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露營,洗漱什麼的都別想了。好在今天大家的工作量小,趁着回宿舍拿東西時又匆匆擦洗過,現在勉強鑽進睡袋裡也能湊合着睡。
許多跟陳曦因爲是最後一組值班的,所以睡在最裡面。
尚無睡意的學生還在帳篷門口就着火光打牌。許多蜷縮在最裡面,總覺得身邊躺了個男的,怪怪的。
陳曦則是將腦袋露出睡袋,一直看着她笑。許多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許他看,結果被他捉住了手,一下一下的親吻着手心。
許多從來沒有意識到人的掌心也可以是敏感點,被他親吻着居然會渾身戰慄。她羞得不行,連忙搶回自己的手,一下子蜷縮進睡袋中,死活不肯在理睬他了。
陳曦也不着急,就這麼睡在她身邊,輕輕哼着歌。是首法語老歌《天生一對》,經典影片《秋水伊人》裡的歌曲。許多在他低沉醇厚的嗓音中慢慢睡熟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空了。許多看了眼手錶,五點二十分了。果然他又沒有叫她。
許多躡手躡腳地起身出了睡袋,天還沒到亮的時候,灰濛濛的,不是純然的黑黝黝。
陳曦見她跑了出來,趕緊上去將毛毯裹到了她身上,埋怨道:“跑出來做什麼,好好睡你的覺去。”
許多搖搖頭,靠在他肩膀上,調皮地眨眼睛:“不要,我要你陪我看日出。”
陳曦溫柔地親了親她的頭髮,小聲道:“你啊,真拿你沒辦法。”
黎明時分,空氣帶着清冽的寒意。陳曦又堅持讓許多把睡袋取出來,她鑽進去,只露個腦袋在外面。陳曦的那隻睡袋則被墊在地上坐着了。
兩人依偎着坐在一起,對着東方的天地交匯處。陳曦不時丟幾根枯樹枝到火堆裡去,防止火堆在六點半鐘到來之前徹底熄滅了。
這時候守營的基本上都是情侶,正好可以看日出。大家遠遠見了彼此也揮揮手示意打過招呼了。
許多靠着陳曦,身邊是火堆,暖融融的,她又昏昏欲睡了。陳曦輕輕撫摸着她的頭髮,安慰道:“睡吧,等太陽出來了,我叫你。”
許多翻白眼,她信他纔怪。他肯定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的。纔不要睡!
於是許多開始背誦描寫日出的古詩文,從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到歐陽修《醉翁亭記》裡的段落“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
她絮絮叨叨地告訴陳曦,她特別喜歡林霏開這個詞,還曾經想用它當小說女主角的名字。說着說着,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陳曦非常想親一親她,但顧忌到天色已經漸漸轉白,怕被人看到,對她不好。萬一傳到她母親耳中,恐怕會給她帶來麻煩的。
旁邊的草木發出了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陳曦回頭,跟一身迷彩服掩護裝束的教官正打了個照面。教官手裡拎着個水桶,是過來搞破壞的。
陳曦左手摟着許多,擡起了右手,右手上是把在火光映襯下冒着寒光的瑞士軍刀。
教官僵硬地笑了。這孩子,和平共處,野個營而已,有必要動刀子嚒。
陳曦朝他做口型:“幫個忙,回頭請教官們吃飯。”
教官指指他,又指指睡的人事不知的許多,痛心疾首地搖搖頭,轉身奔向另一個火堆了。
陳曦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她腦袋的方向,想讓她睡的更舒服一點兒。
天邊已經露出隱隱一線紅,那紅線帶着光暈,溫柔和軟,是有溫度的顏色。
陳曦想了想,輕輕撥了撥她的頭髮。要是醒過來就看日出,要是醒不過來就接着睡吧。
好在許多這回很爭氣,直接醒了過來。她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精神爲之一振。
