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看，我們是來幫她……幫忙出海的社團。”
不知何時，加藤惠已然走到了出海的身邊，一邊說着，便輕輕將手擺在旁邊丸子頭短雙馬尾少女的頭上。
而英梨梨看着她們那邊，貌似有些訝異地睜大了眼睛：“波島……出海……同學。”
出海衝着加藤惠露出了一個感激的表情，抽了抽鼻子後，看向英梨梨那邊，雖然眼睛還是紅紅的，但仍然盡心地露出了笑容，說道：“澤村學姐，謝謝你過來看我。”
“是這樣啊……”英梨梨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你們兩個，都在她的攤位幫忙啊。”
姜煜看着這一幕，心中漸漸升起了一股不妙的預感，他悄悄捅了捅自己好友的背部，用眼神示意他快點說些什麼。
結果，這樣的舉動只得到了倫也一個“你幹什麼啊？”的莫名其妙的表情。對此，姜煜嘴角扯了扯，只能無奈地聳了聳肩，表示等會兒如果對面突然爆炸了的話，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畢竟，現在看起來，導火索與火藥，已經全部都齊全了，就看火星什麼時候會蔓延到那裡了。
至於說幫助這兩人解決他們彼此之間的問題或者說心結，姜煜還真是無能爲力。且不說這種青梅竹馬之間微妙的關係外人難以涉足其中；也不談無論是倫也還是英梨梨，都沒有告訴過他相關的事情，有要他幫忙解決的意圖……單說你非要強人所難地要求一個對於自己的人際關係都相當無所謂的人，去幫助別人解決這方面的困難……
我看你就是在爲難我剛田武.jpg
另一邊，少女間的對話，仍在繼續。
加藤惠摸了摸出海的頭，像是在替她說話：“出海很厲害喔。她帶來的本子，全部都賣完了。”
“我纔不厲害呢……我根本還不成氣候！”
隨後，彷彿會癢的出海搖頭甩開加藤的手，一面還用淚中帶笑的表情迴應衆人：“畢竟，我的本子能賣掉，都是倫也學長大力幫忙的關係……！”
沒錯，那是張能讓任何人心情舒緩的笑臉。
應該是這樣的。
“倫也……幫你……？”
不知從何時開始，英梨梨的整張臉，開始隱藏在了帽檐之下，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通過那薄薄的陰影，去窺探金髮少女此時的表情。
見話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倫也只是笑着擺了擺手，謙虛着說道：“不，我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啦。”
“學長有！學長真的好厲害！對不對，惠學姐，還有姜煜學長和真白？”
“呃……”加藤惠一臉微妙的表情，“你基本上把我們幫忙的部分忽略掉了耶，出海。”
姜煜也是搖着頭，故意說道：“這種努力完全不被別人放在眼裡的感覺，也是步入社會之後，很常見的吧？謝謝你喔，出海，讓我們提前體驗到了這種待遇。”
“啊……啊～～不是這樣啦～～那是我說話有語病啦！”
出海漲紅着臉，開始極力辯解。
“……”英梨梨看着這歡聲笑語一幕，不知爲何卻是絲毫也笑不起來。
倫也……倫也他……
心底，開始無數次地盤亙起那個自幼時，便深埋心底的名字。
帶着無窮無盡的怨氣和憤恨。
之後，聲音依舊含淚的出海，像是在跟同好談論作品一般，激動地大聊特聊。關於自己的本子全撇在一邊，盡談倫也的英勇事蹟，用停不下的機關槍快嘴，搭配大動作的比手畫腳。
就好像，倫也纔是今天的主角。
但在場除了那個說個不停的少女，心裡其實都相當明白——今天的成功，全部都仰仗於這位少女自身的才華。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
不過這句詩貌似有點怪怪的？
“啊，對了！”在出海終於將對倫也的讚美之詞說得告一段落後，就從自己的包包裡，拿了一冊白色封面的本子遞給英梨梨，“澤村學姐，請收下這個！”
“咦……？”
對此，英梨梨卻顯得有些爲難，彷彿在害怕着什麼一般，遲遲沒有伸手接過書冊。
“澤村學姐，這是我今天的新刊。”出海的表情變得相當認真，“也是我出生後第一次完售的本子……充滿回憶的本子。所以，希望學姐能夠收下來！”
“出生……第一次……”
英梨梨開始咀嚼起出海話中的幾個詞彙，臉上的表情，有追憶，也有懷念。
出海這句話肯定是傳達到她心裡了吧？就算金髮少女現在是每次都能輕鬆完售的知名畫師，但出生後第一次完售的日子，她絕對也經歷過。
