧了江小樓的面容。
顧流年頭上戴着一頂羽冠,冠中鑲嵌着美玉,身上如同往常一樣是一身耀目的白衣,唯獨腰間束一條金絲編織履帶,正是這樣極爲正統的顏色,卻越發襯得他眉如遠山,目似秋波,難怪一路走來引起無數人的驚歎。
顧公子這張臉,若是拿出去賣錢,只怕也是價值連城。江小樓打量着他,心裡頭轉着這個主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一笑:“顧公子,真是稀客。”
顧流年看着江小樓的笑容,脣角微微向上抿起,雙瞳中慢慢涌起一絲狡黠“怎麼,明月郡主不歡迎我嗎?還是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樣,也覺得我是閹奴之子,不配與你爲友?”
江小樓望着他,眸子裡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蝶此刻已經泡了一壺茶上來,江小樓端着青色描金的茶盞,嫩綠色的茶葉香氣騰騰,讓人頓覺清爽,她眼角斜過之處,自有一派婉轉風流氣度:“顧公子,如果你自有輕賤之意,那不論別人如何看你,你都沒辦法擺脫這種恥辱之感。”
顧流年出身低賤,這輩子都沒辦法消除骨子裡的自卑感,所以他越發自尊心膨脹,別人稍有不敬便會暴跳如雷、懷恨在心,因此朝中多有大臣受到他的構陷與殺戮。這樣的心態,江小樓卻沒有。同樣出身低賤,被人當面冷嘲熱諷、侮辱挑釁,她都面帶微笑地傾聽。唾面自乾的本事,她已經修煉得如火純青。
別人看你下賤,你也覺着自己下賤,真是不賤也賤了。
安筱韶如此優秀,不過激起她少許奮進之心,其他人的羞辱在她看來,總也越不過失去至親的跗骨之痛。
如果被人一激,就氣得面紅耳赤、心懷怨憤,忘記了最重要的初衷,才真正是得不償失。
顧流年一怔,旋即笑了:“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的雅量。小樓,別怪我殘忍,我靠自尊活着。”
自尊這兩個字,就是顧流年存活下來的理由。
他只有孤身一人,面對着無數權貴,他們驚豔於他的才學與手段,卻又鄙夷他的出身和經歷;他們看重他的心機與謀略,卻又畏懼他的狠毒與殘忍。
在朝中掀起血浪,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萬人之上!
過去的生活,已經把仇恨深深種在了他的心裡,生根發芽,枝繁葉茂。他和江小樓不同,恨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他憎恨所有人。
他在爛泥黑暗的環境中生活了太久,如今生活在陽光下,也不能消除他心間的恨意。
每個人都有缺陷,他最大的缺陷,便是深深藏於心中的仇恨,而他唯一願意諒解這個世界的理由,只在江小樓的身上。
當他困頓之時,只有她給過一絲溫暖和鼓勵,哪怕她只是舉手之勞,他也深深牢記在心間。
江小樓只是靜靜望着他,似乎在審視他的話,不,她是在猜測他的真實想法。
他只是捧起茶盞,細細品了一口,只覺入口清醇,滿齒留香,口中嘆道:“原來慶王府上有如此好茶。”
江小樓神色平穩道:“顧公子富貴已極,怎會稀罕我這等茶。”
安筱韶藏於內室,默默聽着外面的對話,心頭暗暗盤算着。顧流年是個十分奇特的人,在京城幾乎可以算作是一道風景,他容貌俊美,才情過人。不久之前還有人曾經向安筱韶提起,說他乃是一個青樓歌妓的兒子,生父亦是不詳,當年更曾經因爲考場舞弊一案受到陛下的貶斥,甚至被剝奪了功名,永生不得錄用。按照道理來講,這樣的一個人縱然天賦異稟,驚才絕豔,也絕無可能成爲陛下親信。可是,他偏偏攀上了權海,那個閹奴素來謹慎幹練,又極得陛下寵愛,幾乎可以說是陛下的心腹。近年來權海自恃功勞,樹敵頗多,陛下反倒漸漸疏遠了他,改爲重用顧流年。如今顧流年早已把自己的義父排擠到犄角旮旯,自己專門負責天策軍的指揮,背地裡做了無數陰謀腌臢的事。
想到顧流年那些所作所爲,安筱韶不禁頭皮發麻,這等佞臣,怎會與江小樓有瓜葛。
此時,江小樓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顧公子,剛纔我問你的話,你還未及回答,今天所來到底爲了何事?”
