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意識到不對。當時她插好電飯鍋的插頭,習慣性地打開了電視機,一邊看新聞,一邊打掃客廳衛生。
那只是條並不顯眼的新聞,4月13日,□□在京召開全國*型肺炎防治工作會議。許多聽到“*”這兩個字,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了。
*型肺炎在這次公共衛生事件中其實是個錯誤的說法。醫學上真正所指的*型肺炎是相對典型肺炎而言的,以支原體、衣原體感染爲主。
之所以會有這個烏龍,源自於早期官方認定該肺炎是衣原體感染,並推薦利福平治療。後來以鍾南山爲代表的醫學專家提出輪狀病毒感染說,治療方案才得以調整。但“*”的叫法也未能扭轉過來。
許多趕緊奔到房間裡去看陳曦。
陳曦已經燒的臉都紅了。
許多一屁股坐在了牀邊的地板上,腦子裡一片空白。關於“*”的知識,在她腦海中像走馬燈一樣不斷滾動。“*”爲什麼這麼可怕?因爲它病死率高,後遺症嚴重。
當年北京小湯山醫院的醫務人員,一直到“*”十年特輯時,還因爲嚴重的後遺症不得不離開醫療衛生崗位。
許多伸手推陳曦,他暈暈乎乎,只呢喃了一句:“多多乖,讓我再睡會兒。”
連睜開眼皮都困難。
許多腿腳都是軟的,可她不得不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是乙類傳染病中需要按照甲類傳染病應急處理的病例,傳染性極強。
她得送陳曦去醫院,立即接受治療。許多腦子裡千頭萬緒,甚至想到了人的負重最大限度一般是自身體重的1.5倍。她一百一十斤,陳曦是一百六十斤重,理論角度上應該能夠背得起來。
去醫院需要交通工具。出租車不考慮,sars傳染性太強,她不能牽累到無辜的司機。陳曦的車鑰匙倒是在呢,可惜她上輩子拿到駕照沒幾天就重生了,連方向盤都沒單獨摸過。
她急的一直拽自己的頭髮。怎麼就這麼慫,一到關鍵時刻就掉鏈子。
好在她總算想到了120。
許多做的第一件事是打120,叫救護車送陳曦去醫院。她現在懷疑陳曦有患sars的可能,就得按照sars的處理策略。她在電話裡簡單介紹了陳曦的情況,強調需要緊急應對措施。
許多並不怕嚇到了醫院,不敢接收陳曦。因爲非常諷刺的是,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直到後面國家領導人發言強調瞞報sars病例,官員一律受處分。國人才真正重視起這起建國以來最嚴重的公共衛生事件。
她把家裡所有現金都拿了出來,找出了自己的□□。這個時候,她也沒忘了錢的問題。身上帶着錢,纔不至於恐慌。
許多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部分,靈魂理智且現實,身體卻慌亂而無措。120的急救人員上了樓,敲了快一分鐘的門,她才反應過來要給人家開門。
陳曦燒的厲害,渾身使不上半點兒力氣,全靠擔架給擡下去的。他的意識倒沒有完全模糊,還記得安慰許多:“多多不怕,我就是前面太累了。”
許多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應該感激,陳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是sars患者,不知道患了這種病究竟有多嚴重。
許多跟着救護車進了醫院。出乎她的意料,醫院方面相當重視,直接走綠色通道接收了陳曦。接診的醫生還安排了位護士帶領許多完成了住院繳費手續。
許多拿着□□單子回頭找陳曦,醫生已經在給他安排牀位了。而且醫生要求許多也暫時隔離觀察。
也不知道是哪根弦兒被撥動了,許多神差鬼使地喊了一句:“麻煩您排除其他發熱病因,他頭疼,意識障礙,存在腦膜炎的可能。”然後她“吧唧吧唧”地將《診斷學》上關於發熱的感染性與非感染性因素全部背了一遍,又強調了陳曦曾經的骨髓炎病史。
許多覺得,倘若換位而處,作爲接診醫生的她,也會崩潰。因爲醫生基本上都不願意被病人與病人家屬指導如何看病,這相當於是對醫生專業性的不信任。
大概是她臉上嬰兒肥未消,還帶着小姑娘的模樣,醫生沒有給她壞臉色,而是禮貌地表示,所有的情況,他都會考慮。
許多被安排在急診病房的一個小單間裡。這裡是醫院今天早晨才佈置出來的隔離病房,她算是第一位病人。
從情感上講,許多希望能夠陪在陳曦身邊。那種即將失去的恐慌感,讓她甚至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人離開自己的視線。但理智告訴她,不要給醫務人員添亂。他們的時間精力都有限,浪費在她的矯情上,陳曦獲得的醫療幫助就會相應減少。
許多強令自己冷靜下來,拿出手機再次給陳曦的父親打電話。之前等待救護車的時候,她打過一個電話給對方,但是沒能接通。
據說美軍進駐伊拉克之前,軍方曾經給士兵一頁紙的提醒,上面有一條,永遠不要全然依賴你手頭的工具,因爲它們總會在關鍵時候失蹤或者無法發揮作用。
現在也是這樣。
許多的手機沒電了。她昨晚實在太累了,忘了給手機充電。
現在還不到安卓跟蘋果各佔半壁江山的時代,充電器也是門派繁多。許多的手機是國產機,充電的接口非常寬,連問護士借用充電器都辦不到。
