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像一團火,把人心的美好和憧憬燒得連渣都不剩;但世情又太冷,冷到人的骨子裡。
來望海之前,大山裡的桃子從來沒想過自己有天竟會流落風塵,可現實不是作畫,你拿着畫筆,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離開學校那間畫室,生活的畫筆根本不在桃子自己的手上,而命運的顏料毫無章法地潑了她滿身,洗也洗不掉。
也罷,就這樣吧,人活着可能總是身不由己的,爲了學費,爲了父親的病,桃子舍了尊嚴。
可她本以爲,以後她將要面對的男人都是同事給她描述的那副德行,但當她此刻見到陸恆的時候,桃子徹底凌亂了。
這是她的第一個客人,若他只是那種來尋歡作樂的男人,倒也沒什麼了,桃子早晚要適應的,她也希望自己能儘快適應。
可是,他偏偏不是那樣。
一個肯爲她這種女人真心發一聲嘆的男人,想來應當是一個好人吧。
但這就更讓桃子不知所措了,培訓教給她的那些取悅男人的本事,彷彿一下子忘掉了,即便沒忘,此刻也似乎不適宜用在陸恆的身上。
可她總得做點什麼。
陸恆願意留下來,且似乎不提什麼要求,桃子心裡感動着,也恍惚着,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嗎?
這個男人的善良讓桃子無地自容,她一瞬間甚至萌生了不再做這個的想法,但當她又想起學費、生活費和家裡躺在病牀上的父親,桃子立刻把那點小心思消滅掉了。
“陸先生,您還喝酒嗎?”
陸恆搖搖頭,接着說道:
“你還是叫我陸恆吧。”
“那……好吧。”
桃子沒有強求,她已經知道陸恆不是來找樂子的,也沒了從他身上榨錢的心思,今晚好像是一場意外,其實自己叫他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桃子感覺得到陸恆把自己當人看。
“那你想唱歌嗎?還是玩點什麼?”
還有不少時間,桃子心想總不能幹坐着,她這會兒是真得願意陪陸恆呆一會,就像和自己學校裡的朋友那樣,而且他看着也和自己是同齡人,以往桃子也經常會和同學們出去唱歌的。
本來,桃子就是一個愛交朋友的人,她完全繼承了苗人的熱情好客。
陸恆此時並沒有玩的心思,他本來想要回家的,看桃子實在可憐,便答應她留一會,不過對這個今天第一次出來陪客的漂亮女孩,陸恆心裡卻產生了一絲好奇。
“玩就算了,我們還是聊聊天吧。可以嗎?”
“聊天?可以,當然可以啊,你想聊什麼?”
“聊聊你吧,你怎麼會想到要來做這個?”
桃子沉默了片刻,忽然笑着說道:
“爲了錢。”
那是一種自嘲的笑,陸恆看得出來,他意識自己剛纔的問題很愚蠢,她出來做這個,當然是爲了錢,否則還能爲了什麼呢?
至於缺錢的理由,這重要嗎?
這世上不缺錢的人永遠是少數。
“剛纔聽人說,你是美院的學生。”
桃子其實很討厭跟這裡的人談論自己的生活包括學校,但面對陸恆,桃子似乎願意多說一些。
“是啊,我在美院學油畫,今年大三。”
“油畫?”
陸恆心道難怪了,油畫可是很燒錢的專業,但這也似乎不足以成爲她淪落風塵的理由吧?
