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三到底是好腦子,細細揣摩李二言辭,再觀唐三丫生得容顏俏麗,以及回想昨晚一衆村漢嘯聚鄉衛生院時,打着的旗幟上的文字,立時便知道多半是自己想錯了,先入爲主地聽信了蘇全等人的話,以假爲真了。
再想,那夜徐主任竟然被外面的喧騰嚇得暈死過去,有道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心中便又信了幾分。
待薛向又細細詢問一番當日的經過,便已然認定了徐主任是在胡扯八道。
原來,昨日上午,徐主任路經七廟坡,恰遇唐三丫在田間鋤草,陡見唐三丫姿容俏麗,便生了淫心,偷摸到近前,引誘不得,便要用強,不曾想唐三丫的男人李二當時也在田間,只是躲在了另一頭的茅草叢中方便。
這下徐主任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李二狠狠修理了一頓。
這徐主任捱了胖揍,還是小事兒,如果此等醜事一旦傳開,他徐某人漫說是繼續爲官了,便是在磨山鄉做人都不可得。
好在他也是乖覺人物,立時便根據本兼之職,想出了由頭。
原來,這李二家,確實已經有了兩胎姑娘,且李二又放出話來,不得兒子不罷休。
這徐主任歸鄉,便謊報說是聽聞唐三丫懷了第三胎,自己上門做工作,被思子成狂的李二,給重手打了。
這徐主任編篡出的言語,既合乎事由,又合乎柺子李村的悍野民風,自然無人懷疑真假。
不成想,這唐三丫雖然沒被侮辱,李二卻咽不下這口氣。本來嘛,雲錦湖周邊的村莊有哪個是畏懼官府的,向來只有官府畏懼他們。姓徐的敢光天化日打唐三丫的主意,便是太歲頭上動土。
於是乎。李二這一說出情由,甚至不用吆喝,一衆村漢就嘯聚一處,吃了殺豬宴,便浩浩而來,這纔有了昨夜的一幕。
薛向沒想到竟是這麼一番曲折,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言語了。
本來嘛,徐主任和李二雙方各置一詞。從他的主觀判斷上,雖然深信李二的言語,可真拉到公堂上,這便是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腌臢事兒。
他此來,是處理麻煩的,不是找麻煩的。
更何況,唐三丫並未受到什麼侵害,雖然李二自覺受了氣,可徐瑋被揍成了豬頭。也算受了嚴懲,薛老三心中快速計較一番,便打算和稀泥。將此事捂下來。
沒法子,作爲四九城頑主領袖時的薛老三,自然可以笑傲江湖,快意恩仇。
可作爲主政一方官員的薛老三,則必然要衡量輕重緩急,大小多少,該捂蓋子時也得捂,尤其是如今的德江,正是多事之秋。此事寧可壓後,也不能再掀起更大的風波。
做出捂蓋子的決議後。薛老三當即掏出錢包,點出十張大團結。拍進李二手中,直說這是他個人的慰問金,讓李二給唐三丫買補品壓驚。
薛老三之所以不假說是政府發下的,就是怕這幫人又以爲鬧一鬧,政府果然又開始派好處了,好歹他薛老三有昨晚凝聚的威風尚在,足以保證這幫人不往歪裡想。
接着,薛老三乾脆對衆人直陳了他心頭顧慮,說了,若是真鬧開了,也無非是各執一詞,弄醜了李家的名聲,李二若是信得過他,肯給他些時間,他薛某人保管給李二個交代。
說來,薛老三歷經靠山屯、蕭山,對付這種鄉村不安定因素,也算是積累出了經驗,無非兩招,一曰,你狠我更狠;二曰,以誠待人。
因爲這村民多數文化程度不高,而敢於嘯聚對抗官府之輩,多是膽大性豪,且目無法紀之輩,若是政府與其相爭,示弱一次,這幫人的氣焰最易飛騰上天,下次再想壓服,便是千難萬難,而這雲錦湖周邊村莊有今日氣焰,便是明證。
因此,懷柔既然不成,唯有以狠對狠。
而柺子李村、唐家莊昨夜之突襲,已然超出了好勇鬥狠的範疇,近乎聚衆造反了,到了這種程度,以狠壓狠已然不成,唯有以殺止狠,這便是老話說的,軟的怕硬,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薛老三兩把手槍在手,直打得子彈滿天飛,就是不要命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要的是這衆村漢的命,而衆村漢再是罕用,卻是惜命得緊。
如此,一個“不要命”的,一個又惜命得緊的,兩方交鋒,自然是薛老三這“不要命”的佔盡上風。
以狠對狠,你狠我更狠,便成了薛老三收拾一衆村漢的不二法門。
當然,除了霹靂手段之外,薛老三自也懷柔有策,那便是以誠待人。
村名雖然悍勇,有着農民式的狡猾,但多是純樸之人,又俱喜義氣,這便也是水滸,三國能在鄉間,地頭產生最廣泛影響力的根本原因。
薛向老三先壓服氣焰,再以誠相待,一打一拉,哪裡還有不能成事的,當年宋江靠這手不知道收服了多少江湖草莽,更遑論唐大個兒,李二之輩了。
正如眼下,薛老三這一百大元亮出來,又說了番諸如負責到底的推心置腹的話,立時把李二感動得不行,直嚷嚷着堂客唐三丫準備擺酒席。
薛老三原想婉拒,畢竟,窮家小院,如何經得起折騰,可又深知這越是窮人家,越是要面子,越是好顯骨氣的秉性,爲怕冷了人心,只好應下。
好在江、戴二人跟隨他良久,知他脾性,當即搶出門外,沒多會兒,便購回雞鴨魚肉能食材,這才解了唐三丫的燃眉之急。
………
卻說,此刻,這唐大個兒端着酒杯,要給薛向敬酒,薛老三卻穩坐不動,擺擺手,壓根兒不端杯子。
唐大哥腫脹如豬頭的胖臉雖然生怒,卻看不出什麼表情,眼睛卻陰得快滴水了,“薛大官瞧不起我,不肯給面子?”