許多幾乎沒有完整地觀察過日出。她似乎一直處於一種忙忙碌碌的狀態,或者說她根本不敢讓自己清閒下來。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雲捲雲舒什麼的,感覺更加像作文裡的引用句。
這也是許多堅持要看日出的原因。她希望自己能夠對生活多一些憧憬與熱愛,好好生活,而不是單純地生存。
陳曦見她醒了也不再勉強她繼續睡。兩人說說笑笑,盯着天邊的日出看。
天際的霧靄包裹着那一線紅,使得那紅色愈發柔軟且溫和。許多不覺得是陽光戰勝了霧靄,霧靄更加像蠶繭,是保護稚嫩的蠶寶寶,終有一天它們會破繭成蝶,離開蠶繭。這就是生命的延續與發展。
她想起了小學時代學過的那篇關於列寧走過懸崖小道看日出的課文。
他們年輕的語文實習老師在講臺上聲情並茂地朗誦那段日出美景“一道柔和的陽光剛好射穿黎明的薄霧。遠處,蔚藍色的湖水反射出耀眼的亮光,樹叢和草地上的露珠也閃爍着光芒。鳥兒們放開歌喉,歡快地歌唱着……”
老師讓他們閉着眼睛想象那樣的畫面,用煽情的口吻引導他們“看,生活是多麼美好,有數不清的美麗風景”。
九歲的小許多閉着眼睛,那一瞬間,腦海中想象出的畫面讓她忍不住有種想要落淚的衝動。
多年以後,她念高三了。有篇語文課文《莊子: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裡面有句話:當一種美,美得讓我們無所適從時,就會意識到自身的侷限。
她突然間想到了小學時臆度過的山間日出美景,怔愣了許久。下課了,她還呆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
林奇推她的肩膀,喊她說話,她也沒有反應。最後林奇自己跑出去玩了,快要上課時纔回座位,丟給她一小袋無花果:“囔,你別不開心了。”
當時她怎麼做的?她好像是笑了笑,謝絕了他的好意。如果註定了孤單,她似乎更加願意享受那份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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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絮絮叨叨地說着《登山》跟《莊子:在我們無路可走的時候》。她其實並不指望陳曦能聽懂她混亂的描述,她只是想找一個人,聽她說。
陳曦面帶微笑地看着她,鼓勵性地一下一下撫摸着她的後背。如果不是被突如其來的美麗震撼到了,按照她內斂的個性,大概永遠也不會泄露內心真實的情感。
如此美麗,讓我們心生惶恐。怕自己終究渺小可憐可笑,不配享受這天賜的過多福祉。
陳曦握住她的手,輕輕念着散文裡的句子:“一輪孤月之下一株孤獨的樹,是一種不可企及的嫵媚。”
許多回望着他。這時紅線已經浮出半張芙蓉面,鍍上了金色的光芒,那柔和的金色在他的臉上灑下了一片暖暖的黃。
“陳曦,我好喜歡你的名字。陳曦,晨曦,念出你的名字,就覺得每一天都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陳曦微笑着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然後鬆開,一根根的順直,手指交叉握緊:“我最喜歡的是,你喜歡我的名字。”
營地已經開始熱鬧起來,大家起身拔營收拾東西。甄鐸笑嘻嘻地從帳篷裡探出腦袋,眨巴着眼睛問:“老大,跟班花一起巡邏感覺是不是特別棒?老大,回去你得請我吃飯。”
大家集體起鬨,表示班花原本是大家的集體榮譽,老大這回佔大便宜了,一定要請吃飯。
陳曦驚訝地挑挑眉:“哎呀,你們變得也太快了。聖誕節時不還說我是膚白貌美大長腿,選我當班花來着嘛。”
大家鬨笑起來,轉而要求許多請客。他們的班花啊,全便宜她了。
許多笑得不行。
一羣人熱熱鬧鬧地拔營收拾東西。毛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們,覺得這羣人奇怪極了,好好的班花難道不應該是女的嗎?那個許多雖然長得一般,好歹也是個女生。怎麼一下子,又成了男生當班花了。
她皺了皺眉,這羣人真是不正常。
她居然被這麼羣神經病害得抄了大半夜的基地規則。
