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羽不知所措。從今天出門起,他就一直覺得不安。站在那個與虞姬初見的十字路口,他想到的雖然有虞姬,但更多的卻是自己還欠共尉一個人情。來到蕭山,共尉待他一如既往的熱情,讓他不可抑制的想起了當初在彭城的美好時光。恍惚之間,他好象忘記了他們現在是敵對的關係——或者,從他決定出城來見共尉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堅定的認清這個立場,他下意識的又把共尉當成了他意氣相投的好兄弟。共尉和他說做王的使命,他雖然嘴上不承認,可是有共尉這個王在面前做參照,他多多少少也接受了共尉的結論:他項羽不是一個合格的王,至少在共尉面前,他不能稱爲一個明君。共尉說他不會打仗,不是一個合格的將軍,他不服氣,他要和共尉比試一番,以證明自己的失敗並不是因爲自己沒有用兵能力。在他看來,這似乎順理成章,他們當初在彭城的時候,一邊喝酒,一邊談論武藝,一旦有不同的看法,常常要起來比試一番以事實說話的。雖然共尉說他把打仗和打架混爲一談有些讓他沒面子,可是也不是什麼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是有些不好意思而已。
項羽心底裡還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理由,他雖然自負在軍事上有所心得,面對其他的將領,他總覺得那些人是豬腦袋,就算讀了些兵書,也是泥古不化,只知道死搬硬套,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包括現在圍城的三員西楚大將,他也不怎麼看在眼裡,韓信也好,周叔也好,張良也罷,他們如果不是仗着西楚雄厚的實力,他們能把他圍在彭城嗎?他完全可以象攻擊陳餘他們那樣,如秋風掃落葉一般將他們擊敗。張良在南郡,不就沒佔到他一點便宜?
項羽放眼天下,在軍事上可以說沒有敵手,如果說一定要找一個能和他一較高下的,也許只有眼前這個共尉。共尉出道以來打的那些仗,項羽都比較清楚,他對共尉的用兵能力也是首肯的,或者說,共尉用兵的方式和他有相近的地方,都喜歡打硬仗,都喜歡用騎兵,都喜歡出奇不意的攻擊對方的要害。
正因爲如此,項羽才特別想和共尉一較高下。證明自己會打仗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要讓共尉知道,他這個兄長並不僅僅是大幾歲而已,至少在軍事上,他還有做共尉兄長的資格的。
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拔出來的劍卻讓共尉如此傷心,他只是想和共尉比試比試,並不是想殺共尉,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殺共尉。他曾經想過,如果自己得了天下,共尉做了他的臣子,他一定讓共尉做大司馬,兄弟倆並肩戰鬥,縱橫天下。就算他們已經撕破了臉,他也沒有想過要取共尉的性命,現在他都已經放棄了反抗,只想和共尉一戰,然後就向共尉託孤,又怎麼會要殺共尉呢?他知道,天下大局已定,就算自己殺了共尉,也於事無補了,更何況他雖然希望能擊敗共尉,卻沒有把握擊殺共尉。
共尉誤會了。一怒之下,擊斷了兩口長劍。這兩口劍,項羽認得清楚,他這一口,是共尉仿他的那口巨劍制的,而共尉那一口,卻是仿那口湛盧所制,那兩口劍,正是他們當初在鉅鹿城上擊敗三十萬秦軍、力挽狂瀾的功臣,這不僅是兩口劍,更是他們並肩殺敵、血一般情義的象徵。也正因爲如此,共尉纔會在上面刻上同樣的銘文:“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和以前任何一口劍上的銘文都不一樣,這其中的深意,項羽一清二楚。
看着共尉悲憤莫名,項羽更是傷心欲絕。
共尉將兩口劍扔在地上,如同一頭髮狂的獅子向臺邊緊張的桓楚和季布大步走了過去,鬚髮賁張,威猛之極,他走到桓楚面前,怒視着他,揮了揮手,示意虞子期退到一旁,招了招手,以一種極其輕蔑的態度對桓楚說:“要打架?來!”
