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句充滿威脅的話,江小樓卻笑了,她毫不掩飾眸子裡的惋惜:“大人,我曾經受到各種各樣的重刑,全身上下骨頭都斷了,五臟六腑都受過重創,冬天怕冷夏天畏熱,就連多走兩步路都要氣喘吁吁,大夫說我也沒幾年的活頭,等同於半個廢人,你說的那些刑罰自然可以試一試,就怕還沒等你要到口供我就沒命在了。”
主審官的臉色從未有過如此的糟糕,他在這監獄呆了這麼久,手段何其毒辣,哪個囚犯進來不是哭天喊地的求饒,江小樓這樣嬌滴滴的女子不消半個時辰就能讓她老老實實的——但他太明白了,紫衣侯如果要殺一個人早已經直接殺了,將這丫頭送到這裡來就是爲了讓她臣服,如果真的死在這裡可不好辦,更重要的是,她和紫衣侯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們還沒辦法摸清楚。
主審官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江小樓,佳人似蓮,雅緻清麗,給整個黯淡的囚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優雅,安靜,鎮定,這樣的女子顯得那樣與衆不同。
這是什麼地方,她這樣不畏!
還是她真的如此愚笨,竟意識不到自己身處何處?
主審官眉頭打結。
“要打就打,最好往死裡打,千萬別給我留着一口氣,順便告訴蕭冠雪,人畜不同道,不成就是不成,我寧死也不會向他屈服!”江小樓故意將話說得語焉不詳,叫人疑竇叢生。
主審官思來想去越發不對,這年輕女子如此美貌,個性又囂張,莫非她和紫衣侯有特殊的關係?還有她口口聲聲不成,難道侯爺是要逼着她就犯?可侯爺何等身份,想要多少女人都使得,怎麼會獨對她另眼看待。再者,侯府自有地牢囚室,侯爺爲什麼要把人送到這裡來?她說什麼刑罰都受過,莫非紫衣侯就是沒辦法了才把這個燙手山芋塞過來叫他收拾?想起那護衛曾經關照過,絕不許把人弄死,他想的腦袋打結,身上燥熱,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於是他只能惡狠狠地瞪了江小樓一眼,吩咐身邊衙差幾句,隨後那人便快步出去了。
不多時,江小樓聽到門後的鐵門咔嚓一下,發出輕輕的脆響,她意識到,外面有人來了。衙差果然進來,向主審官耳語幾句,主審面色大變,眉頭抖動了一下,才冷冷地向着江小樓道:“你父親和大哥犯下的是謀逆罪,我勸你還是老實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
父親和大哥犯了謀逆罪?江小樓現在明白什麼叫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了,父兄一樣都只對賺錢經商感興趣,從來不會參與到政治中去,可現在這些人竟然隨隨便便給他們栽贓了一個罪名。謀逆?何其可笑!
“大人,江家不過普通商戶,哪裡來膽量謀反?我父親和大哥都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從無半點謀逆之舉,您若是有證據,大可以把我一起抄斬,但若是沒有證據,就別妄想從我嘴巴里套什麼證據,因爲這個罪名根本是子虛烏有!”
“當然有證據!你大哥就是交代了謀反之事,我們纔會將他處死。至於你……既然是謀逆犯的家人,當然也是知情的,你老老實實把你父兄謀反的過程詳細說出來,我會看在你是弱質女流的份上讓你少吃點苦頭!”主審官疾言厲色。
“我已經說過,江家上上下下都是普通的生意人,我不會交代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江小樓冷冷地道。
“你還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我的耐心很有限,恐怕等不了多久!”主審官的神色變得猙獰,一字一句地喝問。
“大人,即便江家真的有人謀反,也要有人證物證,沒有的話,哪怕你關我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也僞造不出證據來!”江小樓神色難以抑制的出現一絲嘲諷。
“在這個監獄庾斃者,每年不下一二千人,你的身體別說熬上十年,恐怕十天都熬不下去。你可好好想清楚了,若是願意交代清楚,我可以讓人將你移到現監中去,縱然是死,也死得快活點!”