外國語的學生沒一個過去搭理她的。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擇忽視這位時刻有可能惹出點兒不痛快的人。
毛玉在昨晚的露營中鬧了點兒不痛快。她有點兒汗腳,昨晚大家知道要露營都特意換過乾淨鞋襪。結果她不曉得是忘記了還是沒放在心上,還是穿着白天的鞋襪過來的。那氣味,真心是一個酸爽。
男生們不好意思開口說一個女孩子。但大家心裡都不太痛快。
還真跟許多隨口編的一樣,今天的早飯依舊自己露天煮。
有準備的小隊都偷笑了。他們的柴火上面搭了帆布,沒有被露水打溼啊。沒準備的小隊則慘了,他們的食材昨天都耗盡了。因爲教官不允許剩下飯菜,不少隊伍的男生吃的差點兒沒撐死自己。
許多他們煮了青菜鹹粥。還有人想到了初中時的語文課文《挖薺菜》,興致勃勃地想去挑野菜。結果因爲大家都不肯定究竟哪種野菜(野草?)能吃,本着餓一頓事小,毒死了事大的原則放棄了。
江冠南他們組昨天烤好的紅薯因爲外面焦了裡面還沒熟,剩了不少。他們特別狡猾地將這部分紅薯跟柴火放在一起,黑布隆冬的,教官愣是沒發現。
這下,外面的焦炭直接剝掉,裡面的紅薯肉一併下鍋。這種奇怪的鹹味紅薯粥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大家紛紛表示,掌勺的許多可以去基地食堂頂替大師傅的班了。
熱熱鬧鬧的,露營活動結束了。
被教官偷襲滅了火堆的小分隊集體留下來清理營地衛生,其他人回寢室休整。上午十點鐘還有其他活動。
這回的活動是參觀,到附近的村莊去現場觀摩農民是如何幹農活的。
杏花煙雨江南。
三月的江南,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吹面不寒楊柳風。隨意截下一幀,就是鋪展開來的畫卷。桃紅柳綠,連野草地上散落的小黃花都如天際灑下的碎星。
幾千號學生排着隊,浩浩蕩蕩地沿着鄉間小路往前走。搞笑的是,前面領隊的同學還唱起了一首老歌《我們走在大路上》。大家一面留心腳下,一面跟着扯嗓子喊。硬生生的將婉約派扭曲成了不倫不類的豪放派。
路上遇到耕牛時,還有人跑過去企圖與耕牛打招呼。結果老黃牛見多識廣,只淡淡地瞥了來人一眼,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跑上去瞎撩的男生被羣嘲了。
然後老黃牛灰常淡定地,拉了一坨粑粑。這下子,大家都驚叫起來,趕緊繞道小跑。
路上碰到村民,愛熱鬧的還停下來跟他們聊幾句。每年都有好幾撥城裡孩子到這邊來學農。村民們早就見怪不該。他們熱情地指點大家那些野菜能吃,那些算不得野菜。
好幾個人一路走一路薅野菜,表示帶回去可以燙了包餃子。剛纔那位奶奶就這麼說的。
走着走着,大家就三五成羣了。因爲路上的確不平坦,有時還會碰上凹坑需要跨過去,教官也就對他們的行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陳曦一路走一路偷採路邊的野花,又偷偷割了好幾根柳條,編成花冠戴在許多頭上。許多笑得不行。龔曉期待,接下來肯定得招蜂引蝶了。
結果花冠沒引來蝴蝶,倒招來了蜜蜂。
陳曦只好悻悻地收起了花環。
許多伸手要花環,表示她很喜歡這個花環。
陳曦還是有點兒沮喪,他這浪漫玩的叫一個失敗啊。
許多偷偷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的胸口,笑嘻嘻:“只要是你送我的,我都喜歡。”
陳曦這才露出笑來。兩人說說笑笑。許多指着各種農具給他看,告訴各自的名稱跟用途。路邊的野菜她也認識一部分,不過她最愛的薺菜這時候已經不嫩了,其他的也懶得摘。
路邊有匹矮種馬系在樁子上吃草,周邊圍着柵欄。不少人好奇地想過去摸摸它,被教官喝止了。馬的性子烈,萬一激怒了它,被踢到了後果不堪設想。
大家只好遠遠地站着,以這匹馬爲背景,求帶了相機的同學幫忙拍照留念。
許多一直不怎麼喜歡拍照片,她一面對鏡頭就各種不自在。最後還是被陳曦硬捉着跟他合了幾張影。
隊伍拉的太長了。他們都到前面的小山坡上整隊休息,順便吃自帶乾糧玉米麪饅頭了,後面卻突然傳來了消息,有人被馬給踢傷了。