顧流年脣畔帶起一絲笑意,他的笑容能夠讓陽光都變得絢爛起來,然而眼底深處的黑暗卻是直達人心:“我這次來,只爲告訴你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
江小樓望着他,靜靜等待着。
顧流年一雙漆黑的劍眉斜飛入鬢,深不見底的瞳孔閃着熠熠的光芒:“裴宣入獄之後,不管如何嚴刑拷打,他都堅稱一無所知。雖然裴剛是他的親信,又是他的族弟,可裴宣一口咬定是裴剛擅自做主,陛下派人慾要拿下裴剛,偏偏他卻暴斃了……你說巧不巧,那把原本可以作爲重要證據的金刀也不翼而飛。”
江小樓不置可否地道:“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顧流年神色帶了一絲嘲諷:“我很清楚你在裴宣這件事上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金刀計倒是不錯,可惜當今陛下十分仁德,裴宣又很是狡猾,只要他抵死不認,終究拿他毫無辦法,你這一出大戲就要落幕了。”
原本指望着裴宣連坐,可惜裴剛突然暴斃,可見暗中有人在策劃,難怪蕭冠雪敢和自己打賭。江小樓輕輕嘆了一口氣:“這也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京兆尹無能,好端端的一樁案子交給他,竟然審不出一個犯人的口供,看來京兆尹獄中的刑具已經是擺設了。”
“哈,你還真是喜歡說風涼話啊,裴宣武功蓋世,性子堅忍,不論如何嚴刑拷打,他都牢牢閉上嘴巴、一言不發,消息傳到陛下那裡,他的心思自然鬆動。畢竟參與反叛的是裴剛而不是裴宣,你可別忘了,裴宣曾經爲陛下立下汗馬功勞,陛下到底是個念舊的人啊。”
他這樣說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江小樓潔白的面龐,似乎希望見到她驚惶不安,可惜她就是不動聲色,偏不露出半點端倪。
顧流年終於笑了:“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江小樓輕輕挑起了眉梢,若有所思地盯着對方:“你要幫助我?”
顧流年輕言細語地說道:“我聞聽皇后娘娘有意將安家嫡女許給獨孤連城,怕你竹籃打水一場空,纔好心過來與你商議。”
他的話雖然語焉不詳,前言不搭後語,可是屋子裡的兩個人都已經聽明白了。
安筱韶心頭一驚,她與皇后對答不過寥寥數語,甚至不曾有外人在場,顧流年竟然知道……他的耳目已經靈通到了何種地步!而他又爲何特意前來告知?透過重重珠簾向外望去,只見顧流年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徑直盯着江小樓的面孔。安筱韶瞬間明白過來,啊,原來如此——
江小樓卻並未上鉤,只是格外冷靜地道:“這兩件事情有什麼必然聯繫嗎?”