這監獄之中,所有的犯人便溺、飲食、睡覺全在裡面。冬天寒冷刺骨,夏天炎熱潮溼,很少有不生病的,而且監獄夜裡又不開鎖,常常有人半夜死了,活人還得繼續聞着死氣睡覺,根本不能迴避,因此受瘟疫傳染的人很多。如果身體強壯、精力旺盛,或者還能活得長點,像江小樓這樣的身體狀況,只怕死得更快。剛纔主審所說的現監,生活條件會稍微好一些。按舊典,這是用來關押犯事官員、輕罪犯人及涉案證人的,如果能住在那裡,死亡的機率稍微小一些。尋常人如果聽到這樣的優待,只怕爭着搶着要答應,但江小樓卻只是神色漠然地道:“多謝大人好意,可我不會捏造事實!”
主審官臉色僵冷,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的方向。
江小樓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她並未回頭觀望。她隱約可以猜到,這場審判是有人監聽的。似乎有人處心積慮要逼迫她承認江家謀反,可江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對方非要定這樣的罪名又是什麼緣故。用牛刀殺雞?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主審官眉頭皺緊,神色冷冷地道:“你以爲什麼都不說就有用麼,江家過去的僕人已經提供了充分的證據,其中包括江家父子勾結地方豪強、意圖謀逆的書信,我現在只是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如果你說晚了,到時候我也未必樂意聽了!”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着江小樓的反應,試圖從心理上給對方施加壓力,然而江小樓只是面無表情,神情十分平淡,對他的言語毫無反應。
“江家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絕對不止江乘風給的陪嫁,你自己也清楚,除了那些店鋪、京郊和周圍數個州縣擁有大量良田以外,還有許多農莊,聽說你喜歡琴棋書畫,他便連隱居深山的琵琶名家都給你請來了,銀兩流水一樣的花出去,當別人都瞧不見嗎?”
“那又如何?江家也是數代人積累出的富貴,就算他們有很多錢,和謀反又有什麼關係?”江小樓反詰。
“哼,你以爲光是富貴嗎?你父兄就是利用這批錢財招兵買馬,收買人心,意圖不軌!”主審官蠻橫地道。
江小樓盯着對方:“招兵買馬?收買人心?這又從何說起。”
“他們兩人一年倒有大半時間不在京城,四處以做生意爲名聯絡地方豪強,這還不是證據嗎?”
壓根是在胡說八道!做生意的人當然會到處跑,至於跟所謂的地方豪強聯繫,作爲大商人,最重要的就是打點好各方關係,各地豪強望族正是最重要的主顧,人人都是如此,難道帶了貨物不能賣給豪門大戶嗎?等等,對方明知道這一點,又爲什麼要千方百計逼着她承認父兄是反賊,難道京兆尹收下秦傢什麼好處,非要逼着她承認江家謀反?不,不會,她已經是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秦家不會浪費這種心思。那又是爲了什麼?
江小樓頭腦飛速地轉動着,面上卻是一派平靜地道:“大人,若是承認了謀反又如何,江家除了我之外已經沒人可以滿門抄斬了吧!”
主審官心裡一喜,剛要說話卻硬生生頓住:“那就等你認罪了再說!”
“大人慢慢等吧,恐怕這輩子你都很難等到這一天!”江小樓同樣觀察着對方的神情,在她說完這句話後,主審官越發惱怒,幾乎難以抑制。
“先將她押下去,改日再審!”最終,他怒氣衝衝地指着她,厲聲道。
主審嚴鳳雅心神不寧地進了門,立刻向屋內的人行禮:“樑大人。”
樑慶正靠坐在椅子上,眼皮子都不擡。
他年近不惑,卻依舊是眼若寒星,鼻若懸膽,外表看來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書生,再加上身材頎長,舉止文雅,若是別人瞧見決計難以相信他手上染了不知多少鮮血。
嚴鳳雅瞧出樑慶今天像有心事,自忖說話小心着點兒,便收斂了神色,端正地站着。
樑慶端起茶杯,吹了吹,一股茶香徐徐上升,朦朧了他文雅的面容。
“樑大人,審問已經結束了。”
樑慶似是才注意到他,淡淡一笑:“來了,坐吧。”
嚴鳳雅哪裡敢真的坐下,當即一副愧疚的模樣道:“樑大人,屬下不才,什麼都沒能問出來。願領罰,扣俸餉、挨板子都行!若大人以爲如此處罰太輕,即可把我革職,我也絕無怨言!”