李二慌忙站起來,要打圓場,生怕這位二愣子脾性的便宜大舅哥,衝撞了薛大官。
若是別的當官的,他李二二話不說,隨唐大個兒水裡來水裡去,火裡來火裡去,可這位薛大官卻實在已經超越了能挑戰的極限,他可不想看着唐大個兒自尋刺激,順帶着連累大夥兒倒黴。
不成想,不待李二開言,薛向先開腔了“唐大個兒,都說咱們蜀人豪氣,雲錦湖邊上的漢子更是悍勇豪邁,可今日一見,未免有些名不副實。”
薛向話音方落,一圈正對着桌上的雞鴨魚肉使力的村漢們,齊齊停了筷子,各自低了頭,脹得滿臉通紅。
原來這幫漢子,皆以爲薛向在拿昨晚衆人伏地抱頭的糗樣兒說事兒,人人心中火燒,
若是換個人,這幫漢子早掀了桌子,偏偏眼前的雙槍魔王,實在讓人提不起對抗的勇氣。
唐大個兒亦脹得腫臉充血,眼珠盡赤,正尋思着要不要跟薛向拼了,熟料薛老三後半句話又出得口來“唐大個兒你拿的這酒盅,是喂娃娃奶水用的吧,堂堂八尺漢子,用這玩意兒敬酒,豈不惹人恥笑!”
誰也沒想到薛向竟是嫌棄這酒盞太小,才說出了那番言語,霎那間,衆人擔憂盡去,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豪情和不忿,從腹中騰地升起,幾乎要破腔而出。
不知多少人在想,玩兒狠的,老子們玩兒不過你,可真要講起喝酒,非把你小子喝趴下不可,還他媽敢叫陣。
鐺的一聲,唐大個兒將酒盅頓在了長條桌上,恨聲道“薛大官說得不錯,倒真是咱不夠爺們兒了,老二,還杵在這兒作甚,沒聽見薛大官的話麼,換大碗!”
李二慌忙吩咐左近幾名幫閒的婦女,去取大碗,說着話,眼神飄飛,語氣也略顯遲疑,似乎有什麼隱憂。
這回倒不用薛老三善解人意,緊鄰着唐大個兒的長襟中年漢子,沉聲喝道“順子,去,到咱家把那桂花樹下的竹葉青給掏一罈子出來,讓薛大官也嚐嚐咱柺子李村的真正地道!”
這中年漢子正是李二的堂叔李大先生,乃是柺子李村第一有文化之人,逢年過節,四里八鄉的對聯,福字,皆是此人主筆,誰家有個婚喪嫁娶,也多是他做知客先生,眉眼最是通透,心思極爲細膩,轉瞬就瞧出了李二的尷尬,遂出言相助。
靠着籬笆大門的寸頭小子應和一聲,方奔出門去,立時便又有人回過味兒來,招呼一聲說自家也有美酒,拿出來給薛大官嚐嚐鮮,便也飛奔而去。
不多會兒,奔出門去的三五條漢子,各自或抱了沾了溼泥的酒罈,或提溜了簇新的酒壺,或掐了長大的玻璃酒缸,折回院來。
唐個大個兒二話不說,搶過那寸頭小子手裡的酒罈,拍開封泥,就給薛向新換上的黑色土碗裡兌上滿滿一碗,慨然道,“薛大官,這下總該夠漢子了吧,不瞞你說,這是李大先生親自釀造的竹葉青,勁兒大着呢,嘿嘿,這回,我倒想看看你薛大官夠不夠漢子!”
唐大個兒一直糾結薛老三方纔斥責他不夠爺們兒的話,本來嘛,他這傢伙生平最喜好漢,也自詡爲一等一的漢子,陡然杯被薛老三藐視,心頭憋着勁兒,一時間哪裡能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