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他六十八歲了,硬朗着呢!再過下去,我熬不過他,他們一家人對付我一個人,我還有幾個五年好活!我不願意把年輕的日子埋在他們家。可是,四海茫茫,我出來了,又該怎麼樣呢?我又沒有親人,蘇州城裡倒有一個三歲就把我賣了的親孃,她住在哪條街上,我也記不得了呀!就記得那屋裡有一盞油燈,照着躺在牀上的哥哥,他病了,我娘坐在牀邊哭,應該就是爲了這病哥哥才把我賣的吧!想起來夢似的,也不知道是我亂想的,還是真的……”
蘭姨娘說着,眼裡閃着淚光,是她不願意哭出來吧,嘴上還勉強笑着。
媽不會說話,笨嘴拙舌的,也不勸勸蘭姨娘。我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燒法船的時候,在人羣裡跟媽媽撒開了手,還急得大哭呢,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媽?三歲就沒了媽,我也要哭了,我說:
“蘭姨娘,就在我們家住下,我爸爸就愛留人住下,空房好幾間呢!”
“乖孩子,好心腸,明天書念好了當女校長去,別嫁人,天底下男人沒好的!要是你爸媽願意,我就跟你們家住一輩子,讓我拜你媽當姐姐,問她願意不願意?”蘭姨娘笑着說。
“媽願意吧?”我真的問了。
“願——意呀!”媽的聲音好像在醋裡泡過,怎麼這麼酸!
我可是很開心,如果蘭姨娘能夠好久好久地停留在我們家的話。她怎麼也說我要當女校長呢?有一次,我站在對街的測字攤旁看熱鬧,測字的先生忽然從他的後領裡抽出一把摺扇,指着我對那些要算命的人說:“看見沒有?這個小姑娘趕明兒能當女校長,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氣。”蘭姨娘的話,測字先生的話,讓人聽了都舒服得很,使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對蘭姨娘也不錯,那天我跟着爸媽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媽高高興興地爲我和弟弟妹妹們挑選了一些衣料之後,爸忽然對我說:
“英子,你再挑一件給你蘭姨娘,你知道她喜歡什麼顏色的嗎?”
“知道知道。”我興奮得很,“她喜歡一件蛋青色的印度綢,鑲上一道黑邊兒,再壓一道白芽兒……”我比手劃腳說得高興,一回頭看見坐在玻璃櫃旁的媽,媽正皺着眉頭在瞪我。夥計早把深深淺淺的綢子捧來好幾匹,爸挑了一色最淺的,低聲下氣地遞到媽面前說:
“你看看這料子還好嗎?是真絲的嗎?”
媽繃住臉,抓起那匹布的一端,大把地一攥,拳頭緊緊的,像要把誰攥死。手鬆開來,那團綢子也慢慢散開,滿是皺痕,媽說:
“你看好就買吧,我不懂!”
我也真不懂媽爲什麼忽然跟爸生氣,直到有一天,在那雲煙繚繞的鴉片煙香中,我才也聞出那味道的不對。
那個做九六公債的胡伯伯,常來我家打牌,他有一套煙具擺在我們家,爸爸有時也躺在那裡陪胡伯伯玩兩口。
蘭姨娘很會燒煙,因爲施伯伯也是抽大煙的。是要吃晚飯的時候了,爸和蘭姨娘橫躺在牀上,面對面,枕着荷葉邊的繡花枕頭,上面是媽繡的拉鎖牡丹花,中間那份煙具我很喜歡,像爸給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一盒玩具。白銅煙盤裡擺着小巧的煙燈,冒着青黃的火苗,蘭姨娘用一根銀籤子從一個洋錢形的銀盒裡挑出一撮煙膏,在煙燈上燒得嗞嗞地響,然後把煙泡在她那紅紅的掌心上滾滾,就這麼來回燒着滾着,燒好了插在煙槍上,把銀籤子抽出來,中間正是個小洞口。煙槍遞給爸,爸嘬着嘴,對着燈火窣窣地抽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蘭姨娘的手看愣了,那燒煙的手法,真是熟巧。忽然,在噴雲吐霧裡,蘭姨娘的手,被爸一把捉住了,爸說:
“你這是硃砂手,可有福氣呢!”
蘭姨娘用另一隻手把爸的手甩打了一下,抽回手去,笑瞪着爸爸:
“別胡鬧!沒看見孩子?”
爸也許真的忘記我在屋裡了,他側擡起頭,衝我不自然地一笑,爸的那副嘴臉!我打了一個冷戰,不知怎麼,立刻想到媽。我站起來,掀起布簾子,走出臥室,往外院的廚房跑去。我不知道爲什麼要在這時候找母親。跑到廚房,我喊了一聲:“媽!”背手倚着門框。
媽站在大爐竈前,頭上滿是汗,臉通紅,她的肚子太大了,向外挺着,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給人!鍋裡油熱了,冒着煙,她把菜倒在鍋裡,纔回過頭來不耐煩地問我:
“幹麼?”我回答不出,直着眼看媽的臉。她急了,又催我:“說話呀!”
我被逼得找話說,看她呱呱呱地用鏟子敲着鍋底,把炒熟的菜裝在盤子裡,那手法也是熟巧的,我只好說:
“我餓了,媽。”
媽完全不知道剛纔的那一幕使我多麼同情她,她只是罵我:
“你急什麼?吃了要去赴死嗎?”她揚起鍋鏟趕我。“去去去,熱得很,別在我這兒搗亂!”
