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府
安王妃說起秦家的時候,依舊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一聽說秦思到了,她臉色一沉:“讓他進來。”
秦思進了大廳,一進門便瞧見安王面色不善地坐在正首,安王妃陪在一邊,同樣是滿臉陰沉。
安王妃瞧着秦思,神色冰冷道:“原來是秦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秦思向王妃行了一禮,卻一言不發,只是雙手合掌,輕輕拍了兩下。
很快,便有四個隨從合力將一個棺材擡了進來。
安王妃陡然站起,眸色轉厲:“秦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思並不多言,吩咐人打開了棺材。
棺木被揭開,裡面躺着的人正是秦甜兒,白着臉,髮絲蓬亂,形容慘淡。安王妃心頭一沉,道:“她死了?”
秦思輕嘆一聲,鄭重地道:“是,我妹妹已經死了。”
安王妃在短暫的驚詫過後,冷笑一聲:“你以爲這樣便可以平息我們的憤怒?”
秦思神色非常安穩:“王妃,秦思這樣做,只是希望您知道,秦家有承擔責任的勇氣,絕不會包庇殺人者。”
安王妃神情傲然地質問道:“不過是死了一個區區的秦甜兒,就能抵償我兒子的性命嗎?她這條賤命比郡王還更貴重?”她說話的時候眉梢高挑,眼神犀利,那一張白皙豐潤的面孔盈滿怒氣,似乎下一刻就要噴發出來,將秦思燃燒殆盡。
面對着這樣的安王妃,不知道多少人會感到畏懼,可秦思臉色十分平靜,甚至是平靜得過了份。他看着安王妃,語氣和緩道:“王妃,這件事情您應當仔細冷靜下來想一想,甜兒誤殺郡王,所以她以命相抵,這是她咎由自取,秦家絕無二話,更不會怨懟王府,畢竟弒夫之罪是絕無可能原諒的。我們對延平郡王也充滿了歉意,秦家更不會縱容這樣的女兒!但秦思敢問王妃一句,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
安王妃瞧着秦思,凌厲嫵媚的眼睛一動不動。
秦思慢慢地道:“王妃,原先您看中的兒媳是江小樓,若非她李代桃僵,換成了我妹妹,這樣的慘劇也許不會發生。”
安王妃一愣,隨即怒聲道:“你的意思是我選錯了人?”
秦思只是希望轉移話題,立刻解釋道:“王妃,秦思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慘劇已經發生,雙方各有責任,王妃若是一味追究,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安王妃盯着秦思,眼底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她固然討厭江小樓的李代桃僵,可秦甜兒是殺死延平郡王的直接兇手,以爲這樣轉移視線,她就會輕易原諒秦家麼,真是笑話!
秦思見無法動搖安王妃,便轉了人選:“安王殿下,秦家與安王府是姻親,無論什麼事鬧翻了,太子殿下夾在中間都十分難辦,您說是不是?我是爲太子辦事,時時刻刻要爲他考慮,太子又向來敬仰王爺,如果我們勢同水火,太子恐怕……”
秦思很狡猾,他面對安王妃的時候是蓄意挑起她對江小樓的仇恨,而面對安王則把太子給搬了出來,站在安王的立場上羅列其中厲害,逐個擊破。安王妃的意見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如果過安王這一關。
這幾句話一下子刺進安王的心裡。他沉吟良久,盯着秦思半天沒有說話,心裡卻是翻江倒海。安王府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安王妃要騙取江小樓爲兒媳,接着江小樓李代桃僵,兒媳人選換成了秦甜兒,一大堆事情攪和得安王心煩意亂。成婚之後沒多久,秦甜兒居然又鬧出弒夫……從安王本心來說,這個傻兒子不知給了他添了多少麻煩,實在感到厭煩。若非安王妃非常護短,他早已讓人把這孩子帶到鄉下去養了,何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
