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秦淮在六朝的金粉中沉浮,青樓林立,畫舫凌波。正是江南煙波三月之時,兩岸絲竹管絃之聲不絕,歌女們玉指纖纖,撥絃而歌,輕歌曼舞,酒香粉豔。華燈燦爛耀眼,金粉樓臺鱗次櫛比。
碧水凌波,倒映着兩岸的燈火輝煌,歡聲笑語,行令飲酒聲不絕於耳。來來往往的美麗女子絡繹不絕,輕薄豔麗的衣衫隨風而動,衝着畫舫上的俊秀王孫公子盈盈淺笑。
各色精美的畫舫駛過,舫內歌聲笑聲,絲竹之聲相夾雜,都是燈火燦爛,熱鬧非常。河邊停着一隻素淨的白紗畫舫,只有一點燈光亮起,舫內的白衣少年手持琉璃杯,倚在岸邊,笑吟吟地看着兩岸的風景。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一襲白色勁裝,看起來似乎稚氣未脫,可眼神清亮。在如此聲色場所之內,卻不被這燈紅酒綠所迷惑,他就像是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着,不發一言。時而飲下杯子的酒液,時而持起銀質酒壺自斟,倒是非常的自得其樂。
那少年便是沉香,他今日來到秦淮,倒不是沒有緣故的。下凡至今,也有七八年了,他前幾日剛剛去了揚州,原本想去看看惜朝,但是到了揚州才知道,醫館在五年前,被一場大火所焚燬,此後,惜朝就離開了揚州。沉香倒不是擔心惜朝的安全,自己當年有傳授他武藝,他擔心的是,難道惜朝最終還是會走上他的老路……按照記憶,他決定循着大運河北上,前往京師尋找惜朝的蹤跡。
路經秦淮,也算是有幾分懷念吧,故而多停留了一會兒。沉香飲下杯中的水酒,輕輕一笑。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沉香示意船伕繼續前向,他還有前往京師呢。岸邊的歌聲隱隱約約傳來,沉香側耳細聽,那歌女的歌聲輕柔,唱的是:“……去年月圓時,花市燈如晝,舊時天氣舊時衣……憶當時,初相見……海誓山盟空對月……”心中一觸,放下了酒杯。
憶當時,初相見,那一睜眼,那溫柔的一笑,恍如隔世,難以忘懷。回想那年,花市燈如晝,兩人在水邊放下那一盞水燈,那人的話語還在耳邊響起:“我只願……長相廝守……”現在,真真是海誓山盟空對月了……沉香搖頭苦笑,拿起一根竹筷,隨着歌曲的節奏敲擊着酒杯,低聲淺淺一笑……
南宋的京師,已經帶上了幾分輝煌尾聲的頹廢感。白天的京師,依舊熱鬧,來來往往的行人,叫賣着的小販。沉香坐在臨街的一家酒樓中,坐在窗邊,要了一壺酒,幾碟小菜,自斟自飲,已經坐了一個上午了。來往的小二不知道對他白眼了多少次,不過他依舊當作視而不見,自得其樂。
看着下面的那些小販們做完了一天的生意,帶着今天賺到了幾文錢,愉快而滿足,倒是一件非常好的享受。簡單而純粹的快樂,只需要去思考今晚吃什麼,明天賣什麼,簡簡單單的一輩子,這纔是人世間真正的快樂。
當然,沉香以前也有過這樣的快樂,在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中。而現在……沉香舉起酒杯,脣角微微上揚,一飲而盡。
今日晴空萬里,微風送爽,街上的行人陸陸續續。忽然一陣鑼鼓聲傳來,卻見一名青年,青衫捲髮,清雅俊秀,看似一副書生模樣,卻是個賣藝的!沉香見了,脣角微微一揚,喝下杯中的最後一口酒。
沉香將酒錢放在桌上,在店小二不滿的目光中悠閒自得地下了樓梯。他緩步下樓,朝着那圍觀的人羣走去。
那青衫書生說了幾句場面話,就要開始表演矇眼射飛刀:“……要是哪位信得過在下的話,就請出來幫忙一試!”
人羣中有一名少女,生得氣質脫俗,容貌端莊,身邊還跟着幾名下人,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那少女眼神飄忽,似乎在想些什麼事情,眼角還隱隱有着淚光,聽得他這麼一說,就要站出來,卻見身邊的一名白衣少年先他一步:“我來!”