在我的淚眼中,媽媽的形象模糊了,我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宋媽把我一把拉出廚房,她說什麼?“一點都不知道心疼你媽,看這麼熱天,這麼大肚子!”
我聽了跳起腳尖哭。
蘭姨娘也從裡院跑出來了,她說:
“剛纔不是還好好的嗎?這會工夫怎麼又搗亂搗到廚房來啦!”
媽說:
“去叫她爸爸來揍她!”
天快黑了,我被圍在家中女人們的中間,她們越叫我吃飯,我越傷心;她們越說我不懂事,我越哭得厲害。
在雜亂中,我忽然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我身旁擦過,是——是多日不見的德先叔,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往裡院走。看着他那輕飄飄白綢子長衫的背影,我咬起牙,恨一切在我眼前的人,包括德先叔在內。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遲起來的人,醒來我還閉着眼睛想,早點是不是應當繼續絕食下去?昨天抽大煙鬧硃砂手的事,給我的不安還沒有解開,她使我想到幾件事:我記得媽跟別人說過,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條街,從天黑吃到天亮。媽就在家裡守到天亮,等着一個醉了的丈夫回來。我又記得我們住在城裡時,每次到城南遊藝園聽夜戲回來,車子從胭脂衚衕、韓家潭穿過時,宋媽總會把我從睡夢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我睜開眼,原來正經過輝煌光亮的衚衕,各家門前掛着圍了小電燈扎彩的鏡框,上面寫着什麼“弟弟”“黛玉”“綠琴”等等字樣,奶媽跟我說過,蘭姨娘沒到施伯伯家,也是在這種地方住。他們是刮男人的錢、毀男人的家的壞東西!因爲這樣,所以一看到爸和蘭姨娘那樣的事,覺得使媽受了委屈,使我們都受了委屈。把原來喜歡蘭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牀了,要到前院去,經過廂房時,一晃眼看見蘭姨娘正在牆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過五關斬六將,我裝着沒看見,直走過去,因爲心中還恨恨的。
“英子!”蘭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進屋了,蘭姨娘推開桌上的骨牌,站起來拉着我的手,溫柔地說:
“看你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腫了,飯也沒吃。”她撫摩着我的頭髮,我繃着勁兒,一點笑容都沒有。她又說:
“別難過,後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麼樣的蓮花燈,蘭姨娘給你買。”
我搖搖頭,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說:
“你不是說要特別花樣的嗎?我幫你做個西瓜燈,好?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脫,剩薄薄格一層瓤子,裡面點上燈,透明格,蠻有趣。”
蘭姨娘話說多了,就不由得帶了她家鄉的口音,輕輕軟軟,多麼好聽!我被她說得回心轉意了,點點頭。
她見我答應了也很高興,忽然又閒話問我:
“昨天跟你爸瞎三話四,講到半夜的那隻四眼狗是什麼人?”
“四眼狗?”我不懂。
蘭姨娘淘氣地笑了,她用手掌從臉上向下一抹,手指彎成兩個圈,往眼睛上一比:
“喏!就是這個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這時,不知是什麼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這一邊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親熱些,並且說:
“他是很有學問的,所以要戴眼鏡。他在北京大學唸書,爸說,他是頂、頂、頂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我挑着大拇指說,很有把蘭姨娘卑賤的身份更壓下去的意思。
“原來是大學生呀!”蘭姨娘倒也緩和了,“那麼就是你媽說過,常住在你們家躲風聲的那個大學生嘍?”
“是。”
“好。”蘭姨娘點點頭笑說:“你爸爸的心眼兒蠻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從蘭姨娘的屋裡出來,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權利去,因爲南屋書桌抽屜裡放着我的功課,我的小布人兒,我的《兒童世界》,德先叔正佔用那書桌,我走進去就不客氣地拉開書桌抽屜,翻這翻那,毫無目的。他被我在他身旁鬧得低下頭來看。我說:
“我的小刀呢?剪子呢?蘭姨娘要給我做西瓜燈哪!”
“那個蘭姨娘是你傢什麼人?我以前怎麼沒見過?”我多麼高興蘭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說那個蘭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沒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說,你的眼睛很神氣,戴着眼鏡很有學問。”我想到“四眼狗”,簡直不敢正眼朝他臉上看,只聽見他說:
“哦?——哦?”
吃午飯的時候,德先叔的話更多了,他不那樣旁若無人地總對爸一個人說話了,也不時轉過頭向蘭姨娘表示徵求意見的樣子,但是蘭姨娘只顧給我夾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蘭姨娘的屋裡。我找個機會對蘭姨娘說:
“德先叔誇你哩!”
“誇我?誇我什麼呀?”
“我早上到書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說:‘你那個蘭姨娘,很不錯呀!’”
“喲!”蘭姨娘抿着嘴笑了,“他還說什麼?”
“他說——他說,他說你像他的一個女同學。”我瞎說。
“那——人家是大學堂的,我怎麼比得了!”
晚飯桌上,蘭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話。爸更高興,他說:
“我這人就是喜歡幫助落難的朋友,別人不敢答應的事,我不怕!”說着,他就拍拍胸脯。爸酒喝得夠多,眼睛都紅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蘭姨娘。媽的臉色好難看,站起來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媽媽要被丟在荒野裡。
我整日守着蘭姨娘,不讓她有一點機會跟爸單獨在一起。德先叔這次住在我們家倒是很少出去,整日待在屋裡發愣,要不就在院子裡晃來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