樑慶嘆了口氣,道:“人是紫衣侯送來的,叮囑了必須得留着氣兒,你的難處我怎麼會不知道。”
嚴鳳雅鬆了一口氣,拭拭鼻尖上泌出的汗珠:“多謝樑大人體恤屬下,只是——這人一直關着,話問不出來,又該怎麼辦?”
他其實心裡很不明白,樑大人爲什麼要逼着江小樓承認謀逆之罪,江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而已,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這個罪名又有何意義?
“人是交給你了,要怎麼問可是你的事。”樑慶不緊不慢地說道。
嚴鳳雅一下子急了,臉先是發白,跟着又青又黃,他怎麼越發搞不懂這位大人心裡在想什麼,交給他,他又能怎麼辦?好一會兒他才僵着聲音道:“大人,這人若是能打能罵,屬下保管把話都給掏出來,可她弱不禁風,怕是吹口氣都要倒,手下那幫人您是知道的,手段太辣,我真一點刑都不敢動,若是不小心逼死了,侯爺那兒咱們不好交代——”
“能打能罵,那不過是對付尋常囚犯,江家人都是硬骨頭,便是你往死裡折騰也是一樣沒效果,就沒有別的法子嗎?在這裡呆了十來年,好好想一想,別急着回答我!”樑慶品了口茶,神色悠然地道。
“這——”不能打不能罵,那還能有什麼法子?總不能叫他求着人認罪吧。
在樑慶手下混事不容易,一件事辦得不妥,一句話說錯了,都有可能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要逼一個人認罪,嚴鳳雅自然有千百種方法,可眼下分明沒有一個用得上。問不出,樑慶饒不了他,逼死了,侯爺那關過不去。樑慶固然厲害,可紫衣侯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主,此事幹系很大,嚴鳳雅陷入了兩難:“屬下愚鈍,請大人明示。”
樑慶不耐煩地放下了茶杯,用手指關節輕輕地叩着桌子,緩緩開腔道:“看來我是太高看你了,跟了我這麼久,沒半點長進!”
嚴鳳雅一下子呆住,連連告罪,左思右想後定了主意,纔回答道:“現在屬下把江小樓作爲要犯囚於監牢,着精幹之人晝夜看守,但久押終不是個法子。以屬下愚見,對其處置不外乎三個辦法。”
“哪三個辦法?”
“第一個法子是強行押着她畫押。”嚴鳳雅試探着。
“蠢材,強逼認罪又如何,我要問的話還不一樣問不出!”樑慶冷哼一聲。
嚴鳳雅心裡一凜:“第二個法子是嚴刑逼供,大不了弄死了人只對侯爺說是病死的。這牢獄是大人的天下,屬下手下這些人,絕對不敢泄露。侯爺雖然勢大,卻也不能強人所難吧。”
“你當紫衣侯是傻子麼?”樑慶笑容越發冰冷。
嚴鳳雅咬咬牙:“最後一個法子,把江小樓關於水牢,不放太多水,只以讓人憋屈難受爲目的,這法子既不會死人又不會留傷,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哪怕長了一張鐵嘴也是要開口的。大人,這是最折中的法子了,總不能叫人家以爲咱們京兆獄是個紙老虎——”
樑慶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了兩步,搖曳不定的燭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牆壁,顯得恐怖而神秘,就像一個幽靈在緩緩移動,隨後他猛然轉過身來看着嚴鳳雅,神色堅定:“好,就依你所言!”
