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三耍了奸猾,的確,這年月的共和國,壓根兒就不存在商業合同,廣告也還遠未成爲商品,如此,他這種贊助換推廣的方式,以國內的法律,還真就不能算是商業行爲。
“油滑!”
季老輕輕頓了下柺杖,微笑道。
季老號稱黨內首席經濟學家,從來就不是保守派,只不過近來改開出現了些亂像,他的基調就是步子穩一穩,動作慢一慢,從不從根本上否定改開。
蜀香王的廣告模式,讓他眼前一亮,此公纔會在此刻對薛向發難。
要不,就憑薛老三區區小字輩,如何夠得上季老針對。
薛老三笑着道,“季老,我可不同意您的提法,在我看來,這是一石三鳥,三方得利的事兒。中央電視臺缺少辦節目的經費,咱們蜀香王缺少名氣,我們給央視經費,央視給我們名氣,央視有了重組的經費,能製作更加精良的節目,觀衆能獲得更好的視覺享受,與此同時,有了央視的推廣,觀衆得以知曉咱們蜀香王這高品質的商品,購買回去,也就享受了高質量的生活,如此數方得利,您說我油滑,我可不敢認。”
薛向一番話說罷,衆位大佬盡皆含笑,在他們的記憶裡,黨內每到制定經濟政策之際,總是季老侃侃而談,駁得別人啞口無言,甚至有一次,滔滔不絕,弄得偉大領袖下不來臺,負氣道,“全國就你季某某會搞經濟?”
如今,薛向一番雄辯,只見季老默然無語,狹長的雙目微闔。長長的壽眉如垂柳一般,靜靜墜着,好似睡着了。只垂在膝蓋上左手手指,不住彈動。輕輕釦着膝蓋,讓人知曉其並未入眠,而是在細細盤算。
“到底是機巧取勝,薛向,你方纔說三方得利,怎麼不算這失利的數方,你這蜀香王火遍全國,註定大行大銷。可全國的調料市場就這麼大,你這把這塊蛋糕咬去偌大一塊,別的廠子是不是就吃得少了,虧了別的工廠,苦了勞苦工人,這筆賬,你怎麼算?”
季老細細品位薛老三話語的當口,左側第五位置的矮胖長者說話了,正是江朝天之父,政務院的重要領導歌陽同志。
薛向撇了江朝天一眼。凝視歌陽同志,道,“歌陽首長。恕我直言,我認爲目前咱們國營企業經營日趨艱難,就是咱們上級領導太過寵溺有直接原因。有道是,富家出嬌兒,寒門生貴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咱們當下的國營企業享受慣了上級部門給予的春風雨露,已經逐漸墮落到了不思進取的地步。”
“在他們看來,只要機器轉。生產出去的東西,總不愁銷路。即便是有效率較高的兄弟企業能力出色,往往也得在業績和產能上照顧那些落後企業。如此一來,便是能者不願能,庸者日益庸,國營企業如何能增強自身的競爭力,在上級部門一碗水端平,利益均沾的指導原則下,咱們如何能培養高競爭力的企業?”
“我曾經在一篇國外的經濟雜誌上,看到這麼一個理論,叫劣幣驅逐良幣理論。說的是在金屬貨幣時代,人們總願意儲存價值含量高的貨幣,而將價值含量低的貨幣使用出去,這個理論很好理解,放在咱們當下就是,老百姓願意把成色較新的紙幣收藏在家,而更願意將那些破爛,污損的貨幣使用出去,而當大多數人都這樣行爲時,市面上存在的貨幣必然是劣幣多,而良幣少,持續時間越久,這種效果便越明顯,以至於發展到最後,市面上再沒有良幣,只有劣幣。”
“如今,咱們的國營企業,可不就是在無意識地適應此種理論?歌陽首長說蜀香王會搶奪調料市場,會讓別的工人所得份額減少,可若是永遠一碗水端平,這些兄弟工廠如何能成長呢,面對國內的兄弟企業,有上級部門保駕護航,可以苟延殘喘,可如今國門打開了,外來企業越來越多,競爭力勢必越來越大,咱們的企業不先適應的內部的競爭,狠抓不足,苦練內功,將來再沒了上級部門的護佑,如何能競爭得過如狼似虎的國外企業,難道我們非要將國內市場拱手讓人?抑或非得再吃了外人的大虧後,才能反省己身?”
