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樓臉上掠過一絲明悟:“他是個傻子?”
謝連城點了點頭:“是的,他的智力只相當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一旦傻勁犯了,又打又鬧,又哭又叫,還曾經不顧身份,當衆失態,做出許多令安王府上上下下丟盡顏面的事,所以安王妃輕易不讓他出來。”
看他的情形,恐怕不光傻,還很瘋。江小樓沉吟片刻,覺得謝連城話中有話,秋水明眸越發璀璨:“你爲什麼要帶我來看他,這件事情和左華上門提親有關?”
果然一點就透。
謝連城嘆了一口氣:“從這位延平郡王成人開始,安王妃便不斷替他尋覓合適的新娘,最初她選定的是江陽王的女兒柔雲郡主,江陽王遠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寧州,對京城的情形並不清楚,也不知道這位郡王是個傻子,兩相議定了婚事,便將女兒嫁了過來。誰知剛剛進門,郡主便發現了這位郡王非同常人之處,一時性子發作,甩了紅帕就直接打道回府。這樁案子當時鬧得很大,江陽王十分惱恨安王故意欺瞞,特意帶了女兒進京向陛下哭訴,而安王也以江陽王背信棄義、違背婚約告了他一狀,因爲兩方都是位高權重,深受陛下倚重,所以最後只是一樁無頭公案。經過這件事,安王妃便吸取了教訓,又爲延平郡王尋來了葉將軍府上的庶出小姐,本以爲這官家庶出總該聽話,誰知這位小姐寧可投河自盡也不願意嫁給一個傻子毀了終身。安王妃沒有死心,她又找了第三門婚事,但這位新娘子前不久在婚禮舉行之前便和心上人逃跑了,丟盡安王府的顏面。從此之後,安王妃再也不提這婚事,延平郡王的癡傻,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因爲平日看管的嚴,他也沒有多少機會可以跑出來在衆人面前表現。”
江小樓看着謝連城,很快將所有事情串在一起。安王妃先是對她突然示好,再接着閔夫人上門,推出對她癡心一片的左華,偏偏謝連城卻說安王妃有一個婚事三不成的癡傻兒子,這一切巧合碰在了一起便成爲騙婚局。安王妃這是碰壁之後學會迂迴了……她微微一笑:“大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謝連城深深地望着她,眸子如同夜空一般澄澈:“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江小樓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清楚對方想要的是什麼。”
謝連城淺淺含笑:“那你會讓安王妃得逞嗎?”
江小樓彎起的脣角看起來很溫柔,眼底卻帶着促狹:“這世上沒有人能勉強我去做不願意的事。”
見她如此自信,謝連城聲音裡透出明顯的提醒:“縱然安王妃採用和緩的迂迴之策想要迎娶你做郡王妃,在外人看來還是擡舉了你,若要回絕,千萬小心。”
江小樓回到謝府,立刻向謝康河婉拒了這門婚事。
謝康河十分驚訝,追問道:“這位左公子人品、才學都是上上之選,雖然身帶殘疾,可以左家的門庭……若再想有這麼一門婚事,怕是沒有那麼容易了,小樓,你可考慮清楚了嗎?”
其實也不怪謝康河如此看重這門婚事,作爲商人之女,能夠得嫁五品官員的兒子,還是嫡子,這是極難得的,雖然三公子是個跛子,但他爲人處事、家庭背景,並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再者謝康河深深知道,江小樓需要一個安定、溫馨的家庭環境來撫平她的傷痛。既然謝家這些女兒並不安分,他希望可以爲她另覓他所。
聽到謝康河這樣說,江小樓卻微笑着道:“左公子我已經見過,的確是個好人,只可惜我與他並沒有這樣的緣份。”
謝康河越發覺得可惜:“爲什麼這樣,可以告訴伯父嗎?”
江小樓不知該如何向謝康河解釋,卻突然聽見謝連城微笑着回答:“父親難道忘記伍道長了嗎?”
