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了茫茫大雪,大地一片素白。
兩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兩道黑色的車輪印跡一直伸向遠方。
馬車經過徐州軍營地的時候,不曾停留,只有第二輛馬車的側面簾子,被掀起。
馬車經過睢州城門口的時候,亦不曾停留,第一輛車的前面簾子被掀起。
遠遠的,聽到馬車的聲音過來,朱由檢就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史可法下了馬車之後,低着頭走到朱由檢身邊。第一輛馬車就拐了一個彎,把空曠的大街讓給了第二輛馬車。
第二輛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一位風姿綽約的婦人穿着一身素服,整潔乾淨的頭髮上插着一朵白紙菊花。
婦人的身邊,坐着一個頭戴孝布的孩童。
半響,婦人一直坐着,沒有下車的意思,也沒有說話。只是眼睛死死的盯着街道中間那個巨大的棺槨。
朱由檢是皇帝身份,自然是不帶孝的。當然也沒有穿明黃衣服,他穿了一套素氣的普通黑袍。
可是,整個睢州城裡,所有人全都身系孝布。
街上沒有一個人走動,兩邊的士兵全都垂手而立,空氣都彷彿靜止了。
良久,婦人一人獨自下車,她身邊的孩童也想起身,被她一把按住。
婦人緩慢且努力的移動着腳步,像是扛着千斤重擔,在走一場永遠沒有盡頭的路。
她踩過的雪地,腳印很深,每一步下去,雪都迅速融化,一灘雪水留在原處。
經過朱由檢身邊的時候,她沒有見禮,反而目不斜視,連看都沒看朱由檢。
所有人只看着她的時候,她只深情的看着棺材。
朱由檢給高傑準備的是上好的棺木,厚重異常。棺蓋在親人到來之前,是不蓋嚴實的,這是規矩。
她繞着棺槨走了一圈,卻絲毫沒有一點悲傷,反而臉上掛着點點微笑。
只是那眼眶中的晶瑩淚珠,不斷的漸漸流成雨線。
再一次走到棺槨的正前方,她的眼神依舊沒有離開他的面孔。
擡手之間,她一掌推開了厚重的棺蓋。
朱由檢看到一道影子飛出,重重的砸在地上。棺蓋被婦人很輕鬆的推到一邊,翹起得豎立在棺材尾部。
朱由檢瞅着牙疼,這蓋子最少百十斤,一巴掌就拍飛了,這份掌力,恐怕不是一般人。
邢夫人慢慢擡腳,攀爬着棺材,又慢慢的坐了進去。
“她要幹什麼?”所有人都驚呆了。
隔着不遠,朱由檢看到她正用雙手捧起了高傑冰冷的腦袋。正深情的相望。
又一會,邢夫人居然緩緩躺下,在場的所有人都好奇的伸長脖子,準備朝棺材裡一窺究竟。
“這是我們夫妻的私密,煩請別來打擾!”