京兆獄的水牢建築在最靠近監獄中心的地底下,四周都是堅厚的石壁,分爲上下兩層,上面是一個小型蓄水池,只要開了開關,下層的水面就會不斷上升,直到徹底將牢房淹沒,整個設計十分獨特。江小樓藉着微弱的燭光隱約窺見整個水牢的輪廓,地下的水泛着黃光,如同水下隱藏着巨大的怪物,但那不過是燭火映射在水中的倒影,水面傳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腐味。
胥卒以施捨的口吻高聲喊道:“大人說了,只要你認罪,就放了你出去!”
江小樓只是平靜地回答她:“沒有罪,怎麼認?”
她的話似乎徹底激怒了胥卒,那女人將她一把推了下去。真正到了底下,江小樓才發現這空間裡至多容納一人蹲着,站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勉強蹲在裡面,水並不深,只是沒到小腿而已。江小樓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水牢裡面惡臭難忍,她儘量把身體蜷縮成一團,頭靠着膝蓋閉上雙眼。只過了一會兒,她已經感覺到腿腳發軟、身體發酸,可整個環境異常狹小,不要說站直了舒展身體,就連想要換個姿勢都不可能。她只能儘量在可能的情況下,不斷捏揉着膝蓋和手指,防止關節僵硬。
按照道理來說,只要上面的人打開機關,這狹小的水牢就會被淹沒,到時候她必死無疑。但她可以肯定,若對方想要她的性命,壓根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把人關押進來,他們的目的只是爲了逼她認罪而已。當然,認罪並不僅僅是終極目標,一定還有更嚴重的後果在等着。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這個黑暗狹小的空間裡,牆壁彷彿從四面八方壓坍下來,給人造成一種極爲可怖的心理恐懼,以至於她根本沒有辦法揣測到底過了多久。時間越來越久,水將冰涼的感覺傳遞到四肢百骸,手、腿上的各處關節開始僵硬,尤其是腳趾和小腿因爲全部泡在水面以下而失去了感覺。氣力在一點點的衰竭,想伸直腿腳卻絕不可能,要忽視目前這種可怕的局面實在很難,因爲周圍實在是過於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水裡面似乎有可怕的動物在竊竊遊動。
或許是水老鼠,又或者是漂浮的不明蟲子。
每過一段時間,胥卒便會在頭頂上重複那個問題,剛開始追問的時候還保有耐心,可在接連三次得到相同的回答後,她們徹底失望了,追問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長。她猶如身處一個狹小的棺材裡,沒法動彈沒法呼吸,小腿向下的部位是冰冷的,身上卻隱隱發燙,唯一能動的只有頭腦。江小樓很清楚,對方是利用這樣特殊的環境,將她丟進一個手足無措的可怕困境,這就是不用刑罰也能讓人投降的方法。
此時,頭頂第四次傳來說話的聲音:“你還是不肯認罪嗎?”
江小樓不說話。
胥卒從未見過這樣倔強的女孩子,在她看來認罪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於是儘量放緩自己的語氣,用一種自以爲和氣的口吻:“這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若你還這樣倔強,就得在這裡關上整整一夜,當然你不會死,可難保會真的成爲一個廢人。”
江小樓依舊不回答。
“聽說你很會跳舞,如果在這裡關上一整夜,你的腳就被泡爛了。”
“還沒有進了水牢都不肯認罪的犯人,這裡頭不知有多少蛇蟲鼠蟻,你真的不怕被它們吞吃了,就繼續這麼呆着吧!”
