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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內,劣質菸草燃燒出的煙霧,縈縈繞繞,佈滿了整個空間,薰得薛向也只得慌忙摸出根翡翠叼上,加入煙囪的行列。
這方會議室可以算是薛向平生見過最簡陋的了,四面牆壁倒是用石灰粉刷過,許是日久年深,這牆壁已經縠紋橫生,斑斑駁駁地露出了無數個空洞。地是泥土地,雖未打地平,倒也算光滑平整。室內沒有什麼別的物件兒,一張長條桌,四把長條凳,十一個人就圍坐上面開起了會。
首先,公社主任馬山魁發言,談了下目前的形式,照着文件唸了三月十六日剛剛結束的全國計劃會議的文件綱要。許是說得口乾了,馬山魁端起面前的灰搪瓷缸,正待喝水,話把卻被緊挨他坐着的第一副主任蔡高智給截了過去。
“同志們吶,我們今天迎來的社會主義生活不容易啊,這是成千上萬的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我們要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想當初……..”蔡高智陡然站了起來,揮手揚眉說了一大串階級鬥爭的重要性,聽得薛向睡意綿綿,打起了哈欠。
蔡高智窺見薛向此等情狀,眉頭微微一皺,又想到這小子來時的那般陣勢,到嘴的喝叱便嚥了回去,咱犯不着跟一個二世祖一般見識不是?
蔡高智想喝叱薛向,殊不知,馬山魁現下都想把他給生生咬死。馬山魁心中不住地腹誹:平日裡,老子看着縣裡郭主任的面子,忍你也就忍了。今兒個。沒見有新成員加入班子啊,第一次開會你就這樣落老子面子,有你這樣幹得麼?
在快活鋪。馬山魁早不是蔡高智的對手了,班子裡十一名成員。有一大半是跟他老蔡走的,馬山魁這一把手反而成了絕對少數。若不是蔡高智坐上現在的這個位子還沒到兩年,他早想辦法把這個窩囊馬給擠走了。不過嘛,現下擠走,那是便宜別人,他老蔡的資歷還沒熬夠呢。
這會兒,蔡高智纔不管馬山魁想什麼呢。他覺得今天讓馬山魁先發言,已經算自己照顧他窩囊馬名義上一把手的手面子了。沒想到。這老小子得了三分顏色,轉身就開起了染坊,一套一套地,照着文件念個沒完,你說你要是有我老蔡這般理論水平,我也就不說什麼了,對着稿子念,也不嫌丟人!
好一會兒工夫,蔡高智的階級鬥爭終於在他嘴巴里取得了偉大的勝利。薛向以爲終於要說到戲肉——今天會議的議題了,掐滅了菸蒂。凝神,準備細聽。由於事發突然,他剛到社裡的時候。諸人已經坐進了會議室,是以,他壓根兒不知道今天會議的議題。
哪知道,薛向張大了耳朵,聽來的又是蔡高智另一套理論,“下面言歸正傳,,現在,國內外形勢一派大好。美帝國主義、蘇修社會帝國主義、tw國m黨反動派,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帝修反’一直亡我癡心不死。我們共和國人民應該對人類做出更大貢獻,我們一定要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現在。腐爛的資本主義就要滅亡了,美帝和tw國m黨反動派的地主資本家,殘酷剝削壓迫那裡的貧下中農,美國人民和tw人民,他們現在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吃得是糠菜粥,穿的是破麻袋,我們不但要解放自己,我們還要解放全人類,解放tw同胞……..”
蔡國慶一番“高深”理論又說了個把鐘頭,他還待接着說下去,室內突然起了“呼嚕、呼嚕嚕”的鼾聲。
衆人循聲望去,聲源不是那娃娃副主任又是何人?
原來,薛向聽蔡高智說“言歸正傳”,以爲戲肉來了,繃緊了精神聆聽。哪知道,蔡高智開頭一句就把萬里之外的“美帝”、“蘇修”給提溜了出來。這是言歸正傳?正傳就正成了這個樣子,你說你“言不正傳”的時候,是不是該扯到月球上去呀?
本來,薛向昨個兒夜裡整治蔡國慶等村痞社霸就耗去了大半夜功夫,今兒個早上七點不到,又被李擁軍等人拽了起來,早飯、午飯都沒吃上,又困又餓。好容易才集中了精神準備聽正題,哪知道蔡高智跟他這兒說“相聲”,緊繃的神經立時就鬆了,當下就迷迷糊糊的坐着睡着了。
砰的一聲巨響,蔡高智將身前的搪瓷杯狠狠砸在了會議桌上,霎時間,茶飛水濺。幾位副主任因着靠近茶杯的落點,遭了池魚之殃。
“薛—主—任!”蔡高智幾乎是咬着牙縫迸出的這仨字。
蔡高智幾乎快被氣瘋了,他蔡某人在快活鋪講話,莫說有人敢睡覺,就是眼睛敢東掃西瞄的也從未有過。這小子在這小小會議室內,區區十餘人中,衆目睽睽之下,就敢閉着眼睛睡大覺,這不是當衆打他老蔡的臉麼?