謝康河看着謝連城,似是沒有想到向來淡漠的他會開口管這件事,面上露出一絲疑惑。
江小樓側頤瞧他,謝連城的眸子卻寧靜無波:“伍道長曾經說過小樓的命格奇特,必須要找個八字重的人壓一壓,不然只怕會有性命之危,那位左公子遞來的庚帖已經拿去給道長看過,他的八字太輕,壓不住,所以沒有婚姻的緣份。難道父親忍心小樓剛一嫁過去,就像大妹妹一樣遭遇不幸?”
謝康河頓時面色凝重起來:“果真如此?”
江小樓只是笑容平緩道:“沒錯。”
謝康河看出這兩人話中有話,他雖然惋惜,卻也只能順從江小樓的心意道:“罷,隨你吧,反正小樓這樣好,總不愁找不到婆家,你放心吧,我會再慢慢替你尋覓。”
江小樓見他還是這樣不肯死心,非要替自己張羅婚事,心裡感激之餘卻也無奈:“那就多謝伯父了。”
從書房裡出來,謝連城沉默半晌,才道:“江家大宅的修繕已經開始了,有空的時候回去看看,工匠不知道原先是什麼模樣,有你的提醒,他們才知道該如何恢復。”
江小樓微笑着點頭,當初江家敗落,秦家人把江家的宅院以極爲低廉的價格買下,卻一直荒廢着,既無人打掃,也沒人管理,只留着兩個老僕看守園子。整個宅子也顯得很是破敗,所以一切都要重新來過。
靠得這麼近,謝連城幾乎能嗅到她發間的清香,心頭劇烈的一顫,幾乎想要伸出手去,然而他只是稍微退後一步,聲音低醇下去:“如果需要我幫忙,隨時說一聲就是。”
世上俊美男子多輕浮,他生得這般俊美,美人於他是手到擒來的。尤其他一旦溫柔起來,再鐵石心腸的女子都能被他那深潭般的眸子打動。可這位謝大公子明明有着這樣出衆的容貌,卻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江小樓心頭起了戲弄他的心思:“這次大公子已經幫了大忙,若非是你,我說不定對這門婚事還真有三分心動。”
謝連城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看着江小樓,似有些不敢置信。微微一猶豫,還是直言不諱地問道:“爲什麼?”
江小樓眯起眼睛似一隻狐狸:“左公子出身名門,爲人也不錯,看起來沒有什麼大問題,若是他真心前來求娶,說不準我會慎重考慮,畢竟五品的大學士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不是嗎?”
謝連城愕然瞧着她白皙的臉頰,那雙明媚的眼睛似神秘星空,不經意間閃爍着動人心魄的神采:“你若是要答應早已答應了,何必等到現在。縱使我今天不來向你說那些話,你也一樣不會嫁給左公子的。”
江小樓笑了,謝連城太瞭解她,以至於她沒有辦法輕易把他糊弄過去。真是奇怪,酈雪凝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惜對方卻並不能完全瞭解她,然而謝連城,他們明明沒有說過幾句話,他卻總是用這樣一雙深潭般的眼睛默默注視着她,她不開口,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
就像是——世上另外一個自己。
她的笑意更加恬柔:“不論如何,這次我又欠了大公子一個人情,前前後後加起來,已經好多回了,我還不知道要如何回報。”
謝連城只是微笑:“不必言謝。”說完他向着江小樓點了點頭,轉身翩然離去了。
江小樓看着謝連城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麼,慢慢地笑了起來。
謝伯父的這位大公子,真是和伯父一點都不像啊……
雪凝手中捧着繡繃,正低頭爲牡丹花繡上最後一針,喉頭涌起一陣咳嗽,她卻突然聽見腳步聲,連忙掩住口強行壓下,擡眼看見是江小樓,輕輕一笑:“事情都辦完了嗎?”
江小都嘆了口氣:“該說的我已經向謝伯父說個清楚,只是安王妃那邊怕是沒有那麼容易解決。”
酈雪凝輕輕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安王妃還會想方設法逼你嫁給延平郡王?”