始終聽不到回答,胥卒明顯氣得不輕。頭頂上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江小樓始終閉着眼睛一言不發。
承認江家謀逆之罪?不,這不可能,她的家人雖然已經不在了,可父親在遼州還有不少同宗,謀逆是要抄斬九族,她一旦認了罪,那些人只有死路一條。
長時間滴水未進,又一直蜷縮着,江小樓身體無力,只是靠在石壁上,幾乎虛脫昏厥,但卻至始至終保持着頭腦的清醒。在這樣的環境裡呆上一夜,她的確可能成爲廢人,但這不過是一個懲罰而已,從這樣的做法中江小樓可以敏銳地分析出一個道理:樑慶並非無所顧忌,他害怕、畏懼着蕭冠雪。蕭冠雪一天等着她誠服,樑慶一天不敢讓她死。世間的刑罰有很多,可她身體太弱,一樣也受不住,對方只能用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來對付她。如果她一直保持沉默,他們壓根無可奈何,到了最後必須放她。然而這種等待十分漫長,絕非常人可以忍受。
如果父親在,他一定會告訴她應該怎麼辦。在江小樓的心中,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最讓她依賴的人。
他經常說,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生意,一定要做到三個字,笑、勤、忍。
不管對待什麼人,都要笑臉以待。大哥年少輕狂,性情暴躁,經常因爲一點小事就發脾氣。父親卻完全不同,小樓從未見過他臉上有一絲怒容。每次遇到大哥和人發生爭執,父親總是把一切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很多人來求他幫忙,他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儘可能幫助別人。江家在父親的手上更加發達富貴,他卻全然不以爲意,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大哥經常說父親是菩薩心腸,這樣做生意很容易吃虧,他卻總是一笑了之。
從她有印象開始,父親總是一個人默默坐在書房裡,處理雜務。有一次早上天還沒亮,她跑去找父親卻發現他在書房裡,以爲他是早起,後來才知道他爲了謄寫來往商戶的清單一夜都沒睡。正是因爲這樣,江家商鋪永遠開得最早,關得最晚,備受好評。
至於忍耐……
江小樓拼命回憶,卻只能想起父親對她說過,忍耐是爲人處事頂頂重要的,什麼都可以不會,但一定要學會忍。忍耐,忍耐,再忍耐,忍到心頭滴血,忍到海水填平。
不,父親,忍耐的目的不是爲了苟延殘喘,忍耐是因爲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報仇的希望。
忍字頭上一把刀,只要忍到這把刀磨利、磨狠,便是真正下手的時機。
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忍耐,磨刀,直把牙關咬緊,手心攥出血來。
時間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慢,幾乎停止了流動。
除了心跳聲,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是一遍遍地重複着忍耐兩個字。她在等,等到對方先屈服,等到對方先認輸。老天既然要她到這裡來受苦,她就一定會要了樑慶的性命!
在此之前,她不會死,不能死,更不捨得死。
終於,頭頂再一次傳來腳步聲,胥卒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把她拉上來!”
那一道聲音響起後,頭頂上的門瞬間打開,一個人扯着鐵鏈將她拉了上去,在這個過程中,整個關節像是一寸寸都要斷掉,簡直沒辦法形容這種非人的痛苦。然而呼吸到外面新鮮空氣的一瞬間,她驀地睜開了眼睛。
“我想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真是從來沒看過你這種女人,簡直是個瘋子!”胥卒惱火地說。
“這是在雞蛋碰石頭,絕對沒有你好果子吃!”另外一人這樣說道。
江小樓毫無反應,像是根本聽不見她們所說的話,那兩個人越發惱怒,卻半點法子也沒有,其中一人重重推了江小樓一把:“還不走,等着人揹你回去嗎?”
