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劍飛剛一落座,便忍不住發問了:“爺爺,怎麼回來這麼晚,八點半的時候,我就見季爺爺的車打門前過,您可是比他晚了個把鐘頭呢。”
時老爺子開會,講究個暢所欲言,氣氛極好,且時劍飛極得老爺子寵愛,言談向來無忌。
時老爺子滿臉慈愛,笑道:“散會後,被那位叫了過去,指示我老頭子掌控好宣傳方向。”
“爺爺,今晚開會,是討論靠山屯的吧,對靠山屯大隊長薛向,首長們有什麼意見。”時劍飛到底忍不住了,迫不及待想聽見薛向倒黴的消息。
想來也是,四九城內,敢犯他時劍飛的壓根兒就聽說過,可薛向偏偏就是例外。對付一個聲勢,手段都不遜自己的人物,時劍飛一時半會兒還真沒什麼好手段,熟料老天爺幫忙,眼見着薛向就得粉身碎骨,怎不叫他痛快。
“怎麼,那個年輕人,你認識?”時老爺子起了好奇,不答反問。
“嗯,見過幾回,是個刺兒頭。”時劍飛不明白老爺子怎麼對薛向起了興趣,追問道:“爺爺,你還沒說會上打算怎麼處理他。”
“一個毛孩子罷了,難道還值得我們整夜的討論?無非是嚴懲不貸罷了。”
聽到期盼已久的消息,時劍飛大喜過望,從兜裡掏出一篇稿子,“爺爺,這是我連夜寫的,明天準備登上《赤旗》,您給看看。”
時老爺子接過稿子,一掃擡頭的標題“分田到戶是資本主義復辟,堅決反對分田到戶搞單幹”,又大略掃了幾眼,眉頭立時皺了起來:“劍飛。這真是你寫的?”說完,又把稿子遞給了左手邊的時國忠。
時劍飛被問得莫名其妙,先前不是說了是自己寫的麼。老爺子怎麼還問,不對。多半是裡面的內容不討老爺子歡喜,可整篇稿子是自己精心修改過的,理論到位,邏輯嚴密,層層推進,保管駁得姓薛的抱頭鼠竄,且文筆立意俱佳,老爺子又怎會不歡喜呢。
時劍飛心念電轉。依舊猜不透老爺子何意,卻堅信整篇文稿在政治上的正確性,點頭承認了。
“那你說說,那個叫薛向的年輕人錯在哪裡?”時老爺子居然問了最簡單的問題。
時劍飛張口就要答“分田單幹,走資本主義道路”,轉念一想,老爺子要的絕不是這麼淺顯的答案,可不是這個又是什麼呢,難不成,真像承天縣的報紙上那樣。說那小子如何貪污腐化,好色如命不成。
時老爺子見孫子僵住了,笑道:“就按你稿件上說的吧。犯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錯誤,可不管你怎麼證明這分地單幹,是違反集體經濟,是如何錯誤。可人家把田地的所有權分了嗎?沒有吧!可爲什麼一分田,今年糧食的產量是往年十多年的總和,難道你要證明資本主義比咱們社會主義更能提高生產力不成?”
老爺子一連串的反問把時劍飛問得啞口無言,他腦子裡此刻不是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老爺子的問題,而是驚訝老爺子竟然會有這種想法,會有覺得“薛向分田到戶也許是對的”的想法。連老爺子都有了這種想法,那其他首長又會怎樣想呢。
這會兒。時國忠已經看完了稿子,並傳了下去。拍拍這個滿臉沮喪的侄子的肩膀,笑道:“別灰心,稿子寫得很好,只是時機不對。”說完,又扭頭衝老爺子道:“爸爸,恐怕你們今晚的會議,既激烈又沉悶吧。”
時國忠足智多謀,向來能見微知著,從時老爺子先前反問時劍飛的話中,他就判斷出了老爺子的傾向,再以常理揣度,即使這會兒,有人認爲分田單幹未必大錯,也不會馬上跳出來聲援,畢竟誰也敢作那出頭鳥。進而猜到會議必是一部分人聲討,一部分人沉默。
時老爺子對這個二兒子的大局觀和智謀向來是欣賞的,見他幾乎將今晚的會議情形,猜得絲毫不差,笑着點點頭,算是迴應。其餘人等的格局自是不到二人的程度,皆是看得一頭霧水。
時國忠笑笑,接道:“爸爸,那位交待您把握好宣傳方向,您打算怎麼做,您現在的位置可以說是一半冰山,一半火焰,一個不好……”
時老爺子揮手打斷時國忠的話,笑笑:“不動不搖,立場堅定,不求人人滿意,但求無愧於心,我吃過壓制輿論的虧,總不能我上臺後,還搞這一套吧,大方向把握住了,出現些雜音也是允許的嘛。”
……..