看來小蝶已經把一切告訴酈雪凝了,江小樓捧起茶盞,若有所思:“延平郡王的確是個傻子,可是安王府的門庭卻非同一般的高,在安王妃看來,我拒絕便是不識擡舉,只怕消息一旦傳到她的耳中,就會引起軒然大波。”
聽見江小樓這樣說,酈雪凝放下繡繃站起身來,提議道:“既然如此,咱們要不要出去避一避風頭,安王府畢竟和秦家不一樣,秦家不能明目張膽對你如何,可是安王府卻不一樣了。”
江小樓笑了笑:“秦府根基尚淺,所以秦家人不能公然拿我怎樣,但安王爺卻是陛下極爲倚賴的權貴,身份尊貴,安王妃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皇家,不可以輕易拒絕,雪凝要說的是不是這話?”
酈雪凝點了點頭:“不錯,與其直面對敵,不如避其鋒芒。你還有許多事情,難道要在這種毫無意義的鬥爭裡失去性命嗎?”
江小樓微笑,捧着茶杯輕呷一口:“如果怕,我就不會站在這裡。雪凝,好好想一想,安王妃原本與我無怨無仇,並不相識,可她無緣無故卻突然看上了我,非要我嫁給他那個癡傻的兒子,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巧合嗎?”
酈雪凝瞬間便明白過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莫非——這件事情和秦家有關。”
江小樓頷首微笑:“自然,不光是秦家,聽說安王妃最近經常往太子府跑,安王妃和太子妃……這兩個人素無往來,又因爲秦家一事彼此有了隔閡,最近爲什麼如此親密,這是一件很值得格外留意的事。”
酈雪凝心頭咯噔一下:“是太子妃教唆安王妃,讓延平郡王迎娶你?”
江小樓照直說了:“太子妃是聰明人,不會做得太直接。”
酈雪凝眸色幽深,滿腔的怒氣涌上來:“太子妃只要在安王妃的面前誇讚你一通,使安王妃心中起了好奇,再引你去見安王妃,一來二去自然不知不覺動了她的心思!她和你並無仇怨,爲了那些舊事竟然要毀一個姑娘的一生,當真歹毒。”
江小樓笑了:“太子妃能夠安然坐穩這個位置,當然不是簡單的人。”她放下茶盞,見酈雪凝氣得身體隱隱發抖,連忙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涼,有些後悔不該什麼都告訴她,讓她爲自己擔心,便換了一副笑臉道:“不提她了,我帶你去看看江家的老宅,好不好?”
酈雪凝聞言,知道她的心意,便立刻強笑道:“好,我這就收拾一下。”她剛剛說完,卻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儘管她想強行把這咳嗽壓下去,破敗的身體卻是不盡人意。江小樓連忙道:“你在家裡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來,我扶你躺下。”
看酈雪凝服藥後睡着了,江小樓才起身,吩咐婢女道:“好好照顧酈小姐。”
江小樓吩咐人準備馬車,馬車一路前行,走過南城門,最終在一座高大的門樓前停下。這座宅子原本位於較爲繁華的地帶,可是與周圍的氣氛卻是格格不入,在一片華麗的宅子中間顯得格外破敗,兩邊高牆在風侵雨蝕之下,磚頭已經風化脫落,牆面凹凸不平,門上結滿鐵鏽。然而,門邊卻站着一個人,他一襲青衣,素袖如雲,飛揚的眉下,有一雙清亮寧靜的眼睛,下巴有一道美人弧,愈發顯得俊美清雅。他正出神地望着江家的門樓,卻聽見有人道:“謝公子,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謝連城一怔,轉頭看到江小樓,似是驚訝,過後有些語塞。
懷安多嘴道:“我家少爺不放心這裡的工匠,怕他們破壞宅子的原貌——”
“懷安!”謝連城冷冷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懷安吐了吐舌頭,縮到一邊去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並未多加追問。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宅子上,門樓、磚雕,一切倒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門上面空空蕩蕩,不見了江府的匾額。是啊,江家的牌匾早已被人摘下來,不知丟到何處去了。
謝連城看着江小樓,眼底流動的情緒很複雜。
江小樓卻主動走到旁邊正在賣糕點的攤子前,吩咐小蝶向老婦人買了兩塊糕點,又向老人搭話道:“請問大嬸,這邊是原來的江府嗎?”