薛老三說罷,滿場久久無聲。
他這番話,說得稍稍有些放肆,畢竟歌陽同志是大首長,他薛老三即便是反駁,也該儘量注意禮貌,不該如此生硬。
可此刻,誰也沒有功夫去關注薛向的放肆,皆在體味,咀嚼薛向話裡的巨大信息量,便是江歌陽自己也在思考薛向這番話。
細細掰扯開來,薛老三這番話,有事實,有道理,更難得地是穿插了既高深又簡單的理論,在座諸公俱是胸懷天下的人中俊傑,細細思索當前國企的基本情況,再對照薛向所言,皆深以爲然。
“國光同志,薛向的發言,你怎麼看?”
沉寂許久,老首長開口打破了沉寂。
老首長左手第三位的清癯老者,摩挲下簡單寸發,笑道,“發人深省啊,素聞薛向小諸葛的綽號,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
薛向道,“首長繆讚了,我不過是一得之愚,登不得大雅之堂。”
國光首長擺擺手,“是功是過,是利是弊,我們清楚,謙虛過分,等於驕傲,國企目前的確到了不改不行的境遇了,但是國企衆多,關乎民生,天下,錯綜複雜,重病不敢用猛藥,你薛向以後還有好點子,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
國光首長是政務院一號,他這個表態,力道千鈞,算是對薛老三的絕大讚揚。
“老首長,諸位首長,今兒是年初一,家伯父公務在身,我還得代他回禮,就不打擾諸位首長雅興了,小子先行告退。”
如今的薛老三已經過了逢風頭必出的輕狂年紀,若非難得諸公在座,他又心憂國企,這番話他是決計不會道出口的。
官場上,露聰明,抖機靈,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事兒。
既然不該出的風頭也出了,兼之薛老三本就不願在此地待着,自然便要抽身告辭。
“急什麼,和我們老頭子待待,就這麼不耐煩?”
出人預料,接茬兒的不是老首長,竟是季老。
聽這意思,竟是挽留。
江朝天,時劍飛諸人,險些沒驚掉下巴。
誰不知道季老性情冷淡,甚至可以用古怪形容,可以說是最不好接近的大佬,如今竟出聲挽留起薛老三來。
同樣是青年一輩驕雄,他江朝天,時劍飛同樣是人中俊傑,於今,不過剛剛跨進梅園的主屋,甚至連發言權都沒有。
反觀薛老三,從進門來,就是焦點,一番雄辯先不說高明與否,就是這份鎮定靜兒,江朝天,時劍飛就自愧不如。
畢竟,這不是在縣人民政府和某部會議上講話,這可是面對共和國的最高決策者們,其中壓力,堪比大山。
“哪兒,哪兒,您誤會呢,晚輩小子,實在不敢打擾諸位首長閒敘。”薛老三急道。
季老擺擺手,“我沒功夫聽你皮裡陽秋,還是方纔那檔子事兒,既然廣告的作用這般大,你小子給做個估量,央視春晚的廣告,到底值多少錢?”
季老此話一出,誰抖明白此公方纔原是在體味廣告的價值。
而薛老三卻脖子一縮,不得言語。
季老眸子中精光一閃,轉瞬看透薛老三心思,笑道,“你和央視的那幫糊塗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犯國法,不違功德,我老頭子自然沒權利要你把差價補上,既然是國家財產,讓你鑽了一次空子也就罷了,不能讓人再鑽第二次,所以,央視的這塊廣告價值,你這水晶猴子得估個仔細,得了好處,也得付些報酬嘛,要不然,好處太大,可別把胃給撐破嘍。”
季老此話一出,薛老三,江朝天,時劍飛各樣心思。
後者二人,暗呼薑是老的辣之餘,內裡也各自叫苦。
原來,經此一事,這二人也打上了央視廣告的主意,這可是一隻真正下蛋的金雞,薛向摸得,憑什麼自己摸不得。
可季老此話一出,立時便將這窟窿給堵上了,又如何再鑽空子。
至於薛老三,卻是叫苦不迭,他雖佔了便宜,可到底不是廣告領域的資深人士,如何知道央視廣告的具體價值。
可此刻季老擺明了趕鴨子上架,他這鴨子也只能上架,“如果經營的好,一年五千萬當不是問題?”
譁,薛老三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定力稍差的時劍飛甚至一個沒站穩,歪倒在了門上,弄出不小的響動,惹得時老重重一哼,唬得他背後冷汗直冒。
“五千萬,你敢立軍令狀?”季老闔目陡張。
也無怪衆人激動,這年月,許多縣一年的財政收入也不過一兩百萬,央視區區一個電視臺,就能抵數十個縣,這是何等恐怖,簡直不可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