顧流年不緊不慢地道:“從前皇后娘娘對你格外擡舉,大家也都將你捧得極高,但這完全都是建立在皇后關照的基礎上,若是此刻皇后突然放棄了你,或者你因爲某事開罪了娘娘——只怕就是一個萬人嫌棄的下場。如果與獨孤連城相好,等於觸怒皇后,你所謂的報仇雪恨也就無從談起,必須眼睜睜看着裴宣逃出生天。”
江小樓似乎聽到了什麼可笑之事:“原來顧公子所來是爲了這個。”
顧流年看着江小樓,神色格外認真:“你知道我不是在與你開玩笑,我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幾乎已經都不耐煩了。”
皇后的心思,江小樓看出來了,顧流年這樣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情。
江小樓輕輕一笑:“那顧公子等待的機會是什麼。”
“娶你。”他揚眉一笑,語出驚人。
安筱韶驚駭地聽着這石破天驚的一句,登時傻眼了。她是大家小姐,縱然表露心跡也只是在江小樓這等閨友的面前,何嘗宣之於口。顧流年信誓旦旦,毫無遮掩,開口就是求婚,而自己竟然無意中聽到此等隱秘之事……她白皙如玉的臉頰極薄,登時泛起一片紅暈。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局外人尚且面紅耳赤,江小樓不知要作何處置。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盯着顧流年,細細打量,幾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顧流年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是閃亮,眼底也沒有半點算計的成分,他是誠心誠意要迎娶江小樓。別人越是踐踏、鄙夷,他心中越是憤恨和不平,總有一日他要將那些人全都踐踏在腳下,替自己討回一個公道。江小樓與他有着相同的經歷,她應該是這世上最瞭解自己的人。
不,她是另外一個自己。
如今江小樓和醇親王的婚事斷無可能,而她也必將選擇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必須對江小樓很有幫助,卻不能是皇親貴胄,顧流年有這樣的自信,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
江小樓停了片刻,卻是不可自抑地笑了起來,顧流年望着她道:“你笑什麼?”
江小樓笑得幾乎停不住,轉頭向着落地罩之後,道:“筱韶,你出來吧。”
一個年輕的錦衣女子從後面走出,面上的笑容有一絲不安。
“原來是安小姐。”顧流年望着安筱韶,不覺失笑:“新歡舊愛匯聚一堂,醇親王看了想必會很感動。”
他說到“舊愛”兩字的時候,語氣中分明有一種不懷好意。
安筱韶面色一白,神情微微發冷,惱怒道:“顧公子,你簡直是狂妄!”
顧流年徑直倚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安筱韶:“安小姐氣質高雅,才貌雙全,堪稱京中淑女的典範,只可惜在醇親王的心中怕是連明月郡主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若論常理,你應該與明月郡主保持距離,纔是明哲保身之道,可你今日居然在這後面偷窺……足可見你們二人的交情委實不錯,已經到了可以共侍一夫的地步嗎?”
顧流年說話輕佻,安筱韶臉色已經變得一片鐵青。她從來都是受人尊敬,何嘗受過這種羞辱,簡直是太不自重了!正待發怒,卻突然聽見江小樓道:“顧公子欺負老實人可不厚道。”
顧流年哈哈乾笑兩聲,毫無愧疚之意:“安小姐可是送上門給人羞辱的……”
“此等狂妄無禮之徒,簡直羞煞人了!”安筱韶再也不肯聽這些污言穢語,一甩袖子快步離去。
待安筱韶離去,顧流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江小樓的身上。
“爲何要故意激怒她?”江小樓眸子愈發顯得晶亮。
“安筱韶畢竟是在皇后身邊長大的,不管她告密的用意是什麼,都不宜與她過於親近,否則就是把自己置於炭火之上。”顧流年的聲音微涼,語氣卻早已不復剛纔的輕佻。
江小樓深吸一口氣:“這麼說,我還要多謝顧公子你了。”
“小樓,不妨好好考慮我的提議,你應當知道什麼對你纔是最好的。慶王府的義女,全無半點根基,皇孫貴胄、公卿豪門的檻兒是那麼好入的麼?可你如果嫁給我,受到非議只有一時,不出三年,我定讓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腳下!”