老婦人收了銀子,滿面是笑地望着她道:“不錯,正是原來的江家,可是現在換了主人啦。”
外面人人皆知,如今的江家已經是秦府的產業,江小樓眉眼平靜,彷彿壓根不在意:“聽說這宅子原先住着的人家十分有錢,可是後來敗落了。”
“可不是,原本腰纏萬貫的有錢老爺啊,一夕之間就家破人亡了,裡面的人也都不知去了哪裡,倒是原先好些下人卻發達了!”
“哦,”江小樓笑道,“這是老天保佑他們吧。”
“唉,小姐可別說是我說出去的啊,我是瞧着您面善!就說江家原先的大管家,原本看上去可忠心了,他家老爺死了之後,他立刻發跡了,在前頭開了好幾家鋪子,日子過得很滋潤,還娶了三房姨太太!還有個原本做書童的小夥子,叫小李子,原本是跟着這家的大少爺到處跑的,大少爺一死就闊氣起來了,後來娶了江家大少爺的一個姨娘,據說這姨娘長得漂亮得不得了,人家現在日子過得可真是八面玲瓏,神氣活現!倒黴的是江家的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四處逃難。最可憐的是江家的大少奶奶,江家敗落了,大少爺也莫名其妙被人打死,這位大少奶奶悲傷欲絕,偏偏遇上不知哪個不長眼的,非要把這大奶奶擡回去做妾,哪曉得這個大少奶奶是個烈性人,硬是不從,投井死了,真作孽呀!”
江小樓只是靜靜地聽着,像是在聽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老人說起的三個人她當然都認識,第一個是江府的管家,父親身邊的老人,在江家敗落的時候,盜走了江家不少的財產,就此失蹤了,原來又開金店,又開當鋪,過起了好日子。小李子她也知道,平日裡表現得忠心耿耿,總是跟在大哥的身邊,大哥一死,江家人想方設法湊錢打點,他卻把那筆錢騙走,還娶了大哥身邊的一個小妾。至於老人所說的最後一個人,江小樓更是再清楚不過,那人便是她的大嫂林雨蘭,這位林小姐是一個秀才的女兒,知書達禮,性子溫順,可是大哥跟她過得不好,對她冷冷淡淡。
江小樓很清楚,大哥心中有別人,只可惜那姑娘身體不好,還未等到過門就已經死了,大哥心中始終耿耿於懷,不肯忘記,連帶着對大嫂也是冷冷淡淡的。父親去世的時候要求大哥娶妻生子,他不得已纔會迎娶這位大嫂,可大哥太年輕了,一點也不懂得大嫂的好處,只把她當作木頭人一般,反而找了個與心上人面貌相似的小妾,寵愛到了天上去。過去,江小樓雖然同情大嫂,卻也覺得她的性情過於軟弱,哪怕被大哥冷遇至此也不敢爲自己申辯。
在所有人的印象裡,林雨蘭的確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平日裡說話不敢大聲,碰一下就會掉眼淚,江小樓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女子,竟然在大哥死後,寧死不肯再嫁,因此而自盡身亡了……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不出心中到底是痛苦也還是惋惜,她與老婦人告別,向大門走去。
門開着,門檻沒有卸掉,有兩個工匠正在裡面拖尺丈量,見到江小樓來了,連忙停住手,恭恭敬敬地施禮。謝連城揮手讓他們繼續做,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跨進了門。
園子裡的路好長時間都沒人走了,落滿了樹葉、鳥糞,石板的縫隙間冒出一篷篷的荒草,高及膝蓋。滿地都生出青苔,看不見半點原先的影子,只見到枯黃的草幹在光影間搖晃。走在園子裡,一不小心便有樹枝打到頭臉,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層枯葉,腳踩在上面簌簌作響。