後來還是過來給她量體溫的護士長看她可憐,借了自己的手機給她用。其實護士站也有電話可以外撥,但是許多現在嚴格被限制在了病房裡面。
許多拿了手機卻怔住了,因爲她打陳曦父親的電話是直接找的電話簿,她本人沒有背過號碼。無奈之下,她想到了自己的爸爸。
她試探性地給父親撥了個電話,電話很快就被接了起來。
許爸的聲音透着驚訝,這個時間,女兒應該在上課啊,怎麼會拿別人的手機給自己打電話。
許多簡單解釋了一下情況。陳曦生病住院了,手機沒帶身上。她借了別人的手機,但不知道陳父的號碼,問爸爸這兒有沒有。
許爸的情緒非常複雜。大早上的,那個男孩子生病了,怎麼是多多送他去的醫院?作爲父親,他實在是不能不往深處想。要是從學校送過去的,老師爲什麼不出面,反而得讓女兒這麼個小姑娘跑前跑後。
許爸人在上海出差,實在沒辦法立刻跑回來教育女兒。
許多一聽他在外地,嚇得人都哆嗦了,一個勁兒地喊,讓他千萬能不出門就別出門。新聞裡說的那個“*”非常嚴重,一旦傳染上,後果不堪設想。
許爸被女兒嗓子都喊劈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心裡頭莫名有了一絲的安慰,女兒是關心他的,儘管這個女兒平常表現的對家庭非常疏離。
許爸發了陳父的號碼給許多,忍不住告誡她,女孩子,要注意交往中的尺度;千萬不能吃虧。
許多看着短信,鼻子忍不住發酸。她顧不上心頭的萬千感慨,先打電話給陳曦的父親,幸運的是,這一回,她終於打通了。
她簡單說明了一下情況,陳曦發燒了,目前病因待查。
陳曦的父母也不在本市。他們週末去鄰省談生意了,完了趁着人間四月天,順便遊玩一趟。
許多的電話打過去時,兩人正在外面吃早飯。陳父一聽兒子發起高熱,立刻嚇得不輕。他倒不是聯想到了“*”,而是那三年多的時間,兒子骨髓炎反覆發作,實在是把他們都嚇怕了。
陳曦父母立刻開車回本市。
陳曦的主治醫生初步判斷病情,認爲不太像肺炎表現,反而考慮有腦膜炎的可能性更大些。因爲患者出現了噴射狀嘔吐,懷疑是顱內高壓所致。
他認真地跟許多說了一堆,忍不住道:“小姑娘,陳曦的父母在不在?我們後面有些治療措施需要家長簽字。”
許多連忙點頭:“我知道,穿刺是要籤知情同意書的。他父母正從外地開車趕回來。那個,我找老師過來行不行?”
許多電話是打給許寧的,因爲她能想起來的號碼寥寥無幾。許寧幫她跟陳曦請了假,後面是高一年級主任跟喬老師趕到了醫院,幫陳曦簽了穿刺的知情同意書。
花姐這個月初查出來懷孕了,現在是所有人的大熊貓。大家嚴禁她這個時候來醫院。
腦膜炎的治療要領就是早診斷,早上藥治療。腦脊液穿刺出來後,還需送培養,依據培養結果最終診斷。但臨牀上,醫生一般依據穿刺液的外觀表現就能出初步診斷,給予治療。否則等到培養結果出來再給藥,病人早就不行了。
許多被初步解除了疑似*病人密切接觸者的身份,結束了三個半小時的隔離觀察生涯。
年級主任跟喬老師看許多,都有點兒尷尬。作爲老師,他們應該喊孩子趕緊回學校上學去。可孩子現在這失魂落魄的勁頭,強行叫人走,似乎又有點兒不太合情理。
陳曦人還住在傳染病房裡,一則病人挪來挪去不利於身體情況。二則爲了應對’“*”,這裡目前配備了最齊全的應急措施。三則初步診斷腦膜炎,但究竟是哪一種腦膜炎尚不確定,暫時不排除傳染性疾病可能。
許多換上防護服進入隔離病房。這並非傳染病房常規的防護服,而是針對“*”特別準備的,整個人都包裹在厚厚的棉布下面。
腦脊液的穿刺除了診斷意義外,也緩解了陳曦的顱內高壓症狀。他頭脹欲裂的感覺好了一些。他平躺在硬板牀上,嘴脣因爲發燒而乾涸,手背上插着留置針,透明的液體一滴一滴,勻速流入他的體內。
他見了許多,露出一朵微笑,想要開口。許多用戴着手套的手指頭輕輕封住他的嘴脣,拿棉棒沾着白開水幫他潤溼嘴脣。
陳曦也沒再繼續堅持說話。兩人隔着口罩,凝望着彼此。雖然許多知道陳曦看不到口罩背後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表情,她依然在努力微笑。
她輕輕地說了外面的安排,年級主任跟喬老師幫他籤的字。他父母正在趕回來的路上。一會兒她回去幫他收拾住院時要用的東西。
陳曦眨眨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兩人相視而笑,似乎沒有任何擔憂與煩惱。
許多不好在傳染病房久留,她陪了陳曦二十分鐘,就被通知必須離開了。
那瞬間,強烈的不捨衝擊着她的心臟。惶恐無措的情緒一下子驅逐了她的全部理智。她不想走,她想陪在他身旁,即使她幫不上任何忙。
醫院不是容得患者家屬任性的地方,許多最終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被請出了病房。換下防護服的時候,她的淚水將口罩都打溼了大半。
陳曦的主治醫生有點兒無奈:“小姑娘啊,他應該不是*,你不用這麼害怕嚒。”
這並不能消除許多內心的恐慌。因爲腦膜炎同樣預後不佳,嚴重者致殘致死。
她上輩子在新生兒病房實習時曾經跟着老師接診過腦膜炎患兒。儘管他們想盡了一切辦法,最終那個孩子在她輪轉出科室後,家長還是簽字放棄了治療。因爲即使命保住了,孩子將來也是腦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