青衫書生做了個請的手勢,就開始蒙上眼表演飛刀。這書生倒真的是本領高強,刀刀都沒有落在少年的身上,圍觀的百姓一陣喝彩。表演完畢後,書生拿起鑼,來討要賞錢。自然是看的人多,給的人少。倒是剛纔幫忙表演的少年給了他五兩銀子,那青衣書生看了他一眼:“我們認識嗎?”
“認識如何?不認識又如何?”沉香笑着問。
“萍水相逢,就不必了。”顧惜朝說着就要將銀子還給他。
沉香攔住了他的手:“這樣吧,你請我喝杯酒,交個朋友。”
顧惜朝見他年紀小小,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惡意的樣子,也就不再推讓了。收了賞錢,顧惜朝轉過身來道:“請吧,朋友。”
沉香微微一笑,跟着他走進了一家小酒館。
最便宜的燒刀子,最便宜的花生米,兩人相對而坐。沉香也不計較酒菜,只是打量着對方。現在看起來,惜朝倒比自己大了,他看起來倒是沒什麼落魄的神色,悠閒自得。
“你看我做什麼?”顧惜朝擡頭問。
“我會看相。”沉香笑嘻嘻地道。
“哦?說說看。”顧惜朝有了幾分興趣。
“你……幼年父母雙亡。”沉香淡淡的道,“後被人所收養。”
顧惜朝一怔,認真地望着對方。
“嗯……你學過醫,也學過武功,醫術武功都不差。”
顧惜朝更加驚詫了。
“後來遇上一些變故,你就行走江湖,以賣藝爲生。”沉香笑道,“我說得可對?”
顧惜朝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他放下酒杯:“那你說說,我以後的命運會如何?”
“你以後的命運?那要靠你自己的選擇了。”沉香倒了一杯酒,“選得好,保家衛國,你會成爲一位大英雄;選得不好,你很可能會……被江湖上人人所唾棄。”
顧惜朝不動聲色:“關鍵呢?”
“一個人。”沉香微微一笑,“但我不能告訴你他是誰。”
顧惜朝的表情嚴肅起來:“你還能夠看出些什麼?”
“夜夜難相忘,朝朝應顧惜,這,就是你的名字。”沉香笑着喝下一杯酒。
“你究竟是誰?”顧惜朝盯着他,對方一再的表現,令他不得不懷疑對方的居心叵測。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來自於哪裡。”沉香望着他,“我來自於……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
“不是我們不收養你,我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我不能去?難不成是龍潭虎穴?”
“不,是九天之上!”
這段對話一下子映入顧惜朝的腦海中,他直愣愣地望着沉香:“你到底是誰?”莫非,是沈檀哥哥的朋友?
沉香答非所問:“你聽說過‘黃粱一夢’嗎?”他倒了一杯酒。
顧惜朝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回答:“自然聽說過。”
沉香將酒遞到他的脣邊,靠近他笑道:“那麼……我便送你……‘黃粱一夢’,如何?”
“什麼……”顧惜朝望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喝下了那杯酒,酒一入腹,他就感到腦子一陣眩暈,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沉香看着他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笑了下,撫摸過他黑色的捲髮,輕聲道:“好好睡一覺吧,惜朝……”說完,手中青光一閃,一把古琴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沉香席地而坐,擺好琴,撥了幾根弦試了試,然後低頭彈奏了起來。
琴音猶如流水一般瀉出,縈耳繞懷,帶着空靈清新之意。琴聲宛如雪凝空澗,冰下幽泉,悠長而輕緩……
的確是一場好夢,顧惜朝醒來的時候,只有自己一個人,對面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真的是……黃粱一夢?”顧惜朝喃喃地道,憶起夢中場景,是那麼的真實。那些人,那些事情,自己的經歷……一切的一切,都是夢?還有……那個男人……
這人究竟是誰?顧惜朝忽然想着剛纔的那名少年,他說,他來自於九天之上,那是沈檀哥哥曾經說過的話。莫非他是沈檀哥哥的朋友?顧惜朝搖搖頭笑了下,起身,真的是睡了個好覺啊!
一起身,卻看見在對面那少年坐過的位置上,擺着一個小小的袋子,似乎是特意留給自己的。顧惜朝拿過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兩粒不知名的丹藥,一本練氣修道的書,還有就是一封信。打開信,上面是自己非常熟悉的字體:“一場愁夢酒醒時,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惜朝,好自珍重,金丹二粒,需要珍惜。”
“真的是沈檀哥哥的字跡……”顧惜朝回憶起沈檀,他曾經握着自己的手,一筆一劃地教自己寫字,心內涌起一陣感激嗎,沈檀哥哥還記得自己!但是那這個少年是誰?爲什麼是他來給自己帶話?