“你看,這裡的庭院原本很深廣,父親在院子裡建造了一個人工湖泊,設了一座九曲橋,蜿蜒的從岸邊直通到大廳。每天晚上,婢女們會高高掛起燈籠,湖面流光溢彩,把整個屋子映照得如同瓊樓玉宇……”江小樓只是微笑着向謝連城說道。
可是,眼前的院子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假山坍塌了許多,破碎下來的石頭散散落落,被人隨意地堆放在一起,顯得極爲凌亂。原本有序的紫藤長瘋了,像是雜亂的水草,把整個月門都給遮擋了起來。至於江小樓所說的九曲橋,如今紅欄油漆脫淨,木頭變黑、發爛,人走在上面搖搖晃晃。一陣風吹過,枯黃的葉子飄飛打轉,滑向湖面,那記憶裡的碧水,早已經不見了滿園荷花,只剩下孤零零的枯葉杆,訴說着往昔的輝煌耀目。
江小樓從九曲橋上走過,突然一隻不知名的水鳥從快要乾涸的湖上飛撲出來,撲楞着翅膀鑽向天空。
江小樓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差點向後栽倒,謝連城一下子攥緊了江小樓的手,他的手握得很近,眼神充滿關切。
江小樓卻是微微一笑,拂開他的手,婉謝:“沒事,這麼長時間沒有人居住,自然會這樣。”
江小樓分明在安慰謝連城,可他卻覺得此刻的小樓與往日並不一樣,若說從前謝連城還覺得江小樓的復仇之心太盛,可現在他已經隱約明白,任何一個人原本擁有一切,卻在頃刻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尤其是親人盡喪,家園敗落,這是何等的傷痛。
他不是小樓,更無從體會這種感受,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
這個大院小院相疊,荒草叢生的地方,謝連城可以瞧出當年是一個何等富貴的家庭,何等美麗的風景。現在,他已經完完全全體會了江小樓的心情,當她看到整個園子荒草叢生,斷井頹垣,心底比誰都要痛苦。
江小樓一直往前走,眼前便到了她曾經居住過的秋水軒,門上掛着鎖,鎖早已壞了,鏽跡斑斑,幽長花窗缺了白鶴的翅膀,結滿蛛網,透過花窗可以看見裡面,特別是迎面而立的兩棵梧桐樹。
江小樓笑着指向那兩棵樹道:“從前那兩樹之間,曾經扎過一架鞦韆,我喜歡在鞦韆上蕩過來蕩過去,很開心,只不過……那時候大哥不愛與我一起玩,他總是說女孩子很麻煩,拼命想要把我甩開。可是我被其他人欺負了,他卻第一個跑出來跟人家打架。”
接着,她又指着另外一邊的琴房,告訴謝連城道:“你瞧,小時候我經常待在這裡看書、彈琴,那時候我總是覺得父親太過嚴厲,琴彈不好不準吃飯,書背不出還用戒尺罰我,我一直不明白父親爲什麼這樣嚴格要求,因爲人家的女孩子不是這樣的……後來才知道,因爲我娘在遼州是個遠近馳名的才女,所以父親希望我能夠和她一樣,成爲一個德才兼備的女子。”
江小樓話說着說着,卻突然停了,她盯着一處虛空,彷彿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一縷悠揚的琴聲悠然飄出,一時心頭涌起狂喜,卻在瞬息之間明白過來,那不過是幻影。
