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薛老三要想上電視,還不是天天上,只是他不願出這風頭。
彼時,電視臺初建,孟俊是天天指使電視臺的攝像班子追蹤他薛市長的行蹤,每日的德江新聞簡直快成了他薛某人的個人專場。
後來,還是薛向嚴詞警告了孟俊,他的身影纔算從市臺消失。
嚴格說,薛老三是個識大體的好同志,若非必要,他不會也不願挑戰官場規則。
市臺上總是出現他一個副市長的身影,這叫什麼事兒,這不是明擺着宣兵奪主麼。
暗裡,宣兵奪主,算是能力,可把這事兒擺到檯面上了,就有些蠢貨的味道了。 щщщ ★тт kǎn ★C ○
卻說,吃罷晚飯,蘇老爺子提議到外面走走。
薛老三知曉老爺子這是要作最後的臨別贈言了,畢竟,在老爺子的行程安排中,明天便是他返京的日子,省城那邊的專列都掛好了。
老爺子是前輩,又是長輩,他有什麼吩咐,薛老三也只有洗耳恭聽的份兒。
當下,他便折回房間取了兩個翠玉葫蘆,這是小妮子寄送來的,說是盛世中華蒐集到的玩意兒,喝茶,裝酒,最是合適。
他灌上兩葫蘆大紅袍,便引着老爺子向西行去。
秋天的傍晚,夕陽微抹,紅雲如薰,遊遊蕩蕩的晚風,引逗着桂花,招惹着柳條,又輕悄悄地從老爺子頷下的那三縷白鬚處溜過,蕩起一片銀浪。
薛家大宅距離煙波湖不遠,和那迎仙閣幾乎是隔湖相望,而迎仙閣那片是繁華的街市,薛老三這邊便被人工劈成了人行過道,望江公園。
他和蘇老爺子游走此間。沐浴着湖風,遠眺着斜陽,一老一少。漫步湖邊,好似一幅潑墨山水。而這老的道骨仙風,精奇不凡,而小的,俊俏挺拔,英逼人,一人手裡攥着一個碧玉葫蘆,臨湖踏風,像極了仙俠世界裡的劍仙師徒。
從家到湖邊。約莫行了三五里路,不發一言,到了湖邊,老爺子便尋了一處條凳,上前坐了,揮手招招薛向,指了指座椅邊上,示意薛老三也坐下。
的確,老爺子這個年齡還能一口氣行上三五里,倒也算得上身子骨硬朗了。薛老三依言在椅子上坐了。
他所料不錯的話,這個當口,老爺子當親啓玉口。下達訓斥了。
果然,老爺子擰開碧玉葫蘆,淺囁了一口,含在口中,滋潤了脣舌,才又吞了下去,開口道:“薛向,你的志向是什麼?”
薛老三張口便要回答,就被老爺子揮手打斷。:“仔細想想,憑心而論。不要跟我說那些樣板詞兒,什麼爲國爲民之類的大話空話。這人啊,到底是動物,是動物那就有動物的本能,拋卻法律和道德,大多數人便是按照自己的本能行事,只不過是被社會的條條框框抹去了棱角之輩,再按照世俗規則的範圍之內行事外,但也多遵從利己主義,趨利避害。”
“爲國爲民,四個字說來簡單,做起來極難,有哪個口言爲國爲民之輩,經得起往深處挖掘的?爲國爲民沒有好處,他幹嘛爲國爲民?不爲錢權,便求大名。就像那所謂有道高僧,誓言普渡衆生,無慾無求,可真的是無慾無求嗎?他們求的是證道成佛,飛躍極樂。”
“便是那被芸芸衆生過度神話的地藏王菩薩,曾發出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可他也是有所求的,他求的比那有道高僧就更爲過分了,他求的是成佛作祖,永生不滅,萬劫不壞,所以啊,你小子跟我就用不着來那套虛的。”
蘇老爺子何等樣人,學識淵博,八十載沉浮,一雙眼睛早就達到了透過現象查看本質的境界。
剖析真僞,言出鋼刀,剔骨抽筋,犀利異常。
薛老三訕訕,的確,他的心思被老爺子說中了。
方纔老爺子話罷,他條件反射一般就要吐出和老爺子所言“爲國爲民”差不多的樣板話。
既然老爺子此刻只知本心,薛老三也不願在老爺子面前藏匿心跡,笑道:“您真是目光如炬。”
他剛要接着說下去,哪知道又被老爺子揮手打斷,“不是我目光如炬,還是我方纔說的那句,動物的本能,動物都有主裁欲,支配欲,便是尋常的村漢鄉夫,夜裡也曾做過當皇帝的夢,你年紀輕輕,高官得坐,前程遠大,若說無那青雲九霄之智,我反倒要小瞧你了,有志向不是什麼壞事,人無大志,必事業難成,有志向,有規劃,有恆心,有毅力,再有了那麼一點福運,不能成大事之輩我未曾見矣,但薛向,你要成的不是大事,而是那萬人景仰之宏圖遠志,你覺得要成爲那樣的人物,除了我剛纔說的那些,還需要什麼?”