見過滿腹陰謀的,沒見過直言不諱的,寥寥數語,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江小樓冷笑一聲:“公子的逼婚方式還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顧流年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知道對方一時半會兒不會給自己迴音,便站起身道:“我該走了,郡主好好考慮吧,下次我會來聽你的答覆。”
目送對方的身影在花廳門口消失,江小樓的神情慢慢凝注:“顧流年早已知道安筱韶就在我的府上,皇后娘娘定然也會知道……筱韶的處境真是太危險了。”
小蝶實在忍不住:“小姐,你還爲她擔心呢,如今醇親王就要被別人搶去了。”
江小樓看她一眼,目光慢慢變得冷淡,“他不是我的,不能稱之爲搶。”
小蝶自覺失言,卻又實在是不甘心:“醇親王對小姐那麼好,難道你就半點也察覺不出他的心意?”
江小樓卻是沉默了,靜靜想着自己的心事,並未立刻給予回答。
良久,小蝶才斗膽問道:“小姐,你可想出主意了嗎?”
江小樓似嗔非嗔眯起了眼:“既然裴宣執意不肯招認,那咱們就得另外想轍了。”
小蝶幾乎被駭得說不出話來,猛地一跺腳:“小姐,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想着這事呢!”
“去,立刻秘密傳書伍淳風。”
當天晚上,伍淳風於一民宅中與江小樓見面,江小樓面授機宜,伍淳風會意,轉眼便回去佈置。
兩天之後,皇帝在御花園散步,陡然發現草叢中有什麼在蠕動,引得草叢顫抖不已,他一時大驚失色,立刻命令禁軍前去查探。當衆人撥開草叢,卻發現一條巨蟒橫臥草叢,已經奄奄一息。皇帝愣住,便大聲道:“快,請伍道長來!”
自從裴宣事發後,皇帝越發覺得伍淳風料事如神,索性招了他入宮常伴左右。伍淳風一路腳步飛快,不出半個時辰就到了皇帝眼前,然而此刻那巨蟒已經死在了草叢裡,皇帝臉色隱隱發白:“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皇家素來相信異類之兆,伍淳風摸着呼吸,沉吟道:“陛下,這是凶兆啊。”
皇帝當然知道這是凶兆,巨蟒就這麼死在他的御花園裡,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他的目光在那巨蟒身上停留片刻,臉色變得鐵青:“好端端的,怎麼會出此凶兆?”
伍淳風不緊不慢地道:“回稟陛下,待臣去占卜一番,才能告訴陛下究竟是什麼原因。”
皇帝點了點頭,吩咐道:“朕要立刻知道答案!”
半個時辰之後,伍淳風用龜甲占卜結束,向一直在旁邊等待的皇帝道:“陛下,這蛇頭是向着南方,證明禍起之地就在於南面。”
皇帝蹙起眉頭,近兩年都太平無事,哪裡來的禍患?他心頭突然想起一事:“南方,你是說兩年前孟獲叛變一事?”
大周國內各州除了漢人之外,還有不少異族掌握着權柄,這孟獲便是其中一支羌族的首領。這些羌人的祖先當初跟着開國皇帝打天下,獲取了不世功勳,然而太祖皇帝終究認爲他們不易管理,便多將這些人分派到苦寒之地,並且派重兵看管,以防他們犯上作亂。大多數都與漢民融合,極少部分依舊是大周的隱患。當初羌人孟獲起兵,皇帝勃然大怒,命裴宣率軍前去征討。裴宣大破孟獲軍隊,誅殺孟獲以及他的餘黨一萬餘人。爲了此事皇帝還大大褒獎了裴宣,如果說是兵禍,那必然是指此事。
皇帝滿面狐疑:“這兵禍是早已發生過的,孟獲也已伏誅,如今又有何事?”
伍淳風搖了搖頭:“孟獲乃是叛將,死後陰魂不散,附身於巨蟒之上,必要犯上作亂。陛下,前些日子你不是總覺得頭痛嗎,乃是那叛將孟獲陰靈不散,陰謀詛咒陛下,纔會有此一劫。”
皇帝一震,失聲道:“果真如此?”