江小樓走進父親曾經居住過的正院,原本院子裡種滿了奇花異草,可是現在除了荒草之外,空無一物,耳邊響起的是各種昆蟲的鳴叫聲。江小樓一間間地望過去,腳步越來越慢。走到花廳的時候,她在門口站了站,想到父親居家之時最喜歡在這裡喝茶,每有要客臨門,都會在這裡接待,江小樓特別難忘的是庭前那一株牡丹,是父親親手種下的。父親曾經說過,我的女兒就像牡丹花一樣,傾國傾城,國色天香,要經受最好的照顧,細心呵護,妥貼安放,一輩子安安穩穩。
父親,你的牡丹,已經枯萎了。
天色不知不覺晚了,懷安有些着急,幾次想要提醒。謝連城卻向他搖了搖頭,在滿院荒草中,他只是默默跟在江小樓的身後,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遠遠望着她。
在暮色無邊的簫瑟中,江小樓最終慢慢走到湖邊的石頭坐下,只是靜靜坐着,像是在守望着什麼。
她身上素淨的衣裳染了悽豔的霞光,細細的髮絲隨風輕蕩,她在清寒的夕陽下獨坐,整個人透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要與這荒園一起消失。
這時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江小樓一怔,頭頂上卻有一把竹傘撐起。
他的眼瞳是墨色的,比潭水更深斂,又純淨似泉,眸光深處,像是有深深的情緒。
“小樓,回去吧。”
江小樓起身,淡淡一笑:“是啊,該走了。”
安王府
閔夫人把事情告訴了安王妃,並且直言不諱說起江小樓的拒絕。
安王妃原本微笑的臉沉了下來,脣畔漸漸掛上了冷笑,淡淡地道:“看樣子她是知道了真相。”
閔夫人皺緊了眉頭:“這……怕是不會吧,我一直很是小心。”
安王妃笑容嘲諷:“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總會有人把消息傳到她的耳中,她明晃晃的拒絕,就是不想嫁給延平郡王,也是,誰會想要嫁給一個傻子!”
聽她這樣說,閔夫人不由緊緊閉上了嘴巴,心裡有些惶恐,忐忑地道:“話也不是這樣說,她是何等身份,王妃能瞧得上是給了天大的顏面!延平郡王雖然心智不足,卻是個很實在的孩子,又有哪裡配不起她,她也太不識擡舉!依我看,娘娘不妨直言不諱的告訴她,就是看中了她,要她做兒媳婦,我就不信她還敢不答應。”
安王妃笑道:“你當安王府是什麼地方,明目張膽的搶人只會有損安王府的威名。”
閔夫人心裡不禁想到,你用騙婚這法子不也一樣嘛,傳出去照樣丟了面子。可她卻不敢跟安王妃這樣說,這些權貴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她可以做你卻說不得。她連忙道:“都是我這張嘴笨,說不準是哪裡露了馬腳,才讓對方察覺了!王妃若是不願意,我再厚着老臉去說項。”
安王妃神色冰冷,回想這些年來爲了延平郡王的婚事,她幾乎沒有一天順心的時候。身爲郡王,他總是需要一個王妃的,再這樣鬧下去可還得了。她想拿江小樓開刀,可這事情畢竟不光彩。她看了一眼閔夫人道:“你也覺得這樁婚事可行嗎?”
閔夫人賠笑:“那還用得着說,這京城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安王府的尊貴,江小樓能夠嫁進來可是她的福分!”
“這就是了。”安王妃忿忿地咬着牙根:“我只是爲她好,讓她嫁給我的兒子,她非但不領情,還直言不諱的拒絕,我入安王府這麼多年,可從沒遇到過這種晦氣的事!”
此刻,安王妃那張高貴美麗的臉變得僵冷,眼神之中似乎隱含着某種惱恨。
“江小樓不過是一時腦子裡轉不過彎,將心比心,這個年紀的姑娘哪裡知道輕重,她身邊又沒個父母,自然沒人指點,所以——”閔夫人頓住。
“說呀,所以怎麼着?”