“喔,蔡主任你叫我。”薛向在茶杯碰桌的時候,就被響聲驚醒,心中一哂,有些不好意思,緊接着腦子就飛快地轉開了。這會兒,蔡高智一喝問出,他便接住了話把。
“你…”見薛向居然還敢充傻裝愣,蔡高智深吸一口氣,險些沒昏過去,強忍着怒氣,道:“薛主任,我講話的時候,你怎麼睡着了,你的組織紀律哪裡去了,你的黨性…..”
眼見得蔡高智要學他對付靠山屯上層建築們、搞搶佔道德制高點那套,薛向立時出聲將蔡高智的話截斷:“蔡主任,說什麼呢,誰睡着了。喔,我初來乍到,您可能不知道,我有這麼一個習慣,就是領導講話,我聽到妙處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閉目沉思,思索着領導話中蘊含的至理。方纔您的講話就有這種水平,讓我進到了那種狀態。我正思索着呢,就被您給打斷了。您要不信,我保管把您方纔說的話的主要精神、內涵,給複述一遍?”薛向賊精,又豈能讓蔡高禮在他身上玩兒這手。
薛向話罷,馬山魁險些沒笑出聲來,慌忙拿了桌上的茶杯,假作喝水,掩飾笑意,一張老臉只差埋進杯子裡笑抽抽了。
薛向的話實在是答得妙絕,睡沒睡覺,只有人家當事人自己知道。蔡高智要證明薛向方纔就是在睡覺,完全可以叫薛向說說他蔡某人方纔在講什麼,說不出來,就證明他薛向是在睡覺。可薛向一上來,就主動把要求自證的話給搬了出來,這下,蔡高智徹底沒詞兒了。
你道怎麼回事兒?完全是因爲蔡高智講的這些個話,幾乎是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哪個幹部不是閉着眼睛就能說出一大套了。薛向要複述蔡高智方纔的講話精神,完全是易如反掌。
當薛向說出要複述的時候,滿室一大幫子中老年們心中齊齊告饒:蔡主任啊,還是算了吧,聽你講一遍已經耗得俺們腿肚子抽筋。再聽這娃娃主任再複述一遍,估計晚飯就不用想了,您二位還是給條活路吧。
蔡高智聞聽薛向要求自證,被噎得一嗆,老臉嗖得佈滿了紅霞。薛向未盡之意,誰聽不出來啊,就是在說他蔡某人假話、大話、套話多。可人家薛向就是隱在話裡,說是復不復述,主動權完全交給你蔡某人。蔡高智能怎麼說,真要讓薛向複述一遍,傳出去,就徹底成了大笑話。
蔡高智強定心神,嘴角竟向兩頰一扯,造出個微笑來。他大手一揮,故作豪爽,笑道:“原來薛主任還有這麼個習慣啊,怪我怪我,不用複述啦,我相信薛主任是認真聽了的。”說完,蔡高智衝門外喊了幾聲,叫來公社辦公室幹事小王,將方纔狼藉一片的會議桌給收拾了一遍。
一段小插曲過後,蔡高智又自顧自地當起了馬山魁的家,將會議的議題說了一遍。今天的會議議題有三個,一是集體學習鍾主席在年前關於“兩個總之”的講話,二是集體批判“四人團”倒行逆施的罪行,三是響應老人家生前的偉大號召“農業學西晉,全國大造田”。
待聽完會議的主要內容時,薛向的眉頭便沒鬆過。
金牛山看來是在劫難逃啊!不僅社員們要求燒山,社裡的這幫子主任們待會兒定也是這個意見,關鍵還是老人家生前的號召威力太大,薛向想了好久都沒想出破解的辦法。
前兩個議題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從馬山魁開始,挨個兒的表決心響應鐘主席的號召,狠批“四人團”的罪行。輪到薛向時,他雖是心不在焉,可這種官話、套話,前面一正八副九個主任都說了一遍,輪到他這排名第十的副主任時,照葫蘆畫瓢,又豈是難事?
薛向揉碎了七八個人的講話,跟着說了一遍,心裡邊唸叨着千萬別是金牛山的事兒,邊飛速地思索着怎麼救金牛山的命來。
哪知道,怕啥來啥,金牛山果然首當其中,一場碰撞勢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