那是，作爲創作者來說，無可避免而又充滿着特別意義的一步。
見到這一幕，加藤惠輕輕笑了笑，說道：“你就收下來吧，澤村同學。”
這位main heroine也是懂的，這個本子、這本書冊所蘊含的非凡意義。
畢竟，那是出海剛剛笑着表示“連本來打算分給朋友的份都全部賣完了耶”，並且珍惜地收起來的，爲自己保留的最後一冊……
說成是作家第一本書的原稿，或者程序員第一個獨立完成的程序源代碼也不爲過。
不所以說後一個怎樣都好吧？
“那……謝謝你。”
囁嚅了幾下嘴脣後，英梨梨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本子，並且接過後還小心翼翼地拿着，臉上帶着莫名的緊張情緒。
“果然……是小小狂想的本子。”英梨梨翻着書頁，嘀咕得像是忘了自己人就待在小小狂想的島塊區。
“啊，你不喜歡小小狂想嗎？”
“……並不會，只是不熟而已。”
“這樣啊……不過就算不知道原作，看了那個本子也絕對會覺得有趣喔？像我還有姜君和真白，就是那樣。”
“是嗎……”
英梨梨心不在焉地同加藤惠對話着，中間的時候倫也產生了打斷的衝動——因爲貌似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謊言的樣子——不過最後姑且還算是忍耐了下來。畢竟對於讀者來說，最討厭的就是自己在閱讀優秀作品時，有人在一旁喋喋不休。
啊……如果那個人說的話全部都是劇透，就更讓人討厭了對吧？
逐漸的，英梨梨開始集中全部精力來面對出海的本子。對於倫也、加藤這樣的外行人都能產生震撼感的同人誌，本身即是才華橫溢的創作者的金髮少女，看到的東西、收穫的震驚以及感動，自然更多。
是的，身爲柏木英理的英梨梨肯定一眼就能明白。
明白這本同人誌有多厲害。
明白出海是在還在成長中的厲害畫師。
之後，如同先前看本子的所有人一般，英梨梨翻到後半部分的鉛筆稿的時候，表情先是一愣，隨後快速地往後翻了翻，但又很快地從頭開始再讀一遍。
倫也見此欣慰地笑了笑，他知道英梨梨也如同之前的他一般，徹底着迷於波島出海所構築的世界中了。
出海則是雙眼亮晶晶的，充滿期待地看着正在閱讀她的本子的金髮少女。真白仍舊我行我素地畫着畫，手中的畫板似乎就是她全部的世界。
倒是姜煜，看到這一幕，不知爲何的，心中的不安愈發清晰。
已經近乎成長到了自己能力的極限，或者說到達了自己現在所能到達的頂端的創作者，遇見了一個天賦比自己更強、正在飛快成長，或許不久後就會輕鬆超過自己的創作者的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麼呢？
特別是，這兩個創作者，是因爲同一個人，而產生聯繫的時候。
答案有很多，欣慰祝福、暴跳如雷、心灰意冷、不情不願、悔恨不甘、奮起直追……
倒不如說正因爲答案太多了，導致姜煜完全猜不到英梨梨之後會有怎樣的反應。
“各位辛苦了，Comic Market第二天到此結束。”
在時針指到四點這個刻度的時候，宣佈今天的Comiket結束的廣播，伴隨着參與者如雷的掌聲，如約響起。
英梨梨合上讀到最後的本子，語帶嘆息地說了些什麼。耳邊充斥着掌聲的其餘人，並沒有對此有多大的反應，但倫也一下子就瞪大了雙眼，雙手也下意識地捏成拳頭。
不妙！不妙！不妙！那句話是……！
他在心底這樣吶喊着，視線緊緊鎖定在英梨梨身上，伺機而動。
隨後，英梨梨伸出雙手：“謝謝你，出海……不過，這個還是還給你。”
合起來的本子，被擺回到已經收拾乾淨的桌面上，交還回出海身邊了。
看着這一幕，出海怔怔地不解問道：“爲什麼……澤村學姐？”
加藤惠感受着英梨梨身上所透露出的不同尋常的怪異氛圍，瞥了一眼倫也，腦中閃過了一個模糊的念頭。而當她用餘光看到緊皺着眉頭，臉上帶着似乎對這樣的景況有所預料、但沒辦法去組織的無力表情的姜煜的時候，心底那個模糊的念頭，頓時清晰了起來。
難道……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興許英梨梨是受不了被出海用呆愣愣的目光望着她，她一步、兩步地往後退。而她的表情，比被拒絕了的出海還要蒼白。
“我還要……爲明天的擺攤做準備……先走了。”
這位素來活力十足的金髮少女，最後露出的臉，是比剛剛還是淚人兒的出海顯得更想哭的扭曲表情。
然後，她逃也似地離開了攤位。
“喂，英梨梨！”