從棺材裡,柔聲細語的傳來一個美麗的聲音。緊接着,邢夫人擡腳一勾,棺材蓋就蓋上一大半,只留下一道不寬的縫隙。
“所有人聽令:向後轉身,雙手捂耳。”朱由檢看到這一幕,立刻大聲命令道。
風更大了,雪也更大了。風裹着雪,雪隨着風,一同從衣領裡鑽入。
棺槨裡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個家的支柱沒有了,女人心中的那個“天”塌了,她怎麼傷心都不爲過。
哭聲響了整整半個時辰,中間從響徹天空到最後哽哽咽咽,最後嘶啞的乾嚎。
棺蓋已經鋪滿了厚厚一層白雪,彷彿天然的一層白色孝布。
天地之間,一片雪白,大雪慢慢停住,整個現場一片安靜下來,只有風呼呼的吹着。
又良久,棺蓋一點點慢慢的挪開,顯得似乎有千斤重。
邢夫人用一雙無力的手努力的撐着棺材壁,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坐了起來。
朱由檢一看,拽了一把史可法,史可法像是從一處深夢中甦醒過來,兩人趕緊上前,左右攙扶着,把邢夫人從棺材裡架了出來。
邢夫人倔強的推開二人,扶着棺槨慢慢把棺材蓋一點一點合上,全程拒絕了任何一個人幫忙。
朱由檢只朝棺材裡看了一眼,棺槨裡的高傑,全身不曾有一絲凌亂,只有臉上,想是剛剛從水中撈出一般。
可以想象,爲了不破壞棺材裡高傑的形象,邢夫人是全力支撐着一個人躲在棺材裡哭喪的。
一個女人,疼愛自己的丈夫到了如此地步,朱由檢都羨慕壞了。
這位柔弱中透着堅強,堅強中帶着柔弱的女人,硬生生的經歷了一幕生死兩別離。
“未亡人高邢氏見過皇上。”邢夫人從悲痛欲絕中恢復的很慢,這一點朱由檢很能理解。
“婦人快快請起。”朱由檢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兩個婢女一左一右,攙扶着邢夫人勉強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元爵,出來拜祭你父。”隨着邢夫人的音落,馬車上的那個孩童慌里慌張的下了車。
慢慢走到已經佈置好的靈牌前,高元爵重重的磕了頭。孩子太小,懂的不多,卻也知道大約是什麼事。
哇的一聲,眼淚飛出眼眶,咧嘴大哭。鼻涕眼淚順着臉頰,形成一副慘兮兮的面容。
一位小黃門站了出來,高聲唱和:“聖上有旨:興平創立軍府,以忠死事;身肉末寒,兼有嗣子,朕心甚痛惜?令其妻邢氏同元爵照舊統轄徐州兵。
元爵年幼,邢氏代爲料理,示朕不忘忠臣至意。詔贈高傑爲太子太保,予以從優祭葬。其子高元爵襲爵,再蔭一子錦衣衛百戶。
高邢氏敕封一品誥命。欽此!”
邢夫人聽完,心裡一驚:這皇上要做什麼?明明知道我們孤兒寡母,是壓不住城外那些驕兵悍將的,爲什麼偏偏還是要讓我兒襲位?
朱由檢的這道旨意,不光邢夫人意外,史可法也很意外。他沒想到皇上居然做出這種決定,這完全是打算讓徐州軍內亂啊。
“皇上......”
“有話等會說。”
史可法還沒開口,被朱由檢一句話噎了回去。
“邢夫人,可否旁邊一敘?”
邢夫人點點頭,起身,跟隨朱由檢,史可法來到街邊的一處白色帳篷內。
“幾日前,高愛卿最後對朕說,他有賢妻,甚是能幹,有巾幗之才。朕今日一見,心中更加篤定。”
邢夫人眼圈一紅,望了望外面說:“皇上謬讚了!”
“不,朕說的是高愛卿的原話。”朱由檢的確不是故意對邢夫人說的好話,高傑臨死的遺言就是如此。
能在很多人面前當中誇自己老婆能幹的,這在大明是一個異類。起碼說,錢謙益是不會這樣誇柳如是的,雖然柳如是在文采方面,有些是超過錢謙益的。
同樣的,能讓高傑這樣誇邢夫人,她必定是真有幾把刷子的。可惜的是,在大明,一個女人想要出頭,實在太難。
滾滾歷史,只爲她留下了淡淡的一筆,沒有讓她延續性的發光。
“妾本應隨夫而去,奈何子嗣年幼,妾不能一死了之。想必夫婿他能理解吧!”邢夫人說的很悠長,彷彿是理所當然一樣。
“請夫人節哀。”朱由檢很無奈,這裡是大明,他總不能拿後世的那一套普世價值觀來勸說邢夫人吧?如此做,恐怕只會添亂。
“皇上請我到此,是爲了徐州軍的事嗎?”邢夫人不傻,能讓皇帝放低姿態的,當然不是已經死翹翹的高傑。
“你不信我的,對吧?”朱由檢也不做掩飾了,他單刀直入。
“我夫君身前亦不曾全信,我如何信?”邢夫人也乾脆,直接接話。
旁邊的史可法都聽呆了,從來官面上的話都不是這樣說的。
朱由檢只能感嘆:好一對情深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