這一把推下去,江小樓一個踉蹌,頭重腳輕差點暈倒,但她還是竭盡全力地邁動了步子。因爲腿腳在水裡泡了太久時間,每走一步都彷彿有人用尖利的刀子在刺她的腳底,麻癢、痛楚,一陣陣鑽心的痛,幾乎讓人站立不穩,以至於一名胥卒不得不伸出手推着她往前走。
一路回到自己原先的囚室,幾乎所有人都用一種驚奇的眼神盯着她。
進入囚室的時候,她整個人依舊是僵冷的狀態。儘管只是初秋的天氣,可牢房裡溫度要低很多,再加上剛纔在涼水裡浸泡了幾乎一夜,她的身體已經全部凍僵了。腳每次觸地,即刻就發軟,因爲痛得像火燒一樣,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在囚室裡活動活動,否則這兩條腿都會殘廢。所以她不斷在牢房內走來走去,加速身體的血液循環。腳上有鐐銬,她便儘量走得慢一點,可依舊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一種火燙似的灼燒感。對方的目的是爲了從她嘴巴里逼問出話來,所以他們不會直接逼死她,但他們的方式極端殘忍,也許她的身體狀況沒辦法支撐下去。
早上,胥卒給了少許梳洗的水,只是江小樓接過的時候雙手抑制不住顫抖得厲害,差不多一半水都給潑在身上,引來對方大聲斥罵。這並非是她故意爲之,只是她的全身各處關節本來就有病,經過一夜冷水的浸泡帶來的損傷是難以想象的。儘管她一直在努力地活動身體關節,但這種舉動明顯無法帶來多大用處。她的皮膚感覺不到溫度,想要彎曲膝蓋卻沒辦法,指甲蓋隱隱發青,雙腿、手肘的的骨節都腫得很大。最可怕的是她身上有些已經結疤的傷口裂開了,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發炎、感染、流膿。水刑只是進行了一夜,她已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如果他們準備加重懲罰,她是沒辦法活着走出這個地方的。
就算是這樣,她也絕對不可能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不過,一直困擾着她的問題是,對方爲什麼要強加謀反的罪名在江家人的身上?這對樑慶又有什麼好處,是否出自紫衣侯的授意?一連串的問題讓她難以安寧下來。
房間內,桌子上擺放着一壺茶,兩碟點心,樑慶微笑着道:“江乘風當年資鉅萬萬,田產遍於天下,是真正的富豪之家,後來他從遼州遷至京城,家產也跟着轉移到這裡,生意做得很大,單是嫁出去一個女兒就給了十萬兩嫁妝。”
嚴鳳雅一愣:“可江家已經敗落了——”
“不要那麼死腦筋,江乘風把絕大多數的資產傳給了自己的兒子,除了明面上咱們收走的田莊、鋪子,難道就沒有小金庫麼?這個咱們還沒有找到——”
嚴鳳雅心領神會:“明白了,屬下會讓她說出來。”
樑慶眉頭一挑:“哦?”
嚴鳳雅道:“屬下會叫她明白不肯交代那些房屋地契的下場,她自然該知道怎麼辦。”
樑慶冷笑一聲:“你別小看了這女子,年紀小小腦袋不壞,還知道咱們不可能讓她死,這把柄壓在她手上,一切都不好辦。”
嚴鳳雅連忙道:“大人放心,屬下保證一切都會無聲無息的,絕不會驚動別人。”
樑慶終於笑了。
監獄裡,門突然響動了一下,有一個年輕的女犯人被推了進來。
“瞧瞧,現在你有個伴兒了!”胥卒冷冰冰地說道。
年輕的女犯人被推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江小樓擡起頭看了那人一眼,胥卒就把門關上了。
大部分的囚室都關押着三到四個人甚至更多,這間囚室也不會例外,這一次被關進來的女子年紀只有二十出頭,濃眉大眼,生有三分姿色,只是顴骨突出,頭髮疏少,衣衫襤褸。
按照道理來說,被單獨關押的人都有一個通病,害怕寂寞。尤其是那種被關押在一個房間裡很久的人,渴望與人交談、與人說話,可江小樓只不過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睛,繼續活動自己的手腳關節,專心致志,毫不在意她的存在。
秋荷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將胥卒丟進來的被褥放到旁邊,一邊悄悄用眼睛打量着江小樓。
過了一會兒,她自己主動坐了過來:“她們說你剛從水牢裡出來,是真的嗎?那地方聽說很可怕……”
江小樓認真地活動着自己的關節,並未回答。
那一雙眼睛裡,帶了試探的情緒,隨後她向外張望了一眼,悄悄將一斷髮黑的山芋塞給江小樓:“吃吧,這是我昨天晚上省下來的,你餓了一個晚上,肯定餓壞了。”
這樣明顯的善意,換了誰都會十分感激,可江小樓像是壓根沒有聽見。
秋荷有些不滿:“你真的不要?真不要我自己吃掉了——”
江小樓頭都不擡。
秋荷滿腹疑團,卻還是將那份山芋狼吞虎嚥的吃完了,吃完了還不忘舔自己的手指頭,儘管那手指頭黑乎乎的。
似乎看出了江小樓的冷淡,秋荷不再試圖和她說話,只是轉過身去開始做自己的事。
過了兩個時辰,江小樓依舊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秋荷實在忍不住了:“你又不是啞巴,爲什麼總不說話?”