太子原先是一番好意,可卻釀出了這樣的苦果。安王倒是想拿秦家人償命,但秦甜兒如今已經死了,而秦家的其他人顯然與這件事沒有直接的關係,若自己不依不饒,恐怕太子殿下不會坐視。雙方爭鋒相對,自己也難免與太子交惡。退一步想,陛下今年已經年屆五旬,雖說身體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太子卻一片大好,這大周江山遲早是他的天下,安王不得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安王神色沉凝,心頭細細揣摩秦思所說的話,眼前的秦思看起來只是個靠筆桿與逢迎吃飯的人,平日裡寫寫詩,陪着太子賞賞風景,便得到了太子寵愛。可事實上安王很清楚,秦思是太子的智囊之一,太子從前十分信賴他,有許多事情都會秘密交給他去辦。縱然太子如今對他不像從前那般信任,畢竟有過往的交情在……
安王苦苦思忖着,過分爲難秦家不行,就這麼放了秦家也不行,越想越是不甘心。
秦思這兩日爲了秦甜兒的事,平時白淨的臉變得灰暗,身形瘦了一大圈,像是生了一場重病,頗有幾分落拓之意。但那一雙精明的眼睛,始終觀察着對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他知道安王沒有臺階下,便格外歉疚地道:“王爺,您失去了心愛的兒子,我也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們兩家其實都是受害者,因爲我們同樣失去了親人,而真正的殺人兇手至今還逍遙法外。”
所謂的殺人兇手指的便是江小樓,秦思此言此行、一舉一動,都是想方設法把這罪過栽贓在江小樓的身上。
安王妃深吸一口氣,眼底滿是怨毒:“郡王不能就這麼白白死了,秦甜兒不是不願意與我兒子成婚麼,他們死後還必須葬在一起!”
秦思心頭一驚,秦甜兒淪落瓦舍的事實王妃定然不會知曉,於是他臉上不動聲色,只是向着王妃道:“是,一切聽憑王妃吩咐。”
安王妃走到棺木旁,養尊處優的白嫩手掌,狀若溫柔地落在棺木之上。
“秦甜兒,你既然是延平郡王妃,這輩子是,下輩子也是!”
看到安王妃滿臉猙獰的神情,秦思心頭警惕,他今天不過是狐假虎威,藉着太子的威勢暫且平息這兩人的怒氣,可若他們知道太子根本無心管這件事,恐怕不會輕易放過秦家。
秦思越想越是心驚,更是將江小樓恨到了極致,然而他臉上神情卻越發謙卑和內疚,只一勁低着頭,任憑安王妃又罵了數聲,這才退了出去。
轉過頭,安王妃斂了怒色,看着安王道:“你瞧,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出賣,此人也不可信。”
安王眸子陰冷:“若非看在太子的面上,我一定會讓秦思償命。”
安王妃看着大廳裡的棺木,神情籠上一層嘲諷:“太子不可能一輩子護着他,總有他撞鬼的時候!”
安王只是漫不經心道:“先辦喪事吧,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秦府書房
秦夫人一個勁地抹眼淚,秦思嘆息道:“母親,你就不要再哭了。”
秦夫人不斷用帕子拭淚,依舊傷心不已:“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就這麼嫁給傻子,她自然會不甘心,所以纔會做出傻事來,你們身爲他的父親和兄長,不想着幫她脫罪,居然到處追捕她,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淪落到那個下場!”
秦思只說秦甜兒在逃避追捕的過程中摔下了山崖,秦夫人不明就裡,自然責備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沒有能夠幫秦甜兒脫罪。
“甜兒殺死延平郡王的事罪證確鑿,哪怕我想盡法子,也根本不可能替她擺脫這罪名,母親你就不要爲難我了!”秦思柔聲道:“您先出去吧,我還有事要和父親商議。”
秦夫人哭哭啼啼地倚在婢女身上走了,許是傷心得狠了,腳步踉蹌,身體發飄。秦老爺看着秦思,長嘆一聲道:“哎,我現在真是後悔。”
秦思望着他,神色莫名:“父親在後悔什麼?”
秦老爺咬牙切齒,重重一拳砸在紅木桌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似江小樓這等賤人,早該在你迎娶劉嫣之後便下手永除後患,也省得她到了今日還冤魂不散,時時刻刻縈繞在我們身邊,如同怨鬼附軀!若非是她,你妹妹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沒了啊!”
