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禮品袋,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快要盛不下,聽說薛向問檔案室,以爲這位上趕着尋蘇燕青講道理,笑着將地方挑明瞭。
薛向再不廢話,轉身便出門去了,直奔檔案室。
哲學系的檔案室真大,方推開虛掩的大門,薛向便愣住了,近兩百平的檔案室內,陳設了一排排,一列列的巨大櫃子,每個櫃子皆圓圓霍霍碼滿了書,不像是檔案室,倒像是圖書館。
蘇燕青正聚集會神地拿一塊細絨抹布,抹一本青色封皮的硬殼書,仔細而寧靜。
許久不見,老丈人不見老,更沒跌落塵埃的頹廢,整個人的氣質似乎被書香浸染,多了書卷氣和超然。
“叔,挺閒在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您這境界,真值得我學習。”
薛向招呼出聲。
擡頭見是薛向,蘇燕青現出笑來,緊走幾步,拉着他手道,“你可是稀客啊,同在一座城市,好幾年都不見你,你這官當得挺有意思,說到這兒,我要批評你了,風雪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年紀輕輕的兩口子,幹嘛就要長久的兩地分居,都不小啦,抓緊時間要個孩子,我還想體味體味含飴弄孫之樂呢。”
薛向道,“我和風雪還年輕,有的是機會,現在忙忙工作也挺好,您呢,也正值盛年,就是有孩子,您恐怕也放不下您的學問,對了,方纔我去你辦公室了,聽說換了主人,到底怎麼回事兒,您給說說。”
蘇燕青擺擺手,道,“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值一提,既然來了,咱爺倆許久不見。喝兩口。”
說着,竟從緊挨着大門的老式課桌的屜子裡。拽出一罈汾酒,透明塑料袋包裹着小半斤油炸花生米。
薛向笑道,“見着這套裝備,我相信您現在的日子過得是真不差了。”
蘇燕青道,“還是你小子懂我,這故紙堆裡,纔有大樂趣,這些年。我盡顧着教書育人,滔滔不絕了,殊不知長久地只放電不充電,思維都有些僵化了,這幾日泡泡這故紙堆,似乎又回到了三四十年代的校園時光,恢復了那種對知識的孜孜以求、如飢似渴,這種感覺好久可是許久都沒有了。每日裡,理理書,翻翻經典。無事滋一口小酒,嚼兩顆花生米,日上三竿我獨閒。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說着話,蘇燕青幹了一口酒,將酒瓶朝薛向遞來,“沒酒杯,將就着喝吧。”
蘇燕青這般行爲,落在薛向眼中,雖見豪邁,卻也落拓。
在他記憶裡。自家老丈人是新派人,喝咖啡。抽雪茄,於他而言。花生米和燒酒差不多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如今卻成了生活必備,極類古代不得志的官宦,優遊林下,怡情山水,足見問題。
薛向接過酒瓶,仰頭便倒,一道悠長的酒柱射進他嘴中,頃刻,大半瓶酒便被他一傾而盡,倒轉空瓶晃了晃,道,“好酒,喝得口滑,沒給您剩下。”
蘇燕青知曉他心意,擺擺手道,“你還真別覺得是我老頭子矯情,我在這兒真挺好,用不着替我幹那魯提轄拳打高衙內的事兒,不到那份兒上。”
薛向道,“叔,這事兒您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道理說了算,事情的究竟,我會弄清楚的,您且在這檔案室待兩天,安心等我消息。”
正說着話,先前在李主任辦公室費力搶奪禮品袋的年輕人搖了進來,瞪眼道,“蘇燕青,你這怎麼還有酒瓶子,好哇,讓你管理檔案室,是校黨委對你這待罪之身,最大的仁慈,你不思好好改造,竟然在工作時間把酒瓶子拎進來了,翻了天了。”
說完,衝薛向擠擠眼,“你可是見證人,走,跟我到校領導那裡作證去!”
薛向喜道,“說得太對了,走,找你們領導去。”說着,便朝屋外行去。
年輕人瞪了蘇燕青一眼,緊隨其後,出得門來,薛向道,“老蘇是怎麼落難的,麻煩跟我說說唄。”說話之間,伸手遞過一支萬寶路。
那年輕人揮手拒了,笑道,“咱不好這一口,聽說華羅麗的海貨不錯,挺有名的,一看你就經常吃,哥們兒可是連味兒都沒嘗過。”
薛向心想,“你這孫子準是看見姓李的搶了老子給老丈人準備的肥貨,竟也動起了老子的心思,真是爹銼銼一個,娘銼銼一窩,堂堂京大,教育菁華,祖國之花,竟讓這等混賬掌了印把子。”
嘴上卻道,“我是送得多,自己哪捨得吃,這次兄弟不是不知道你老兄麼,下次再來探視李主任,保管一併補上。”
年輕人見他上道,假模假式地客氣幾句,便詳細說起了蘇燕青緣何倒臺。
原來,是因爲蘇燕青在講授哲學概論的課堂上,旁徵博引,大量引述了西方哲學思想和經濟思想,還談論了無政府主義的種種。
按道理說,老師不拘泥書本,詳實地、生動地傳道授業,該是學生的福氣,更是優秀教師的特徵,偏偏就有人抓住漏洞,大做文章,給蘇燕青戴上了“某某化”的帽子。
時下,理論界交鋒正熾,某化威名大熾,從中樞到地方,人人聞之色變,校方對蘇燕青的行爲雖有爭議,但誰也不敢拍板,如今京大可不是薛向就讀時,周樹人這種個性化老領導當家的時代了,校方領導無不來自四平八穩的黨政部門,政治敏銳性驚人。
他們處理這種問題的手段,自是駕輕就熟,有爭議就擱置。
對蘇燕青不做政治上的處置,保持待遇,調離崗位,再有人稍稍從技術上進行下操作,堂堂哲學系主任就此調到文檔室,整理起了文檔。
而蘇老爺子又去遠遊,蘇美人赴美,蘇燕青常年吃住在校,事發雖已有些時日了,竟是消息高度保密,以至於薛向也是今日方纔撞破。
“該,蘇燕青如此囂張,早該有今日了。”
年輕人恨恨做着最後陳詞。
薛向道,“蘇主任倒了,李主任接班,這不挺好麼,怎麼,李主任對蘇主任就那麼大意見?”
年輕人張口欲答,忽又止住,神秘笑笑,“你問這許多幹什麼,辦公室政治,不足爲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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