“王妃,江小樓有錯,錯在她不識擡舉,但這事情也不是沒有什麼迴轉的餘地,我會再上門去把事情直接和她挑明瞭,厲害關係說個清清楚楚,想來她也不是個蠢人,仔細一想也就回過味了,到時候王妃再加一把火,一定能夠說成此事。”
安王妃沉吟片刻,才慢慢道:“我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她若繼續執迷不悟,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聽到她說這樣的話,閔夫人額頭涌出汗珠,故作若無其事地笑道:“是,王妃說的極是。”
從安王府出來,閔夫人立刻吩咐轎子道:“馬上去謝府,快,一定要快。”
謝府門前,江小樓下了馬車,謝連城微笑:“我還有事要趕回鋪子,你先回去吧。”
江小樓點頭,轉身舉步走進去。謝連城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這才吩咐馬車離去。
酈雪凝醒來後發現江小樓一直未歸,心頭很是擔心,特意在涼亭裡等着,見她回來立刻迎上來。江小樓正想要安慰她兩句,卻突然聽見一人在背後道:“哎呀,江小姐,你可回來了!”
趕來的閔夫人一眼瞧見的不是江小樓,而是酈雪凝,頓時駭了一跳。盯着酈雪凝上上下下的看,神色似乎有幾分驚訝和不安。
江小樓瞧見了她的眼神,轉頭向酈雪凝望去,卻見酈雪凝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不由開口道:“閔夫人,您怎麼了?”
閔夫人驚了一下,這才微笑起來:“沒事,沒事。”
江小樓看着閔夫人,道:“這麼晚了,夫人突然到訪可有什麼急事?”
閔夫人臉色訕訕地:“是有些事,只是——”她說到這裡,卻頓住了。
江小樓環顧四周,自然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點頭道:“夫人請坐下再說。”
閔夫人一邊進了涼亭,一邊不時回過頭來看酈雪凝一眼,那眼神似是充滿着困惑。
江小樓看在眼裡,心頭掠過一絲怪異感,不由道:“閔夫人對我這位朋友感興趣?”
閔夫人一震,笑道:“不……只是你這位朋友生得很好,倒是……長得像一個人。”
江小樓奇怪:“哦,不知像誰?”
閔夫人面色有些恍惚:“興許是天太黑,我看錯了。”
因爲此時,酈雪凝已經從花園的小徑轉向了畫樓的方向,走得遠了。閔夫人搖了搖頭,似乎要把奇怪的思緒從腦海中甩出去。
江小樓不再追究,只是吩咐小蝶上茶,閔夫人捧着熱茶盞,卻是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沒有說話。
江小樓也不着急,只是坐在那裡,安靜等待着。
閔夫人坐了一會兒終究坐不下去了,於是她和顏悅色地開了口:“你這孩子生得這樣漂亮,人又懂事,怎麼有些事卻想不通呢?有些人是可以拒絕,有些人卻不能,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親自上門?”
江小樓從容地笑道:“看來夫人是預備直言不諱了。”
閔夫人下定了決心道:“不錯,其實上門提親的不是左公子,而是安王府的延平郡王。”
江小樓神色平靜,冷冷道:“可我聽說延平郡王是個傻子。”
閔夫人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便是瞭然,她嘆了口氣道:“我也猜到了,你其實什麼都知道,既然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說什麼我都曉得,是啊,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誰願意嫁給傻子,可是你若是同意了,就會成爲延平郡王妃!好好想一想,延平郡王雖然不賢,但安王府是何等權勢,你若是嫁過去,要什麼有什麼,命運也會隨之改變。從此別人看到你,不再是區區的商賈之女,而是皇室宗親、郡王正妻!良機莫失,失不再來!若是尋常,王妃是絕不會看中你這樣的姑娘。”
江小樓笑了:“是啊,延平郡王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阻,王妃是迫於無奈纔會選中了我,可是,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四個字出了口,閔夫人面色一變:“你這傻丫頭,婚姻大事,自然是由父母作主!你父母不在,便該聽謝老爺的,若是你不同意,我就去向謝老爺說,一定說得他同意爲止。”
說完,她站起身,似立刻就要行動,江小樓卻淡淡道:“伯父也不會同意的。”
閔夫人猛然轉過身,盯着江小樓道:“你如此做派,就不怕連累了謝家?”
