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尚忠。”皇上獨自一個人坐在御書房中,放下手中的筆揚聲道。
一直候在門外的郭尚忠聞聲,趕緊進來躬身道:“奴才在。”
“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申時才過。”郭尚忠偷眼看向皇上面前的桌案,那上面整整齊齊的鋪着方纔完成的畫卷。他看着慕容皇后的畫像,慕容皇后也安靜的回視着他。
郭尚忠連忙轉開眼神。在慕容皇后還活着的時候,他就一直覺得她的眼睛似乎可以看見他的心裡,而今即便是面對着畫卷,那種感覺仍然清晰。
“申時都過了啊。”皇上站起身來,伸了伸腰。“傳教坊的舞女來。”
每每黃昏之後,皇上總會宣召那些被選拔出來跳《與歸》的教坊舞女,一看就是大半夜,直到最後在龍椅上沉沉的睡過去。只有郭尚忠知道,皇上在睡夢之中常常會喊一個人,慕容。
“朕最近越發想念慕容皇后了。”皇上在前面走着,郭尚忠跟在後面默默的聽着皇上的低聲說話。“從前雖然偶爾會記起她,可從來沒有像現如今這麼強烈。看來,朕真是老了。”
“皇上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怎麼能說老了呢?”郭尚忠賠笑道。
皇上舒展開臉上已經加深了的皺紋,搖了搖頭:“歲月不饒人啊,你看,轉眼間朕連孫子都有了。要是慕容在,看見騏兒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慕容皇后一直都是喜歡孩子的。”
“可不是。當時流雲出生的時候,她喜歡的什麼似的。夜裡也不睡覺,就那樣斜靠在牀頭守着他看。再後來流嵐出生……”皇上的聲音漸漸的低了下去,腳步也逐漸的慢了下來。
郭尚忠也跟着慢慢停住了腳步,躬了身子站在皇上的後面,眼神在對面的長廊上晃了一晃,略微閃過一個說不清的神色。
“後來流嵐出生的時候,朕幾乎記不起她的樣子了。”皇上忽然輕輕的開口。“那時候,她似乎不再高興,反而憂心忡忡。慕容,你是不是已經想到了最後的結局呢?”
一面說着,皇上一面又自顧自的擡起腳走。
“朕知道,以你的聰明,什麼都能夠想到的。就好像當年新婚之夜你對朕說,你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權力之間的交換,讓朕也不必放在心上。”皇上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可是,慕容,你放在心上了不是嗎?你好狠的心,終究這負心的愧疚讓我來承受。若是我早知會如此想念你,當初怎麼還會那樣冷落你。”
啜泣聲清晰的從皇上的口中發出,連跟在皇上身後的郭尚忠都愣住了。他跟着皇上二三十年的時間了,從來沒有見過皇上掉一滴眼淚。踩着自己兄弟骸骨登上皇位的人,郭尚忠以爲他根本不會哭泣。
皇上斜仰着頭,看着靜默的懸掛在天空的團團一輪明月。慕容說過,她喜歡月圓的時候,因爲那會讓她覺得這世間很完滿。女人一生所求不過嫁個好夫君,然後母憑子貴。
“慕容,當年那一句話,你是在告訴我,你從來不後悔嫁給我嗎?”皇上的身子猛然顫動了一下。“即便我冷落你,即便我後宮三千,你仍舊覺得這婚姻是完滿的是嗎?”
“皇上。”郭尚忠擔心的伸出手想要扶住皇上有些晃動的身子。
皇上一把打開郭尚忠的手,晃動着繼續沿着長廊走着。月色下,他孤獨的身影越拉越長,一直沒入了長廊下的陰影之中。
郭尚忠眼看着皇上的身影漸漸遠離,垂在身側的手攏在袖中,掐指算了一算日子。從薛流嵐受封太子至今已經是一月有餘,皇上也漸漸的將國家大事交代給太子處理,自己樂得清閒,每日只是靠畫着慕容皇后的畫像思念着她,可是爲何今日的皇上如此的反常?
皇上有些精神恍惚的坐在大殿之上,面前的美酒提不起他半分的興趣,只是意興闌珊的看着下面晃動的人影。不需要看清楚,那舞姿自慕容跳過之後,這許多年來無數次在他腦中重現。
“皇上。”一個嬌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同時懷中依偎上來一個柔軟的身子。“奴家今日跳得不好嗎?”
“很好。”皇上的手攬住懷中女子的楊柳蠻腰,渙散的目光慢慢下移到懷中女子的臉上。
她畫着精緻的妝容,柳眉彎彎,朱脣正揚起一個妖嬈的笑意來。恍惚間彷彿看見了那個已經去世了多年的慕容皇后,當年她也是這般對着自己微笑的。
可是,皇上忽然一把將懷中的人推開,將頭靠在龍椅的背上,懶懶的揮了揮手:“你們都下去吧。”
被推起來的女子驚愕的看了郭尚忠一眼,郭尚忠皺了一下眉頭,迅速讓大殿中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包括那個被皇上推開的女子。
“不是她,無論怎麼樣,都不會是她。”皇上一把將桌子上的東西掃落在地面上。“就算會長得像,就算會跳《與歸》,她們仍舊不像慕容,她們仍舊不是慕容。”
郭尚忠看着眼前的皇上像個孩子一樣發着脾氣,趴在桌子上低低的抽泣,心裡冷冷的笑了一句,現在纔想起來愧疚?如今的傷心是在補償當年對慕容皇后受害的視而不見嗎?