江小樓看她一眼,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有什麼好說的?”
秋荷啊了一聲,卻是答非所問:“你不但人長得特別好看,連聲音都很好聽,怎麼也被關到這裡來了呢?”
江小樓蒼白的臉龐上,額頭及雙頰濺滿了泥漿,但不可否認她的五官極爲精緻,眼睛閃閃動人。的確,美麗的江小樓和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她不像是個窮兇極惡的犯人,倒像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小姐,秋荷似乎很困惑,但江小樓對回答她的問題沒有絲毫興趣。
“我家是開絲綢莊的,因爲一點小事得罪了樑慶,他們痛打了我爹一頓,他沒兩天就死了,剩下我一個人不甘心,到處告狀,還跑到京兆尹門前要上吊,他們就把我關進來了。”秋荷自說自話。
“我恨死這個樑慶了,這種狗官不得好死!”她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詛咒着。
江小樓聽到這裡,纔對這個人有了點興趣,她擡起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對方。
“你也是被他關進來的嗎,你犯了什麼罪?”秋荷發覺江小樓的關注,一時有些興奮。
江小樓淡淡一笑:“我沒有罪。”
秋荷一愣,隨即像是很有共鳴一樣:“對,他們總是無緣無故冤枉人,這種狗東西,真該千刀萬剮!”
江小樓似乎並未聽見這句話,只是恍若無心地問道:“華錦到了嗎?今年想必售價很高。”
華錦涼滑細軟,輕薄如朝霞,每年一到便會風靡京城,因產量不多,物以稀爲貴,更是千金難求。
秋荷聲音一頓,迅速接口道:“是啊,貴得很!不是權貴人家的女眷前去,我家都不會拿出來。”
說話的語氣十分老練,彷彿真是絲綢莊出來的。
江小樓心頭冷笑,今年華州棉花產量極好,供應充足,華錦難得送來許多,一時價格比往年降了不少,這個連國色天香樓裡的姑娘們都一清二楚。既然是開絲綢莊的,怎麼會連這種行情都不知道。再看對方面黃肌瘦,臉色蒼白,瘦骨嶙峋,一看便是在陰暗潮溼的環境裡生活了很久,根本不像是剛剛被關押進來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今年的絲綢行情?偏她還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分明是在撒謊。
那麼,她必定是被人安排進來,揹負着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秋荷壓根沒察覺江小樓早已懷疑上了自己,還一門心思地想着要從她嘴巴里套話:“看你細皮嫩肉的,家裡一定很有錢,你被關押進來,家裡會拿錢來贖你吧?”
江小樓淡淡地道:“我家人都死絕了,沒有人來贖我。”
“這不可能!”秋荷斷然道,“哪怕沒有人,只要你交錢,應該也是可以的。”
她這句話說完,發現江小樓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立刻警醒過來:“我是說,那狗官就認識錢,只要你有足夠的銀子,管你犯了什麼罪都能出去。”
她說起錢的時候,隱隱帶着一種期期艾艾的口氣,帶着試探、揣測。
江小樓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剪剪秋水的明眸閃動了一下:“這倒是不錯,江家原先是很有錢。可惜我父親和大哥相繼過世,僕人們捲走了家財,現在只怕剩不下什麼了。”
秋荷忙不迭地道:“怎麼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家當年有萬貫家財,怎麼會全都沒了——”
江小樓並不說話,眼眸像冰。
秋荷心頭一凜,訥訥笑道:“我也是聽別人瞎說,你別見怪!”