薛向沒想到老爺子會忽然扯上這話題。
他不是笨蛋,相反,聰明絕頂,又熟讀資治,鬼谷,精通韜略,老爺子這番話哪裡是長輩教育晚輩,或者說,老黨員和小黨員的心得交流,分明就是諸葛亮問詰劉玄德,姚廣孝問志燕朱棣。
這是個包藏宇宙,吐納天地的大題,難題。
觀中華五千年曆史,凡有此問,無不成爲後世之著名典故。
然,薛老三此刻並沒有置身於歷史長河之中的感覺,他絞盡腦汁在思考着老爺子的這個問題。
要說這個問題的答案,要說出口是不難的,畢竟,五千年的帝王史存於紙上,裝在薛老三的腦子裡。
隨便提溜出一個開創之君,便能提煉出諸多的必要因子,而大多數必要因子,卻都是老爺子方纔所指出的,或毅力,或運氣,或恆心,或志向,或遠志。
可要一而論之,提煉主要,卻又萬分艱難。
薛老三苦思半晌,無有結果,衝老爺子抱抱拳:“還請爺爺賜教。”
老爺子押了一口茶水,望向湖心雲煙淼淼處,喟然道:“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很簡單,就像你現在做的那樣就夠了。”
“我現在做的這樣?”薛老三茫然了。
蘇老爺子輕捻三縷長鬚,:“薛向,你告訴我,成就你今時今日之地位的根本原因,是得益於薛安遠的庇護?或是得益於那些朝中長老們的眷顧嗎?”
毫不猶豫,薛向搖了搖頭!
的確,他有這個搖頭的底氣,他有今時今日之地位,乃是他負泰山之重,一步一個腳印,紮紮實實,拼打出來的,非是靠了任何人的青眼。
相反,以他薛老三這些年做出的成績,放在任何一個官員的身上,絕不至於還處在一個副廳的位置上。
從這個角度上說,他薛老三的身份反而成了他前進路上的羈絆。
老爺子道:“這就是了,你薛向有今天,不靠任何人,就靠你自己,我知道你在朝中,許多老同志眼中都極受親睞,可你要清楚明白,這親睞絕不是你循規蹈矩,亦步亦趨得來的。”
“而是你心思百轉,奇技迭出,每每於大事上,有驚人的見解,正是你這番神奇,亦或者說你異乎常人的本領,才讓你有了如今的聲望,所以,你要保持的,就是你這種特立獨行,慨然向前,登臨絕頂的大無畏勇氣!”
“用個簡單的詞來說,也就是個性,凡大人物無不有個性,不說別人,就拿前領袖來說,他能以而立之年身登一方勢力之高位,指揮和敵人勢力相比幾乎微不足道的武裝力量,經過艱苦卓絕的鬥爭,百歷生死,最終登臨天下,號問八方。”
“而今,領袖逝去,那些性好鑽研權術之輩,少不得以領袖生平爲案例,分析種種,在你想來,在此輩眼中,領袖那波瀾壯闊的一生,最讓他們印象深刻的是什麼?我告訴你,不是領袖的那一篇篇妙手文章,也不是那著名思想,而是領袖那英雄氣概,特立獨行的超凡見解,四渡紅水、萬里遠征、山城談判之宴赴鴻門、建國之初,力排衆議,獨立抗美……”
“這一步步行來,這一關關險過,難道只歸結於運氣嗎?絕對不是,正是領袖這種大於常人的獨立特行,曠古絕今的英雄氣概,以及異乎常人的非凡天賦,才成就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人物。”
“薛向,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讓你記住,不管做人爲官,要想成爲萬中唯一,你就必須保持你自己的個性,就像如今的你這般,大步跨越,一往無前,不計誹謗,凝聚人心,最終必能成就大業!”
“話盡於此,你慢慢考量吧。”
說着,蘇老爺子便提溜起葫蘆,淺囁慢飲,時不時地舉目遠觀,似乎方纔那番足以攪動八方,影響歷史的湖邊問對,不是從他口中道來,他就是一位普普通通,只顧着遊山玩水的老年遊客罷了。
毫無意外,蘇老爺子這番話在薛老三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薛老三很清楚,蘇老爺子沒明言和自己分析這番道理的原由,卻心中有如明鏡,老爺子這是在給他力量,幫他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