秦甜兒的死顯然對他們夫婦造成了很大打擊,一夜之間,秦老爺的兩鬢白髮陡生,顯得極爲蒼老。
秦思看着自己的父親,神色溫和地道:“父親你放心吧,妹妹不會白死,我總不會叫她一輩子這樣猖狂。”
秦老爺滿臉希望地看着他:“那你預備怎麼辦?”
秦思只是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就在此時,書房外面突然有人飛奔來報:“老爺,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秦老爺一愣,旋即怒斥道:“什麼不好了,把話說清楚!”
僕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溼透了衣衫:“奴才剛剛出去採買物品,誰知在茶樓聽見人談起一件事,外面的人說……”他說到這裡,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卻像是不敢往下說了。
秦思面上浮現起一絲冷凝:“說,把話說清楚!”
僕從定了定神,才勉強繼續說道:“外面的人都說咱家小姐爲了逃避追兵,悄悄躲進了下等瓦舍,淪爲……那……”
秦老爺猛然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僕從整個人都跪伏在地,叩頭不已。秦老爺立刻轉頭看着秦思,厲聲道:“你是從哪裡找到你妹妹的?”
秦思面色微微發白:“我千防萬防,小心遮掩,沒想到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父親,甜兒是被奸人所害,賣到了下等瓦舍之中,在那裡待了一個月,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秦老爺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硬是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口中粗聲粗氣道:“冤孽,冤孽,真是冤孽啊!”
“還有……”僕從話還沒有說完,欲言又止,只是這話似比剛纔的話更難以啓齒。
秦思不料還有後話,心頭一顫,下意識道:“你繼續說。”
僕從咬咬牙,大聲道:“他們還說——有人親眼瞧見公子殺了小姐,並把屍體送到安王府上去獻媚,他們都說大義滅親乃英雄所爲,但若真的大公無私就該送去府衙,公子爲了諂媚安王而殺死親妹,這種行徑與禽獸無異。”
秦思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感到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太陽穴發出刺刺的痛,頭腦裡像是打翻了一盤糨糊,昏昏沉沉,糊里糊塗,一時失去了思維能力。他用惡狠狠地眼光瞪着僕從,甕聲甕氣地道:“水,冷水!”
僕從立刻飛快地端來盛着水的銅臉盆,秦思把整張臉浸在水裡,浸了好一會才用毛巾擦乾,這時秦老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道:“他剛纔說什麼?”
秦思心裡一震,猛然推開了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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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花白的秦老爺被推得踉蹌了兩步,滿臉皆是震驚:“剛纔他說是你親手殺了甜兒,這話可是真的?”
秦思已經恢復了鎮定地情緒:“父親,要平息安王的憤怒,我只能這樣做。”
“可你明明可以把她抓回來交給官府,爲什麼還要親自下此毒手?”
秦思面無表情地道:“抓她回來,只會透露更多的消息,只有她死了,這事情才能徹底瞭解,難道父親想要看着甜兒被人推出菜市口斬首嗎?”
如果秦甜兒被抓捕歸案,那她會和其他犯人一樣被推出去斬首。當然,殺夫是頭等罪名,她必須被關在木車之中,手戴鏈條,披頭散髮,滿街遊行。到時候整個京城的人都會議論此事,事情一定鬧得喧囂塵上,秦家會變成天下人的笑柄。可秦甜兒如果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王府只能就此罷手。比起在菜市口剝去衣裳,當衆斬首,當然是這樣死去更體面一些。
秦老爺看着秦思,心頭卻涌上了一絲寒意,道理他是明白了,可眼前的事實讓他知道,秦思是一個極度冷酷無情的人,爲了他自己的前途,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婢女已經備好了香茗,秦思坐下來緩和了一下情緒,太陽穴針刺似的疼痛已經消失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他思考了一會兒,把事情理出了一個頭緒。目前他已經很清楚這消息到底是誰放出去的:第一,秦甜兒淪落瓦舍,江小樓一定早已知曉。第二,自己殺死秦甜兒的時候,江小樓根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那些人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消息。可是江小樓爲什麼不當衆揭穿他,如果她在瓦舍周圍佈下埋伏,讓人當衆瞧見秦思的所作所爲,到時候他更沒有辦法避免萬夫所指的局面。
這一點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江小樓是手下留情……
秦老爺失望地看了秦思一眼,神色變得淡漠,他慢慢地道:“明天我要帶着你母親回鄉下去,這裡你自己看着辦吧,好自爲之吧。”
秦思微微一笑:“父親,你們暫時不能離開這裡。”
秦老爺一愣:“你說什麼,難道你還要禁錮我們的自由不成?”