樑慶一直對江小樓的身份諱莫如深,眼前這女子倒像是一清二楚。江小樓已經全都明白了,但她並沒有揭破對方前後矛盾的說辭,只是語氣淡漠:“就算有,我人在監獄裡,萬貫家財又怎能救命?”
“錢能消災,錢能通神!”秋荷剛以爲自己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此刻聽到這裡立刻笑逐顏開,“有錢,再找一條好路子,保準你能平安出去!”
“大周律例,賄賂官員者要流放的。”江小樓提醒她。
秋荷面上露出一種詭譎的神情:“神不知鬼不覺,誰會知道?”
江小樓嘆了一口氣:“這就難說了,世上有很多人比鬼還要可怕得多。”
秋荷心頭竊喜,聽不出來小樓話中的嘲諷之意,繼續勸說道:“錢財是身外之物,如果拿出來就能免災,總比你抱着銀子一起死要好得多!我家裡已經派了人來贖,很快就要出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
江小樓神情似笑非笑,樑慶千方百計要逼迫她認下謀逆罪,然後欺騙她用錢財來贖,真正的謀逆是罪無可赦,到時候對方根本不會實踐放她的諾言。正相反,他們會拿着她的供詞將她置諸死地,她會失去全部的銀子,也不會得到自由。這麼多年來,已經有很多拿錢贖罪的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爲他們本身犯了賄賂罪,說出去只會罪加一等。可他們還是得抓住這一線生機,誰都不想死,更不想囚困終身。
現在,對方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樑慶分明懷疑江家藏有大量財產。事實上,父親堅持把她當成世家小姐培養,請了最嚴格的嬤嬤來教導她規矩,對於她喜歡的琴棋書畫也是悉心培養、聘請名師,並早早爲她儲蓄衣衾、妝奩。但在經商方面,父親從不讓她插手。因爲他認爲女孩子就是用來疼寵的,經商和繼承家業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女孩子無法承擔這樣的重任。
父親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優渥富貴的生活,千萬般嬌寵的過日子,所以給她的嫁妝單子裡就包括五百畝土地、三十間商鋪,還有十萬兩銀子。他之所以置辦如此嫁妝,是爲了讓小樓將來嫁去秦家少受委屈。根據大周法律,嫁妝是女子唯一可靠的純私人財產,公婆、丈夫以及丈夫的族人,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動用。換句話說,這些錢財全都是給小樓備下的,不止如此,父親還在江家所有商鋪裡都給小樓留下份子,每年定期有紅利,收入極豐。可惜她太愚笨,居然爲了幫助秦家度過危機,悄悄瞞着大哥拿出了十萬兩銀子,又一再賣掉土地和商鋪來折現,現在想來那些分明都是秦家人的圈套,他們已經不知不覺騙走了她全部財產。這些情況,樑慶不可能不知道,他如此咄咄逼人爲的不是秦家侵吞的那部分嫁妝,而是江晚風繼承的江家財產。
可是大哥死後,江家這一支算是徹底斷了血脈,原本家中的宅子、古董、大周各地的鋪子和田地,全部由官府收走入庫。按照大周的法律,官府本應給未嫁女兒留下一半資產,江小樓從前只是寄居未婚夫家中,並未真的出嫁,但那時候她被困在侯府,自然無法爲自己申訴。樑慶以江氏女下落不明爲由,沒有給江小樓留下分文。照這樣說來,他應該知道在她手中詐不出錢來,爲何還要演這場戲?
除非——他懷疑大哥早在死前暗中藏匿了鉅額財產……
先是將她逼入絕境,再讓人來循循善誘,果真是個老道的酷吏,妙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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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訓期間得到入V通知,如同晴天霹靂吖
肉探花,秋荷就是你的化身,開森不,看我雪亮的牙齒`(*∩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