“是,陛下,微臣絕不敢危言聳聽。”
“那該如何解決?”皇帝眼底有一絲急迫。
越是位高權重的人,越是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因爲他們擔心自己手中的權柄受到威脅,所以伍淳風一擊即中,他沉吟片刻,方纔道:“這孟獲的屍身……現在何處?”
皇帝早已不記得此事,便望向旁邊的太監,小太監連忙回答:“稟陛下,當初裴宣割下了孟獲的頭顱送呈陛下,屍體則繼續留在房州。”
身首異處,永久鎮壓,這是慣行的做法。
伍淳風見到一切隨着江小樓的預料發展,便毫不猶豫道:“請陛下即刻下旨,命人將屍體運入京城,我自當做法,爲陛下消災解厄。”
房州距離京城有千里之遙,兵士快馬加鞭,前撲後繼,累死人馬無數,纔將屍體運回了京城。因爲時隔已久,屍身早已化爲一具白骨,皇帝命人將白骨痛踩一頓,並且喝罵道:“死叛賊,竟敢嚇唬活天子!”
伍淳風口中唸唸有詞,歷數孟獲殘暴罪行。
皇帝看到這一幕,不解地道:“怎樣才能將這幽魂鎮住?”
“回稟陛下,這具屍骨陰氣極重,宜將之用火焚燒。”伍淳風命人架起火堆,預備當衆將這具屍骨焚掉,可是火堆是架起來了,火焰越燃越旺,宮人引以爲奇。就在此時,一名宮女突然驚叫起來:“陛下,那屍骨竟然火燒不化。”
皇帝看到這一幕,驚得從御座上站了起來:“愛卿,這到底是何緣故?”
伍淳風眯着眼睛,命人用鞭子抽打屍骨,美其名曰酷審,隨後他若有所思道:“陛下,這孟獲似有冤情無法申訴,所以他的怨氣才如此之重。”
皇帝心頭憤憤不平,並不肯輕易採信:“有什麼冤情,分明是亂臣賊子!既然無法焚化,那就將它投至水中。”
護衛們立刻將屍骨拉了下去,伍淳風心頭有一絲膽怯,可想起江小樓的手段,他決心靜觀其變。
皇帝表面強悍,心頭卻是惴惴不安。昨天夜裡他夢見孟獲的屍骨竟在啃蝕自己的左肩,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駭得渾身是汗,所以今天他一定要解決此事。
“報——陛下。”護衛快步進來稟報道:“那屍體……那屍體被投入水流之中,可卻倚靠在橋柱邊而不飄走啊!”
皇帝臉上露出極爲驚駭的神情,急向伍淳風道:“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
伍淳風輕輕一嘆:“陛下,剛纔微臣已經說過這孟獲身上有冤情,否則他怎會如此頑強,以至死去兩年陰魂不散,在宮中作祟不說,還驚擾了陛下的安枕。”
“他能有什麼冤情,犯上作亂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皇帝的臉色極爲陰沉,當初孟獲犯上作亂之時,有人說他是因爲美妻被權貴所奪,所以一怒之下殺死權貴,不得已纔會舉兵起義。皇帝素來寬仁,特意命裴宣帶去了安撫詔書,只要孟獲投降,即刻解散軍隊後入京請罪,可以饒他全族不死。誰知那孟獲竟然當場焚燒聖旨,此舉徹底激怒皇帝,命令裴宣大舉進攻……
伍淳風拈着鬍鬚,一派雲淡風輕的模樣:“陛下,您可以仔細調查一番,若是當年果真有什麼不爲人知的事……只怕這孟獲的幽魂還會纏着陛下不放。”
皇帝心頭越發緊張,終究揚聲道:“來人,召刑部尚書!”
次日,皇帝在宮中以賞月爲名,大宴賓客。此時已經是三月的夜晚,天空深邃高遠,繁星閃爍,花園裡花香陣陣,鳥兒輕唱,御花園裡燭火輝煌。帝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皆是陪坐在側,王府公卿亦是一一列席。
酒宴正酣暢的時候,刑部尚書李杭上前拜伏道:“臣,晉見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愛卿平身,朕着愛卿所查的事可有結果?”