還有,她今年大三,應當和自己同歲吧。
“桃子,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陸恆眼睛亮了亮,他的確欣賞有才華的女孩,而且油畫易學難精,需要大量的練習,不是一門簡單的藝術。
“啊,好啊。”
這裡的人有很多都知道她在美院上學,但只有陸恆聽說後主動提出要看她的畫,而且幾乎是第一時間,桃子此刻的心理很微妙,有些開心,更有一種類似於找到“知音”的感受。
那些男人聽到桃子在美院學油畫的時候,眼睛裡也會放光,但與此刻陸恆眼中的光芒是截然不同的,他們眼神中的光芒是赤裸裸的慾望,讓人噁心,桃子藝校學生的身份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某種激發慾望的刺激。
他們只關心桃子是不是真的藝校學生,但沒人會關心桃子的畫怎麼樣,桃子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心血給他們看。
但是,桃子願意給陸恆看,她立刻掏出手機,打開一個照片集,上面全是她這幾年在學校積攢下來的畫作。
雖然從手機上看油畫很難看出什麼,油畫真正的妙趣在於實際畫作上面的那種真實的色彩痕跡,還能看到色彩的厚度,而照片只能看個大概樣子,但是此間也沒有其他辦法了。
桃子一邊把手機遞給陸恆,一邊說道:
“手機上看不太好,有機會你來我們學校,我把畫拿出來給你看。”
“哈哈,好啊。”
陸恆隨口答應着,其實並不當真。
他翻看着手機上的照片,上面一張張精美獨特的油畫,有寫實的,有印象的,有風景,有人像,風景多一些,人像少一些,很好看,至少陸恆是真心這麼覺得。
畫家的畫,就像作家的文字,永遠來自於心聲,從一幅用心作成的畫便能看出畫家的內心。
桃子的畫除了好看,還有一種讓人看了覺得很美好的感受,充滿着對生活的嚮往,而不像一些畫家那樣陰暗的風格。
“桃子,你好厲害!”
“你喜歡我的畫?”
“當然,很好看啊,我最喜歡其中那幅有座山村的畫,有種很悠遠的感覺。”
桃子笑了笑,是真心的笑容。
“那是我的家鄉。”
“家鄉?桃子你是哪裡人?”
也不知爲什麼,此時桃子放下了心中的防備,竟對一個夜店包廂裡剛認識的男人敞開心扉地說道:
“我老家在滇南省,白茫山裡的一個苗族村子,叫茶山村,我也是苗人;還有,我不叫桃子,我的漢名是龍玉嬋。陸恆,你還是叫我玉嬋吧。”
桃子只是龍玉嬋在這裡的“花名”,與她本名的三個字絲毫不搭邊,顯然她內心並不希望這裡跟她本來的生活扯上關係。
而此時龍玉嬋亦不希望陸恆再稱呼她爲桃子,每當提起這個名字,龍玉嬋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這裡的身份。
既然陸恆不把她當“小姐”看,龍玉嬋當然也不願意把這個心地善良的帥哥當成是“客人”,她願意把他當做是自己的朋友。
儘管也許過了今晚兩人還是要分道揚鑣,桃子還是要繼續留在這裡,而她的下一個客人應該不會好運到是陸恆這樣的人了,而陸恆也未必真得願意和一個“小姐”做朋友吧?
不管明天,至少此時此刻,龍玉嬋希望自己是陸恆的朋友。
陸恆很意外,他沒想到龍玉嬋會告訴自己她的真名。
會是真名嗎?
應該是的,否則何必多此一舉。
“你呢陸恆,是做什麼的?”
龍玉嬋看陸恆的年紀這麼小,又這麼有錢,直接的感覺是他應該是富二代,但在龍玉嬋固有的印象中,富二代似乎不應該是陸恆這個樣子。
倒不是說富二代一定就是紈絝的,其實很多富人家庭都對子女的教育很嚴格,儘管新聞上經常出現某某富二代不學無術或敗家的消息,但新聞之所以是新聞,就是因爲獨特性。
富二代裡也有好人,比如蘇煬那樣的;農二代裡當然也有壞人,不過不是陸恆。
“我自己開了家貿易公司,不過公司還在籌備階段,叫萬方國際,辦公地點在中心大廈。”
陸恆一改往常在他人面前說話藏三分的習慣,也不知是酒勁未消,還是看龍玉嬋投緣。
“你自己開的?創業嗎?”
“哈哈,算是吧。”
“陸恆你好厲害,你今年多大啊?這麼年輕就有了自己的公司。”
龍玉嬋在望海讀書三年,怎麼會不知道中心大廈是什麼地方,陸恆能在那裡開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是真的很厲害。
“二十一。”
“二十一?和我同歲誒,你是輟學創業的嗎?”
“沒有,我沒讀大學。”
“哦哦。”
龍玉嬋又問道:
“對了陸恆,你是哪人啊?”