據說兩個女生想要牽着白馬拍照。被教官喝止以後,她們躲到了隊伍的尾端,然後趁着教官不注意又溜了過去。那匹馬性子比較烈,本來就不喜生人氣息,被拉住了繮繩更是激怒了它。
眼瞅着馬要撅蹄子了,高能的事情發生了。這兩位姑娘都想死道友不死貧道,試圖將對方推到馬蹄底下,然後兩人都摔倒了,被馬直接踏上了腿。
其中一人還被馬一蹄子給踢出好幾米遠。唯一慶幸的是,馬跟人都在平地上,地上是軟土跟草。
這下子問題大了。基地方面趕緊派了車將兩人往醫院送。這邊地處郊區,等120救護車過來還不如直接送走的快。
大家的臉上都現出了驚惶的神色。雖然不知道受害者到底是誰,但畢竟是朝夕相處了好幾天的同學,任誰倒黴了,其他人都不好受。
江冠南跑出去溜達了一圈,一臉“世界真神奇”地折回頭找許多:“靠,難道還真惡人自有天收?我這還沒來得及出手呢。”
被馬踏到的人是李媛跟毛玉。這兩人從今天起就開始話裡話外傳江冠南跟許多關係曖昧,言辭閃爍,相當露骨。傳着傳着,話傳到了江冠南耳朵裡,把他氣得不輕。小爺他那是匡扶正義,怎麼到了這兩個東西嘴裡就如此不堪入耳。
江冠南一直不喜歡李媛,在許多被舉報事件之前就看她不怎麼順眼。因爲他發現李媛這人兩面三刀,喜歡語焉不詳,故意誘導別人往她希望的方向想。到了最後萬一被戳穿了,她也是一副無辜的樣子,她從來沒說過啊,全是別人想多了。
江冠南初中時有玩的比較好的同學吃過李媛的暗虧,還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吞。李媛那時就在江冠南腦子裡掛了號,得治一治呢。
許多的事情算是給了江冠南一個光明正大可以促動他出手的契機。等到結果出來以後,他也倒吸了一口涼氣,愈發覺得不能輕易饒過這條陰狠的美女蛇。
哼,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當初背地裡使壞造謠逼的他幼兒園時代玩的最好的小女生轉學了。雖然他倆上小學以後就不在一起玩了,可也是他曾經的小夥伴!他會放過李媛纔怪。
他纔不會給李媛暗示別人自己跟她是老同學好朋友的機會呢。這女的最擅長的不就是莫名其妙裝熟嚒。不早點兒撇清干係,表明自己的立場。說不定哪天就稀裡糊塗被人打着他的旗號找事了。
江冠南的字典裡沒有“吃虧是福”這四個字,他信奉的圭臬是睚眥必報。他都計劃好了,到時候讓李媛跟毛玉撞個馬蜂窩,蟄死她們。
許多臉嚇得雪白。這孩子太沒輕重了。馬蜂真的能蟄死人的。她當年在icu輪轉時就親眼見過一個,愣是沒能搶救回頭。
她罵了江冠南一頓,哪能這麼胡鬧,人命關天,豈容兒戲!
大概是許多難得這麼鄭重其事。江冠南也被唬住了,連連告饒:“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真是的,就你這麼個面瓜,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哭的性子,以後可得怎麼辦哦。”
許多氣急敗壞:“這不是面瓜不面瓜的問題。”凡事皆有情重,小偷是有罪,但罪不至死。
有腦子靈光的村民擺了小攤子在不遠處賣,就是一些農產品,自家炒的花生瓜子什麼的,還有冬天時收的荸薺。現在雖然有點蔫吧了,但還是很甜的。
陳曦去稱了一些過來,拿小刀削了餵給許多吃。許多正說的口乾舌燥呢,清甜的荸薺正好消火解渴。
江冠南眼巴巴地看着荸薺,表示他也想吃。
許多眼睛一瞪:“忍着,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
江冠南快哭了。他委委屈屈地控訴:“許多,你變壞了,一點兒也不溫柔了。明明你以前脾氣很好的啊。”
許多冷笑:“那是以前咱倆不熟,我得裝樣子。”
江冠南一下子又高興起來:“那現在咱倆熟了吧。荸薺分我點兒嘞。”
許多微微一笑:“不,你錯了。現在咱倆根本不認識,連裝樣子都可以省了。”
江冠南哭喪着臉,耷拉着腦袋蹲在了許多面前,就用那種極其渴望的眼神盯着她的嘴巴。
許多故意咬的特別香。
江冠南嚥了咽口水。
陳曦塞了三隻荸薺給江冠南,微笑道:“自己把皮咬掉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