李杭看了一眼皇帝,滿臉地不安:“回稟陛下,微臣已經查出,當年孟獲的確是因爲誅殺了一個當地屬官,不得已起兵反叛。那官員張燎不但強佔孟獲之妻,而且逼死他的母親,又殺了他的兄弟,所以孟獲的確被逼無奈,纔會率衆攻佔府衙,後來很多人前去依附,聲勢越來越大。”
皇帝淡淡地道:“此事朕已知曉,來人,將裴宣押上來。”
裴宣被鐵鏈牢牢地捆縛着,被數名鐵甲護衛押送上來。
江小樓放下手中酒盞,輕輕擡起眸子,破爛的衣衫,披散的長髮,身上傷痕累累,俊秀的面孔卻一如寒冰,眼底藏着犀利的怒意。儘管滿身傷痕,被鐵鏈縛着,他的出現還是讓人覺得畏懼。
昔日何等英雄的人物,如今不過成爲階下囚而已。
啪嗒,一滴。
這不是水聲,而是他額上的汗珠從面頰上滾落,滴入草叢之中。
江小樓微微一笑,不由想起從前自己替他斟酒,那一滴落入酒杯中的淚水。
汗水和淚水,一個是出於內心的躁動不安,一個是發自肺腑的哀痛入骨。
“朕只想知道,那一張安撫的詔書,究竟是不是被孟獲燒燬?”
刑部尚書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回稟陛下,孟獲當初接到詔書,深感陛下恩德,便立刻與他的族人放下屠刀,孟獲更是將自己反綁着親自進入當時裴將軍的臨時都護府,並懇請陛下放過他的族人,可誰知——”
李杭滿臉不安,卻是不敢繼續往下說了。
“誰知什麼?”
太子臉色此時不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猛然看向了三皇子獨孤克,眼神彷彿要射出根根毒箭。而獨孤克卻只是徑直坐着飲酒,連眼皮都不擡一下。太子的眼神越發陰冷,可現在他卻不敢開口,如果輕舉妄動,只怕連他自己都要惹禍上身。
可是裴宣……他不知花費了多少力氣和手段才能讓他同意依附,如此猛將,他如何捨得!
江小樓面色極爲平靜,眼底滿是漠然。安筱韶剛纔故意坐在她的旁邊,此刻不由靠近了過來:“裴宣的事,是你動的手?”
江小樓輕輕一笑:“筱韶疑心未免太重了,裴宣可是重臣,我又哪裡敢冤枉他。”“你的膽子呀,比誰都大!”安筱韶忍不住道。
江小樓輕輕嘆了口氣:“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李杭低頭道:“誰知裴將軍卻反而誅殺了他,並且將拒不投降的罪名栽到他的頭上,只爲了建立功勳,便殺死了所有投降的軍士,他擔心百姓泄露秘密,便連三千名無辜的百姓……也一併當作叛逆坑殺了!”
皇帝滿面不敢置信,殺死降將就算了,居然還殺死無辜的百姓,裴宣是囂張到何種境地!
李杭眼皮微微一抖:“陛下,多年來我大周軍功皆是按照斬殺叛將頭顱的多少來算,所以裴宣爲了虛報軍功,贏得更多的榮譽,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殺了孟獲,陛下龍心大悅,必將對他有所擢升——”
皇帝“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臉色變得無比陰冷。
太子連忙起身向皇帝道:“父皇,裴將軍亦是一時糊塗……纔會作出此事。”
皇帝扭頭的時候幾乎是在咆哮:“一時糊塗?一時糊塗!他的一時糊塗是爲了冒領軍功,他的一時糊塗害得朕現在日夜難寧!朕還打算因他過去的軍功而原諒他,寬恕他的死罪,現在看來,斷不能容此等賊子亂我朝綱!”