“東北人,我老家是寶吉省安農縣的,哈哈。”
安農縣?
龍玉嬋當然是不知道這個地方的,但縣這個字她聽得分明,一個從東北縣城來到望海的年輕人,高中畢業,沒上過大學,二十一歲就在中心大廈開了一家公司?
這經歷聽起來有點傳奇的。
不由自主,龍玉嬋心裡對陸恆產生了一絲崇拜的感覺,並不是崇拜他有多少身家,而是崇拜他的優秀。
他才二十一歲啊,就在望海成立了自己的公司,難道這還不算優秀嗎?
苗族女子是單純善良的,她們天生有個性,溫柔多情,能歌善舞,活潑開朗,熱情且不做作,尤其是龍玉嬋這樣大山裡出來還沒怎麼被漢化的純正苗女。
而她們對於強者的崇拜、仰慕和喜愛是不加掩飾的,然而想到自己的身份,龍玉嬋不得不把喜愛割捨掉了,卻將心中的崇拜和仰慕放大着。
陸恆很少會在外人面前談及自己的家鄉,就連高志遠也是過了很久之後才知道,但很奇怪,陸恆與龍玉嬋認識不到幾分鐘,竟在她面前說出了自己的家鄉安農縣。
或許,是因爲龍玉嬋也把自己的家鄉告訴給他了吧。
“陸恆,你剛纔還說我厲害,你纔是真得厲害啊!”
“別這麼說,不過那些畫真心不錯,你很有才華。”
“才華?也許吧……”
陸恆不是第一個說她有才華的人,但龍玉嬋心想,要是自己能有陸恆那樣的才華就好了,那她便不用在這裡做小姐。
龍玉嬋臉上的落寞,陸恆看得分明,他想到這個單純的苗族女孩做這行應當是有苦衷的,但她真得不適合這裡,陸恆憐香惜玉的毛病又開始發作了,他忽然想幫幫她,可怎麼幫呢?
不管怎麼幫,錢是根本性的問題,但直接給是下策,而且陸恆與她萍水相逢、非親非故,那種絲毫不求回報的幫助他不想做。
自己不缺錢,可以給她,但她又能給自己什麼呢?
於是,陸恆想到了她的那些畫,國內的油畫市場逐年繁盛,聽說一些不甚出名的青年畫家一年靠畫畫的收入也能近百萬,那些畫究竟值不值這個錢沒人能說得清楚,總之都是人捧出來的。
陸恆覺得龍玉嬋剛纔給他看的那些畫就很不錯,他對油畫不太懂,欣賞能力有限,但買回家幾幅掛着也能增添不少藝術氣息,還能“合情合理”地幫她一把。
真是個不錯的注意,陸恆正要開口。
而這時,龍玉嬋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聲,她拿出來看,不禁大驚失色,陸恆見此,把買畫的問題先放到一邊,問道:
“怎麼了?”
“樂姐說有警察來查,不行,我們得趕快走。”
“啊?”
陸恆沒等反應過來,便被龍玉嬋從沙發上拉了起來,拽着他衝往門口,這種事情,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的。
然而剛到門口,龍玉嬋隱約聽到外面的走廊傳來一陣騷亂的聲音,好像其他的包廂已經被查了,那些喝醉了的大爺們正罵罵咧咧着。
看來,逃跑已經來不及了,一出門就會被發現的,那倒真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龍玉嬋細想了一下,她和陸恆在這裡只是聊了聊天,連酒都沒來得及喝,陸恆也沒給小費什麼的,她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根本算不得“賣淫嫖娼”,只要統一說辭,即便被查了也不怕。
於是,龍玉嬋急忙又把陸恆拉回到了沙發上,飛快地說道:
“陸恆,一會要是警察來了,我們就說是情侶!一定要咬死了。”
“啊?”
陸恆剛要再說什麼,只聽砰的一聲,包廂的門被人粗暴地一腳踹開,但進來的竟是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警官,她掏出自己的證件,神情冷厲地瞪着沙發上的陸恆和龍玉嬋二人,喊道:
“警察,舉起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