“來,小白叫幾聲。”薛向從懷裡拎出小白虎,把話筒對準了小白虎的嘴巴,聽筒那邊傳來小傢伙的聲音後,小白虎立時撒歡地叫了起來,一人一虎隔着電話好一陣鬧騰,薛向才把電話掛斷。
這是薛向打的第二個電話。
第一個自然是打給了薛安遠報平安,薛安遠那邊也收到了薛向被通緝的消息,老爺子倒是沒責備薛向瞎折騰,卻是怒火高漲,連聲叫罵,嚷着要派兵過來,把薛向接走,說實在不行就送梅園去,讓關大炮看着,看誰他孃的敢動。薛向好說待說才把老爺子勸住,商定一週之內,若是形勢還不逆轉,他就去嶺南,老爺子這才作罷。
掛完老爺子的電話,第二個自然是往家裡報平安,電話是康桐接的,這兩兄弟相對無言,沒說幾句,薛林就搶過了電話,又是一遍叮囑,薛向聽得電話那邊還有三小的笑聲,又問薛林,才知道家裡並沒來過人,三小不看報紙,還不知道他的事兒,薛向跟薛林報完平安,又和小晚,小意聊了幾句,電話才交到早已急得不行的小傢伙手中。
初八下午,薛向偷跑,小傢伙還沒和他算賬呢,小傢伙剛要再電話數落薛向的不是,薛向早把想好的說辭搬了出來,說是擔心小寶貝太想小白了,特意回靠山屯給它接到京城來,小傢伙一聽薛向是給她去接小白了,立時轉怒爲喜,笑嘻嘻地和他聊起了閒篇兒,末了,又問接到沒,薛向這才把小白虎拽出來,和她“對質”。
薛向剛放下電話,門外傳來了響動,他猜到一準兒是耿福林的老婆和耿浩男回來了,立時一個閃身,溜進了書房,弄得耿福林一臉尷尬。
果然,薛向剛關上書房的房門,便聽見耿福林抱怨二人回來的太快,這下,耿夫人怒了,罵道:“我說老耿,你是不是被晚上的二兩貓尿灌迷糊了,哪有大冬天的,還是晚上,把老婆孩子往外趕的,還讓老孃出去乘涼,我看你個老鬼是…….”
熟料,一向患有輕度“妻管嚴”的耿主任小宇宙突然爆發了,發出比耿夫人耿狂暴的吼聲,邊罵,邊揚揚着巴掌,作勢欲打,反倒把耿夫人的氣焰給壓下去了,耿夫人不知自家老頭子發得哪門子瘋,剛想說幾句軟話,熟料,耿福林變本加厲,又拿耿浩男撒起火兒來,兩母子憋了一肚子氣,懶得理這老神經病,拎了包,叫了樓下的司機,一道煙兒回孃家去了。
“耿老哥,過了,過了啊,我在裡面躲躲就好,你看你,大晚上的,還害得嫂子和浩男折騰。”薛向自然知道耿福林這是在給自己製造方便,怕窩在書房裡,屈着自己了。
耿福林擺手,笑笑:“沒事兒,老孃們兒在家,整天也是聒噪,好容易和你老弟有時間聚聚,怎能讓她壞事兒。”
先前,薛向先後給安老和薛安遠電話,就故意沒揹着他。電話裡的交談,被耿福林聽得真真的,又聽薛向唸了稿子過去,說是要在明天的某個報紙上登。差點兒沒把耿福林聽傻了,現在是什麼情況,什麼輿論,那可是中央都下了通緝令的,薛向還能把自白書登上去,這是何等能量,這說明高層也未必是一片喊打喊殺之聲啊。
一念至此,耿福林怎能不熱血沸騰,若是真叫薛向把盤子翻過來,說不得將來就是擎天玉柱,自己現下救他於危難,那結的情分可大了去了,說不得幾代人受用。這回,耿福林卻是沒想錯,直到半個多世紀後,耿福林不再人世了,已經八十高齡的薛向回靠山屯時,還特意接見過他孫子。耿氏一門,富貴綿長,幾乎皆耐耿福林今晚之助。
攆走娘倆後,耿福林知道薛向飯量驚人,方纔恐怕沒吃飽,又回廚房鼓搗了一個火鍋,捧了出來,和薛向就着一鍋肉,幹了兩瓶酒。當然,小白虎也沒餓着,半盆子老母雞拌飯,也讓它吃了個肚兒圓。吃罷飯後,薛向被安排進耿浩男的臥室,奔馳數十個小時,總算捱了枕頭,縱算薛某人身上正擔着天大的干係,奈何睡鄉路穩,數息就到。
一夜好睡,睜開眼時,看看手錶,已是上午十點半,薛向一個翻身就下了牀,剛穿上衣服,小白就從牀上,跳上了肩頭,眼下,薛向有急事兒,不及和它戲耍,擡手就扔回了被窩,惹得小老虎不住咆哮,卻是無人理會,只得搖搖尾巴,又鑽回被子裡睏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