“皇上。”郭尚忠上前扶起皇上,將他安放在龍椅上。“人死不能復生,皇上您要保重龍體纔是。”
“郭尚忠,你說她會恨朕嗎?”皇上有些無措的看着郭尚忠。
“這……”郭尚忠猶豫了一下,賠笑道:“不會,慕容皇后一向溫柔賢惠,什麼事情都替皇上着想,怎麼會恨皇上呢?”
“你在騙朕。”皇上無力的斜栽在龍椅上。“她是恨朕的,慕容她是恨朕的。不然爲什麼她死之前要將所有的東西都帶走?爲什麼連她送給朕的荷包都一併燒了?”
“許是慕容皇后不想皇上以後睹物思人吧。”郭尚忠在一旁安慰道。
“是啊,睹物思人。朕寧願她留給朕滿滿的回憶。可如今呢?如今呢?朕連回憶她的權利都沒有。朕空自擁有天下,可到頭來朕又得到了什麼?”皇上的淚沿着他滿是滄桑的臉上滑落下來,消失在龍椅的金黃色中。
郭尚忠垂了頭不說話,任由皇上發泄着。
皇上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抹了臉上的淚水,對郭尚忠吩咐:“叫她們回來,朕還要接着看《與歸》。”
“是。”這倒是大大出乎了郭尚忠的意料,他原以爲今晚皇上再不會召見那些舞女了。
“她不留給朕的,朕一樣可以懷念。”一句話,幾分賭氣,無限思念。
大殿中的舞女已經擺好了姿勢,音樂的聲音漸漸想起,絲絛翻騰之間,女子的嫵媚從薄紗之後透出來,纏纏綿綿的籠罩在皇上的身上。
皇上冷漠的回視着下面的人,終於慵懶的擡起手,指了指被衆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女子:“你,過來。”
郭尚忠擡眼,那女子正是剛纔被皇上推開的女子。這所有的人中,也只有這個女子長得與慕容皇后最爲相似。
那女子蓮步輕移,緩步沿着御階走上來,俯身跪在皇上的面前,柔若無骨的手搭在皇上的膝頭,朱脣微張:“皇上。”
皇上的手落在女子柔順的頭髮上,卻猛然頓住了手,直直的看着那張極爲相似的臉,一時間怎麼也移不開眼神。初次見到這個女子時,他就險些誤認爲慕容復生,而今這感覺越發的強烈,明明清晰的景象也逐漸的模糊起來。
腦海中,只剩下了這張臉,淡笑着,帶着妖一樣的魅惑。
郭尚忠冷眼看着,衝着那女子微微點了點頭。
“皇上,今晚奴家服侍您,好嗎?”妖嬈的話語縈繞在皇上的耳邊。而皇上恍若不聞,只是直直的盯着膝頭那個女子看着。
女子有些不解,擡起頭疑惑的看着郭尚忠。
“皇上。”郭尚忠小心的上前喚着他。可是龍椅上的這個男人再也沒有反應,只是順着郭尚忠的力道軟軟的倒在龍椅之上,眼睛緩緩的閉上。
那女子吃了一驚,忙站起身來退到一邊,郭尚忠一步上前將手搭在皇上的手腕上,在那裡原本跳着的觸感已經消失了。
“這……”郭尚忠大驚失色的瞪着眼前已經仙逝了的皇上。
“主子,皇上他是不是駕崩了?”站在一旁的女子小心的問。
郭尚忠鐵青這臉看了那女子一眼,轉過身去放下皇上的手腕嘆了口氣。
“今日的事情不許說出去,明白嗎?”郭尚忠沉了聲音厲聲道。
“是。”那女子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很小心的看着郭尚忠。心中很是忐忑,若是此時郭尚忠殺人滅口,只怕在場的沒有一個人能夠逃過。
郭尚忠站在大殿之上看着站在御階之下不知所措的人,低頭想了想,冷冷一聲笑意。這是不是也算是天賜良機呢?雖然沒有按照他的計劃將這女子安插在皇上身邊,但如今這樣倒也剩了不少的麻煩。
太子府中,薛流嵐與李彥正在談論着關於顏靈甫和其他反對郭尚忠的人該如何處置的問題,慕容瑾遠遠的坐在榻上看書。
猛然間,薛流嵐心口驟然起了一陣疼痛來。他握住胸口,猛吸了一口氣。
“怎麼了?”慕容瑾吃了一驚,連忙放下手中的書走到他身邊。
李彥也忙跟着站起身來,疑惑的看着薛流嵐。
薛流嵐緩過氣擺了擺手,狠狠將心口那種剜肉似的痛壓了下去。可是,另外一種不安的情緒逐漸在他的心上蔓延。
忽然,遠遠的傳來梆子的聲音。在二門的位置,連敲了三次。屋中的三個人都勃然變了神色,李彥忙過去開了門,只見小丁子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
“爺,爺,快,快去宮裡。”
“我父皇怎麼了?”薛流嵐大步走出來,一把將小丁子從地上扯了起來。
“宮中來人,說皇上,皇上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