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簽字儀式開始了,蜀中省委方面爲禮敬賓客,便提議,讓各位僑胞安坐不動,而讓各地招商團代表,持了合同上前。
瞅見場中動靜兒,薛老三長長出一口氣,伸手從褲子口袋裡,掏出兩張白紙,布展開來,正是那份已經簽了字的“投資意向合同”,拿出來只爲湊湊樣子。
畢竟,這會兒人家都拿着文件,他薛某人雙手空空,也太不像樣子。
卻說,薛老三持了文件,緊跟在一位女士的身後,朝會場中央行去。
今次,小禮堂的與會人員,不過兩百餘名,除了數十獲得投資的地、縣級領導,反倒是省裡的四套班子的大佬,來得最多。
這幫大佬到來,自然不是爲了給簽字儀式捧場,區區商賈,這些大佬還不如何放在眼裡,自然是爲了迎接柳副總理而來。
而會場中心佈置得也極有意思,倒像是西方議院的演說區,兩彎二十多米的圓弧會議桌,將中心區圍成了渾圓,此刻,數十位投資商便分作在這兩弧上。
薛老三老遠就瞅見李、陳二位老闆的身影,這二位恰好坐在緊鄰的位置,在左圓弧的中心。
此時,梅山的宋書記,銀山的程專員,已然拿着文件,到了二人身側,兩人寬厚的臉龐上俱泛着油光,滿面春風地衝李、陳二位寒暄着。
反觀李、陳二位老闆,一位吊着眉毛,一位癟了臉蛋,額頭上的細汗隔着八丈遠,便能瞧得分明,兩雙眼睛更像電子探測儀一般。咕嚕亂轉,東張西望地掃描着。
瞧着二人此番形狀,薛老三心頭暗爽不已!
他素來睚眥必報。到底沒忘記這倆奸商今日中午在德江,出爾反爾的惡行。
瞧了約莫分多鐘。薛老三身前的人羣頓稀,眼見就掩藏不住身形了,他索性露出身來,大搖大擺朝李、陳二位所在的位置行來。
薛老三陡然現身,真個是叫李、陳二位又驚又喜,李老闆一隻手不住擦着額頭,另一隻手在胸前連連划着十字架,而陳老闆乾脆驚得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
“是你!”
“你怎麼來了!”
陳、李二位察覺薛老三的當口。宋書記、程專員亦瞧見了他,驚得齊齊喝出聲來,虧得這會兒場上的動靜兒正大,要不然非惹來注目禮無數。
“宋書記,程專員,又見面了,二位好啊!”
薛老三輕衣緩步,面帶微笑,這模樣不似奔赴戰場,倒相似遊春踏青的公子王孫。閒適寫意至極。
薛老三天生就是應付大場面的!
“薛向,你大膽,這地方是你該來的麼。我看你是瘋了,爲求功成,無所不用其極!”
程專員大怒,不過,好在他到底拎清了輕重,知曉身在何處,出口的聲音雖然憤怒噴火,卻是掐了嗓子的。
“無所不用其極?”薛老三笑了,“程專員是在講笑話麼。百年無償租借,嘿嘿。和您量銀山之物力,結僑胞之歡心比起來。我又如何敢戴這無所不用其極的帽子。”
程專員官位的確夠高,長了薛老三兩級,可到底不是一個圈子的,程專員和他薛某人,好比一條黃河,一條淮河,黃河再浩大,也管不着淮河。
是以,薛老三壓根兒不懼他,更何況,雙方本就是競爭對手的關係,若怕了程專員,薛老三也就不來摻和了。
聞聽這等級別的風涼話,程專員目眥欲裂,瞪着薛老三,若非顧忌場合,他真能抓起陳老闆面前的茶杯,朝薛老三那張俊俏的臉蛋砸去。
本來,爲挽回陳老闆,程專員不惜給出了那等荒唐條件,即便備下了後手,可他面臨的壓力還是極大。
尤其是他在銀山地委的對手,爲消弱他成功招商的影響,總在背後散佈“漢奸論”,弄得銀山官場上,尤其是顧委的老頭子們,這幾天沒少在各種場合,罵他程某人的娘。
是以,這百年租借條約,原本就是程某人心頭的禁忌,薛老三此時化用慈禧的名言,正是拿刀尖兒戳到了程專員的心窩上了。
“老程,夏蟲不可語冰,你我問心無愧就成。”
宋專員輕輕拍拍他肩膀,伸手朝北邊招了招,輕聲喊了句“秘書長”。
未幾,一位西裝革履的紅臉膛中年,便急步行了過來,不是王晉西,又是何人。
“宋書記,什麼事兒,可是合影的事兒,你放心,柳總理平易近人,會挨個兒和僑胞們握手的,那時,我會吩咐攝像組,給你老哥選個好角度的。”
王晉西樂呵呵道,臉上絲毫看不出才經歷喪子之痛,官當到他這種程度,便連感情也政治化了。
“王秘書長,您好啊!”薛老三反倒先插話了。
原來,方纔,王晉西沒看清薛向的臉蛋,只以爲是宋、程二位誰的秘書,畢竟,如此高光時刻,正是露臉的好機會,有得領導青眼的秘書,少不得會被獲准在此時隨行出場。
“你!”