然後，比所有人反應都快的，是剛纔已經對這一切有了心理準備的倫也。他一下子就衝出了攤位，追着英梨梨離開的方向，開始全力衝刺……那樣貌似不行，場館內禁止奔跑。
倫也只是快步疾走着，試圖追上似乎立馬就要消失在人羣中的金髮少女。
“抱歉，大家！我立刻就回來，你們在這附近等我！”
最後，在如雷掌聲中，飄落了這麼一句話。
加藤惠張着嘴，似乎是想說些什麼，身子也有着一瞬間的前傾。不過一隻手，精準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導致她前衝的力道，做了無用功。
短馬尾少女扭過頭去，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姜煜那張佈滿凝重神色的臉。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現在，只有倫也能追上去，不是倫也追上去就不行。”
那是相交超過十年的青梅竹馬，才能涉足的秘密領域。外人若是輕易踏足，只會被疏遠、被那幽邃的黑暗所吞噬。
加藤惠聞言身體放鬆了下來，嘴邊頭一次掛上了略顯無力的笑容，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嗯。”
……
“英梨梨！”
最後，在通往車站圓環的交叉路口前，倫也終於追上了自己那位突然逃跑的青梅竹馬。
館內人太多又禁止跑步，所以倫也一下子根本沒辦法縮短距離，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英梨梨是從東館外圍離開到外面的，他最終還是依靠着自己對於場館地形的熟悉，在這個路口追上了。
但是，這裡是回家的路，過了前面那個紅綠燈後，就是臨海線的東京國際展覽場站。和英梨梨明天要擺設的攤位，背道而馳。
或許是被追上才放棄趕路吧，英梨梨停在人行道正中央，卻只是低着頭，不發一言。唯獨只有臉色，和剛纔在場館內一樣蒼白。
倫也平復了一下呼吸後，輕聲勸解道：“我們回場館吧？我們回去，然後向出海道歉好不好？”
“……不行。”
英梨梨的語氣十分軟弱，但仍可以讓人感受到堅定的拒絕之意。
“……爲什麼？”
對此，倫也有些愣住了，無法理解。畢竟在他眼裡，剛纔那件事情，的確是英梨梨的過錯。
而且……
英梨梨只是搖頭，繼續說道：“那個本子，我不要……我不想讀……”
而且，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在讀了出海那本飽含了她的心意和熱情的同人誌後，會有這樣的反應。
“爲什麼？”
倫也突然感到了渾身上身涌出了一股無力感，他咬了咬牙，說出了跟之前一模一樣的話。
“我看得出來……那個本子蘊含了多少心思，又有多麼厲害。但是……”說着，英梨梨臉上突然浮現出了笑容，那笑容中，充滿了自嘲以及恐懼意味，“不還給她的話，我差點就動手將那個撕爛了。”
目瞪口呆。
吐露出身爲創作者不應該有的惡言後，英梨梨的臉色依舊蒼白，之前那抹略顯悽豔的笑容，也好似是錯覺一般。
回過神來後，倫也開始自省：“是我害的嗎？你覺得不安嗎？比如明天的較量，還有挖角的事情。如果說幫助出海這件事，讓你覺得我是站在伊織那邊的，那是我的疏忽，我向你道歉。”
但是，他的自省，沒有抓到關鍵。
也就，沒辦法傳達給對方。
“和那些無關。”沉默了好一陣後，英梨梨終於是開口了，“和你講的那些根本無關。我纔不在意明天的事，「egoistic lily」不是那麼弱小的社團。”
她說話的口氣，帶着些許煩躁，以及些許的……自豪。
“那爲什麼……”
倫也第三次問出了同一個問題，看着自己這位青梅竹馬，他神色有些恍惚——他並不瞭解最近幾年的英梨梨，比起出海，這位金髮少女，對於他來說，更加的陌生。
深吸一口氣後，英梨梨再度開口了：“倫也……你讀了那個本子，有什麼想*******也聞言皺起了眉，迴應道：“我說過很多次了吧……很厲害，很棒，特別是後半部分。”
“就是啊……越後面越亢奮呢……而且沒有止境。”
金髮少女的語氣，恢復到了平常的時候，這甚至給了倫也一種“剛纔是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錯覺。
英梨梨並沒有在意倫也表情，自顧自繼續說道：“內容確實很棒，不過也有缺點。重心分配完全搞錯了，作爲作品來講不錯，但作爲商品來說，完全不合格。”
她是站在柏木英理的角度上，說的這番話。