顧惜朝拿出那本書,皺起眉,爲什麼要給我一本修道的書?他想起剛纔的那場夢,還有那個少年,黃粱一夢……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難道,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神仙?不管怎麼樣,這是沈檀哥哥要自己學習的東西,自己就應該要好好的學!可是……沈檀哥哥是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的呢?
芳草萋萋,落英繽紛,粉衣少女手拿一大半鮮豔的野花,低頭輕嗅,露出一抹笑容。少女生得俏麗動人,柳眉鳳眼,一顰一笑天真無邪。
少女將花放在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子,嘆氣道:“姥姥……小玉好想念您啊!”說着,不禁掉下淚來,“您就這麼去了,丟下小玉孤零零一個人,我又沒有多大的本事,您讓我怎麼辦啊?”少女擦拭着眼淚,啜泣着。
“小玉?”一個少年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少女一回頭,見是一個俊秀的少年,看着有些面熟。
“你……”小玉見是個人,有些膽怯地後退了幾步,“你是誰啊?”
對面的少年笑了笑:“你不記得我了?我們幾年前見過面的,我還在你家歇過腳呢!”
小玉忽然想起來了:“是你?你是沉香對嗎?!”她想起兩人之前那匆匆一面,後來姥姥知道了,爲此還罵了自己一頓呢!
沉香點點頭:“是我!你……”他的目光落在那座墓碑上,“出了什麼事了?”
小玉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我姥姥死了……”
“什麼?”沉香看着那座墳,他沒想到,沒有了自己的干涉,老狐狸還是會這麼早就死了,“怎麼會……”
“姥姥說要儘快練好劈天神掌,結果……結果她練得走火入魔,就……”小玉哭泣着,“我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我該怎麼辦啊……”
沉香也犯愁了,現在,千狐洞就留下小玉一個人了,她道行尚淺,留在萬窟山怕是會被其他妖怪欺負。
沉香看看她,低聲問:“小玉,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跟你走?”小玉擡起頭,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去……哪裡?”
“我父母他們只有我一個孩子,可我平日裡又很少待在他們身邊,我一直希望我能夠有一個妹妹幫我陪着他們。”沉香微笑道,“你願意……做我的妹妹嗎?”
沉香看着眼前的少女,往事一一浮現。於陝西的初次相遇,一路上的玩鬧,那曾經懵懂天真的互相喜歡。還有……在華山上,自己對她的道歉:“我對不起你……”即使有再多的眼淚,她也會對自己露出笑容。她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小妹妹……
“我可以嗎?”小玉小心翼翼地問,“你說過你是半個神仙,可我是妖怪啊!他們都說……神仙會殺妖怪的!”
“可小玉你是個好妖怪啊!”沉香摸摸她的腦袋,“你這麼漂亮,這麼善良,又沒有做過壞事。”
“可你爹孃會不會不喜歡我啊?”小玉擔心地問。
“怎麼會呢!”沉香笑道,“我娘啊,巴不得有個女兒呢!”
小玉想了想,點點頭:“嗯,那好吧!”
沉香見她如此天真,不禁問:“你就不怕我是個壞人?我們才見過一次面,你就這麼相信我?”
小玉搖搖頭:“雖然我們只見過一次,可我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不會騙我的,沉香!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人,我相信你!”
一如當日,自己與她打賭,無論自己怎麼騙她,她都相信自己,最後還來幫助自己。沉香微微一笑,這個女孩,永遠都那麼相信自己,那麼善良純真。
沉香拉起她,對着老狐狸的墳墓道:“姥姥,您看見了,現在我是小玉的哥哥了,我會好好照顧她的!”她看着小玉,“好嗎?”
“好!”小玉點點頭,也笑了。
沉香給老狐狸上了柱香,也算是告慰一下她的在天之靈。然後拉着小玉的手離開了萬窟山。
“哥哥,你家在哪兒啊?”
“不是我家,是咱們的家!”
“哦!我們家在哪兒啊?”
“在華山!”
“華山啊?”小玉搖搖頭,“聽說過,沒去過!遠嗎?”
“我們駕雲過去就不遠了!”
還記得,那少年輕狂之時,兩人手牽手,在集市上,拿着一串糖葫蘆,相對而笑。如今……已是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