王晉西像是捱了電棍,竟驚得跳了一下,繼而,怒氣噴薄而出,霎那,便將一張臉燒得通紅,“薛向,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混到這裡來,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你還有沒有王法!”
一句話四個“你”字,足見王晉西對薛老三的憤恨。
不過,此刻,王晉西嘴上恨不得生吃了薛老三,心中卻是狂喜,在他看來,薛老三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這種時候,混進如此場合,簡直是自尋死路。
薛老三微笑道,“秘書長這話怎麼說的?這地方我怎麼不能來?”說着,伸手朝主席臺一指,“紅幔布中央,不寫着‘蜀中省招商引資簽字儀式暨海外僑胞聯誼會’麼,我是德江招商團的團長,代表德江來和愛國華僑簽訂投資協議,這有什麼問題!”
“你,你……胡說八道!”
王晉西沒想到薛老三竟是如此一張利口,駁斥得他幾乎沒了言語。
程專員冷笑道,“簽約?嘿嘿,你和誰簽約?”
“對,你不是說來簽約的麼,你指出個簽約對象,說不出來,就是目無黨紀,破壞省委重要會議,就別怪我叫警衛把你攆出去!”
得程專員一句提醒,王晉西陡然抓住了重點,立時黑手高懸霸主鞭。
“三位領導,不好意思,薛助理是我請來的,他此來,自然是和我簽約!”
“程專員,真是對不起,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玉女峰,更適合我們德勝集團旗下旅遊社的顧客偏好!”
危急關頭,陳老闆,李老闆竟然先後開了口。
要說,這二位也真不愧是商人,無時無刻,不在權衡着利弊,找尋着商機。
就拿此刻來說,明明可以由薛老三自己點出這二位來,偏偏這二位選擇了自己站出來。
本來嘛,和梅山,銀山撕破臉,是遲早的事兒,這會兒,薛向陷入圍攻,他們二人挺身而出,便有了做人情的意思。
卻說,陳、李二人一語出口,不啻在宋書記、程專員頭上,投下了“胖子”和“小男孩”,炸得二人險些沒昏死過去。
宋、程正目瞪口呆間,王晉西瞠目結舌道:“陳董,李總,兩位不是在開玩笑吧,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陳老闆道:“其中道理,李老闆已經說了,主要是顧客偏好問題,不敢瞞秘書長,我們先後派員拍攝了三地風光,空投回去做了展映,並設計了問卷投放,結果,德江的玉女、翠屏兩山在顧客羣中的反饋遠遠好於梅山、銀山,我們做生意的,自然第一緊要的是考慮顧客的偏好,因此,我們臨時定下最後結果,決定跟德江合作,才通知薛專員到此。”
話至此處,陳老闆又微微衝宋書記、程專員欠了欠身子,“宋書記、程專員,辜負兩位的美意,實在是萬分歉意。”
接人待物到了陳老闆這個水平,差不多已算到了化境。
編篡婉拒的理由,人家是張口就來,而且嚴絲合縫,叫你挑不出丁點破綻。
與此同時,他陳某人心中亦暗恨梅山許出鉅額空頭支票,險些將他網住,不過怨恨的話,人家就是不出口,反而微微躬身,禮數待人。
“不不不,萬萬不可!”
程專員回過神來,腦袋搖成了撥浪鼓,“陳董,李總,怎能出爾反爾,說變就變,有什麼問題可以談,您二位有什麼要求,完全可以再提,今天的字咱們不籤也成,或者,走個形式,應付場面也好啊……”
“薛向,可是你又搬弄脣舌,花言巧語!”
王晉西和薛老三有殺子之仇,如何願意薛向在此時翻盤,一聲斥罷,兩手分別拉住李、陳二人,動情道:“陳董,李總,大家雖然相交未深,可也算得上一見如故,陳董說的顧客偏好,我也能理解,但我認爲景色優美與否,從照片上是看不來的,巍巍銀山佛,幽幽蘇子居,體現的主要是一種滄桑歷史,和厚重文化,區區幾張照片如何能反映得這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