“她只畫了自己想畫的部分，那樣即使做得出再好的本子，普通也是賣不掉的。想吸引目光得從封面下手，本子也必須考慮到全體包裝纔可以。所以，假如她有個知道怎麼把本子做好，又能好好給意見的搭檔……”
“啊……”
前半段話聽得倫也連連點頭，那些都是再正確有用不過的建議。但後半段話，讓倫也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之前英梨梨會一反常態的原因。
“像我這樣的畫師，八成一下子就會被她趕過去吧……！”
那是一句若無其事的自嘲，卻沒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態度。
她的自信瓦解了。
“啊……啊哈……啊哈哈……”倫也無力乾笑着，他不希望讓事態變成這樣，但仍然走到了這個地步。
……還附上了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真相。
“但是，你和她比也沒意意吧？”倫也舔了舔自己乾枯的嘴脣，“你和出海根本就不一樣吧……類別、人氣、還有目前的立足點都不同啊。”
真正的敵人並非昔日好友，也不是「rouge en rouge」這樣的龐然大物，而是剛孵出的天才幼雛。
這樣好比魔王接獲傳說中勇者轉世降臨的傳聞，就打算毀滅掉整座都市，那樣的恐懼太過狹量、也太沒道理了吧？
“會怕就是會怕！”英梨梨任憑情緒失控，還抱着一份意味不明的篤定，開始亂吼，“我怕她做出這樣的本子！我怕被迎頭趕上！什麼都被她搶走，實在太可怕了！”
面對這樣的話，倫也卻沒辦法給出安慰的話語。畢竟，幾十分鐘前，他纔跟昔日的好友，勾勒出了那顯而易見的未來。
“冷靜點，擔心那些說不準的未來也沒用吧？”倫也開始慌了，努力構築自己的言辭，試圖給少女帶去些許慰藉，“可以確定的是……英梨梨，你目前比出海高了好幾個層次，就這樣而已。”
英梨梨沒有接話，只是用自己天藍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倫也，問道：“我問你……是我比較厲害嗎？”
這是毫無變化的直球，一般來講，只會被人輕易接住而已。但只要速度快到一定程度，那人們便只能幹看着了。
“……”
於是，倫也啞口無言。
“回答我啊！我的本子比她厲害嗎？”
英梨梨得理不饒人，開始趁勝追擊，或者說不斷施壓。
“……拜託，你的本子是18禁吧？”
倫也說出了一句相當無力的辯白。
“你看了我的畫會不會心動？會不會感覺到毛骨悚然的氣勢？會不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幫我把本子賣出去？”
“你不用我幫忙也能賣出去啊……”
下意識的，倫也避開了英梨梨的視線。
“你什麼都沒有回答！倫也，你從剛纔就什麼都不肯明說！”
伴隨着一句又一句的詰問，英梨梨的眼眶開始泛起了淚花，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倫也只是尷尬地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路過的衆多御宅族紛紛回頭，畢竟這不管怎麼看都屬於同類的御宅族少年，惹哭了高攀不起的美少女——他們盯着那有如美少女遊戲劇情中的一幕。
“早知道會這樣，我就不去小小狂想的島塊區了。”
然而，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劇情圖片，在不知不覺中切換成角色站姿圖。
“……我不應該想起那麼久以前的事情。”
緊接着，連站姿圖都消失了，只剩背景和路人角色。
倫也臉色蒼白地看着自己的青梅竹馬，剎那間，他感覺面前這位16歲的花季美少女，似乎跟那個小學三年級時，總愛跟他黏在一起的小女孩重疊了。
最後，英梨梨抹掉臉上的淚水，趁着綠燈一下子跑掉了。
本來可以追上去的倫也，只是呆愣愣地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有千百思緒，卻沒辦法轉換成哪怕一句有效的言語。
啊，原來之前說的，指的是這個嗎？
那我還真的是很過分呢……
倫也咬着嘴脣，全身抖如篩糠，突然感到錐心一般的痛楚。
之前，被廣播與掌聲掩蓋過去的，英梨梨看完本子之後的感想——
“倫也，你好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