江小樓神色格外靜謐:“這麼說,安王妃是預備用權勢來壓人?”
閔夫人見江小樓不吃硬的也不好誆騙,便軟下語氣道:“今天安王妃已經動了怒,若非我勸着,只怕她現在就已經到了謝府。如果她直接向謝老爺提出要迎娶你做兒媳婦,又該如何?你好好想一想,謝老爺不過是一介商賈,他可以拒絕王妃的提議嗎?安王在陛下跟前極有分量,你們區區謝家又何以與之抗衡,爲你自己,爲了謝家,你應當作出正確的決斷。”
江小樓聞言,不由冷笑一聲:“在閔夫人看來,拒絕安王府就是天大的死罪,斷不可饒恕,是嗎?”
閔夫人盯着她,神色極爲鄭重道:“是非利弊你必須掂量清楚,我可以救你一次,卻不能在王妃面前救你第二次。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是知道的,王妃的脾氣一向不是很好,別看她現在對你和顏悅色,一旦翻臉,你江小樓又算得了什麼?”
江小樓面容冷寂、無動於衷,像是壓根沒有聽到閔夫人在說什麼。
閔夫人見她如此冥頑不靈,不由長嘆一聲:“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給你三日之期考慮,你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她要的是滿意的答覆,說明她已經篤定江小樓必須嫁給延平郡王。
還沒等到閔夫人下臺階,江小樓已經毫不猶豫地道:“別說三日,就算三年,這件事情也絕無可能!閔夫人,請您轉告王妃,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安王妃若是聽到這樣的話,不定要氣成什麼德性,閔夫人轉頭看了江小樓一眼,雨絲朦朧之間,那年輕的姑娘定定地望着自己,美麗的眼眸透露出一股堅定與決絕。
閔夫人冷笑一聲:“你的話我會一字不差的轉告給安王妃,好自爲之!”
婢女撐起了竹傘,閔夫人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朦朧雨絲之間。
被餓狼盯上就很難脫身,縱然脫了身也要扒下一層皮,太子妃此舉還真是毒辣,手上非但不沾半點血還把江小樓的一生都給斷送了。
小蝶十分擔心:“小姐,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笑道:“安王妃竭力想要我做她的兒媳,一切的根源在於安王府的權勢,若這權勢的根基受到了動搖,你說安王府還會不會如此肆無忌憚?”
三天之後,安王府的大批聘禮送到了謝家,謝康河瞧見這些聘禮,不由滿面震驚。
“這是什麼意思?”
閔夫人神色鄭重:“安王妃送給江小姐的聘禮,難道謝老爺不明白?”
謝康河臉色一沉:“你原本要提的難道不是左華?”
閔夫人冷冷一笑,吩咐人放下聘禮,隨後便道:“不錯,這聘禮是延平郡王下的。聘禮已經送到,該說的話也已經說明白了。”
謝康河剛要爭辯,閔夫人神色冰冷,態度強硬地道:“半月後便是良辰吉日,請江小姐準時上轎,可別不識擡舉!”
這哪裡是提親,分明是搶婚!
閔夫人說完,冷冷看了簾後的江小樓一眼,率衆離去。
縱然你如花兒一樣柔嫩,雲彩一樣明豔,星星一樣耀目,可惜——嬌弱的花一折就斷,美麗的雲彩風一吹就散,太陽升起的時候星星何在?當主人需要,你必須低下那高貴的頭顱,俯首稱臣!
謝康河再鎮定也不由慌了,無措地看着小樓……
江小樓卻只是定定望着她的背影,脣畔慢慢浮現出一絲冰涼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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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太陽升起,江小樓嫁給傻子,還會遠嗎……樓下是誰威脅要擰下我的頭,嚶嚶,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