秦思不慌不忙:“我這樣做也是爲了秦家好,如果現在離開,豈不坐實謠言是真的?我不想背上殺死親生妹妹的罪名,所以你們兩人必須表現得若無其事,繼續過原先的日子。”
秦老爺滿面怒容,他已經沒有辦法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秦思臉上並無一絲怒容:“隨父親您怎麼說,當初不是你告訴我要拋棄江小樓,然後迎娶劉嫣,不顧一切往上爬麼,怎麼事到如今父親卻變了口氣。”
秦老爺滿胸怒氣發不出來,瞬間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不錯,當初他們夫妻教唆着秦思拋棄江小樓攀附上御史府,可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釀下的苦果,時至今日才嚐到這苦澀。秦思變得如此冷酷無情,他們是真正的幫兇。
可是甜兒,我的甜兒啊,竟然死在親兄長的手上……秦老爺看着秦思,越看越覺得可怕,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突然覺得一陣心頭絞痛,兩眼一翻,赫然暈了過去。僕從連忙撲上去,大叫一聲:“老爺!”
秦思神色淡漠地道:“把我父親扶下去吧,讓他好好歇歇,請大夫來守着他。”
僕從見秦思沒有半點關懷的神情,心頭越發感到恐懼,便招呼人進來,把秦老爺攙扶了出去。
秦思看着門口消失的背影良久,心上的忐忑越發明晰。
書房的博古架上擺放着一個沙漏,細膩的沙子慢慢隨着彎彎曲曲的盤管流淌,最後匯聚在一起。此時整個書房裡空無一人,那原本不被注意的流沙聲在他耳朵裡就顯得格外清晰了。
他漫不經心地坐着,似乎在想什麼重要的事。
夜深了,守在書房門外的婢女耐不住睏倦,不時張大了嘴巴打着哈欠,時而用手擦擦眼睛,藉以減輕睡神的侵襲。而房內的秦思卻倦意全無,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又過了半個時辰,他突然起身離座,臉上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神情。最終,他在門邊停了下來,望着門外的婢女輕輕揮了揮手,兩個侍候的婢女立刻悄無聲息地替他關上了門。
她們一走,秦思馬上疾步走到沙漏跟前,將它輕輕轉動。隨後他走過去,取下原本牆壁上掛着的山水畫,裡面的牆壁露出一個尺半見方的洞穴,秦思伸手進去,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指頭大的小瓶。
把牆壁復原後,他回到原先坐的椅子那裡,揭開小瓶的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淡色的粉末,他的嘴角掛着一絲殘忍的笑,彷彿在欣賞一件極爲重要的藝術品。
金玉滿堂門口,小蝶按照江小樓的吩咐,到對面書齋去取書,她剛剛下了臺階,便被人攔住了去路。馬路上,一個藍衣的俊美公子正含笑望着她。
小蝶心頭一震,警惕地望着他道:“探花郎,你要做什麼?”
秦思只是微笑,溫文儒現這琴上有問題的呢?”
謝連城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平緩情緒,聲音低沉:“他特意找到京城最著名的琵琶製作師,趕製了一把特殊的琵琶,卻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必須進行做舊處理。後來我從那師傅口中得知,秦思特意要求把弦做得極爲鋒利,這種情形師傅從未遇到過……所以我才這琴絃必有問題!”
江小樓目光落在對方面上,有絲絲疑惑:“可我聽說平州的商鋪出了事,公子不是應該在平州嗎?”
謝連城一時愣住,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懷安撲哧一笑道:“公子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就是爲江小姐處理這些,你不說一聲謝,怎麼還像調查一樣揪着我家公子不放?”
江小樓聞言,下意識地望進了謝連城的眼中。此刻,他眼波柔和,眸光深處卻是薄霧輕攏,微微含情,她心頭微微有些發顫,不由良久的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