太子面上略過一絲淡淡的悵惘,這樣一員大將,可惜了!
獨孤克不緊不慢地打斷了太子的話:“太子殿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陛下要如何處置臣子,太子殿下又怎會如此着急,莫非你怕裴將軍說出什麼不好聽的來,牽連了你?”
這兩個人分明是狗咬狗,在皇帝眼前就敢掐起來。掐吧,掐吧,掐得越是熱鬧,裴宣死得越快。
果然皇帝大怒道:“你們都住口,朕意已決,不必再勸!”說完,他揮了揮手道:“來人,立刻處決裴宣。不,凌遲,凌遲處死!”
“是,陛下。”
聽到自己的命運,裴宣的雙眼射出駭人的光芒,字字句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天下若無我,誰能保陛下的江山?!”
“不用你,朕的江山也不會倒!”皇帝的眼睛幾乎要噴火,裴宣的狂妄讓他難以忍受。
裴宣忽地仰天大笑,震得衆人面色發白:“庸君,竟然連別人的毒計都看不出,真是天下第一雍君,這是三皇子對我的構陷啊!”
皇帝的太陽穴一個勁兒跳動,此刻已經暴怒:“快,把他拉下去,立刻把他拉下去!”
數名鐵甲護衛強行要將裴宣拖下,他卻突然瞧見了坐在那裡的江小樓。心頭一動,原本心中想不開的矛盾一下子解開!
是她,一定是她!蕭冠雪告訴過他,江小樓一直在暗中謀奪自己的性命。他瞧不起女人,尤其瞧不起江小樓這種出身下賤的女人,然而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是毀在這個女人的手上!一個表面看起來那麼柔弱可欺的人,實際上卻是蛇蠍心腸的毒婦!他暴喝一聲,竟掙脫開來,徑直向江小樓撲了過來。一股鋒利無比的殺氣撲面而來,安筱韶驚得身體一抖,一股寒氣滑過後背,手中酒杯幾乎當場傾倒在地。
轉眼之間,裴宣已經如同一頭暴怒的狂獸殺至眼前,竟然穿越了層層阻礙,直達江小樓的眼前。
他手無寸鐵,徑直以拳爲武器,這一擊雷霆萬鈞,用盡全力。
此時江小樓坐在那裡,根本無處可躲,更何況以裴宣的武功,若要殺一個人,她怎麼可能躲得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別提是臨死前的奮力一擊,他是打定主意要落下江小樓同歸於盡!
拳風已經近在眼前,慶王妃驚駭欲絕已然忘記了反應。
江小樓睜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幾乎凝固。
下一瞬間,拳頭神奇地消失。
“啊!”裴宣慘叫一聲,只覺一股巨大的疼痛從右臂傳來,整個右手臂竟然一下子脫手飛出!
緊急關頭,獨孤連城抽出身後護衛的長劍,斬斷了裴宣的右臂。
裴宣目眥欲裂,痛苦得幾乎發狂,兩名鐵甲護衛甩出鐵鏈勾住了他的脖頸,裴宣依舊是一副恨怒交集的模樣,暴怒之間露出牙齒,口中早已是一片鮮紅,竟是連牙齒都生生咬斷了!
花園裡停歇在枝頭的一隻畫眉吃這一嚇,瞬間飛上了天去。
數名鐵甲護衛撲了過去,這才勉強制服了了萬人難敵的裴宣,而他多日水米未進,又失去一條手臂,早已無法如從前一樣發揮自己的力量,竟被他們強行壓服在地。
獨孤連城微微鬆了一口氣,看向了江小樓。
江小樓只是靜靜地坐着,旁人看她都以爲定是已經嚇得不能動了,可獨孤連城卻很清楚地知道,她在笑。
雖然她的臉上是受驚的神情,可那不自覺彎起的半邊脣角,分明是一絲古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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