桓楚雖然很想衝上去,一劍殺死共尉或者挾持住他,就象曹沫挾持齊桓公一樣,可是他卻不敢,偷眼看了一眼項羽,希望能得到一點暗示,可是項羽站在那裡如木偶一般,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眼色,桓楚無奈,只得訥訥的退到了一邊。
“哼!”共尉哼了一聲,大步走下高臺,虞子期、李昶扔下桓楚、季布,一左一右的護着共尉,亦步亦趨。桓楚等人不明所以,也不敢下令攻擊,再加上有虎賁營在一旁,項羽帶來的親衛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共尉下臺去了。
共尉一離開,田錦江指揮着一萬陷陣營將高臺團團圍住,劍拔弩張,只等着一聲令下,就將項羽等人射死在亂箭之下。桓楚和季布見了,心如死灰,本來想抓住共尉做人質的,現在共尉已經安然無恙的走了,他們這三百人被一萬陷陣營圍在中間,哪裡還有活路?
“大王?”桓楚和季布將項羽圍住,焦急的叫道。
項羽擡起頭,茫然的看着桓楚和季布,雙目之中全是後悔和哀傷。
“他走了?”
“嗯。他走了,可是,我們卻走不了了。”桓楚低下頭,沮喪的說道。季布一聲不吭,可是從他的眼神裡,也看不出有一點希望。兩人只是看着項羽,這時候項羽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大王……”蕭公角和丁固衝上臺來,一下子擁到項羽面前。丁固臉色發白,滿臉是汗,手卻冷得發抖,他停在臺邊,注視着下面重重迭迭的西楚軍,心神不寧。蕭公角卻衝到高臺的那一面,看了一眼,然後緊張的對項羽說:“大王,臺南衝不出去了,北面正在部署,應該還有點可能,我等在南面廝殺,吸引西楚軍的注意力,請大王從北面下臺,以大王的戰力……”
他的話還沒說完,項羽就打斷了他的話:“我是臨陣脫逃的人嗎?”
蕭公角一愣,把後面的話全咽回了肚子裡。項羽確實不是臨陣脫逃的人,可是憑他們這三百人,就算項羽勇猛也不行啊,陷陣營是共尉手下最強悍的步卒,從成軍的那一天起,就沒有打過敗仗。一萬對三百,如果還讓他們跑了,那還是陷陣營嗎?更何況旁邊還有虎豹騎呢。共尉把他手下最精銳的人馬全安排在這裡,顯然沒安好心。
項羽不退,桓楚等人只得鼓起餘勇,準備拼死一戰。他們扔掉了沒用的東西,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裝備,方便接下來的血戰。可是等他們都收拾好了,卻發現項羽還沒有動彈,一手握着一口斷劍,神情淒涼。
“大王,我們快走吧。”桓楚有些不耐煩的催促道:“再不走,等西楚軍全部準備好了,我們就更走不了了。”
項羽依然一聲不吭。
桓楚等人面面相覷,站在臺邊一直注意西楚軍動向的丁固急了,趕到項羽面前,大聲叫道:“大王,西楚軍已經將高臺圍住了,我們走不脫了。”
“走?”項羽總算擡起了頭,看着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丁固,反問了一句。
“大王不走嗎?”丁固傻了,也反問了一句。
“我不走。”項羽搖了搖頭:“你們放心,我不會讓你們白白的死在這裡的,傷他的是我一個人,我去見他,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然後向他推薦你們。你們都是難得的勇士,他一定會接受你們的。”
“他接受我,我還不接受他呢。”一直沒有吭聲的季布哼了一聲,把頭扭在一邊。
“季布,你兄弟的事,不能怪他。”項羽拍了拍季布的肩膀,嘆惜了一聲。
“與我兄弟的事無關。”季布躬身施禮:“臣侍奉大王多年,眼中從無他人,大王不懼生死,臣又何懼?臣唯願追隨大王。”
“臣也願追隨大王。”桓楚隨即慷慨的抱拳施禮。
“臣也是。”蕭公角大聲說道。
“臣……也是。”丁固最後說,可是他的聲音不是那麼堅定,顯然有些猶豫,不過其他人心情激動,都沒注意他的異常,只有項羽有些異樣,他擡起頭看了丁固一眼,剛要說話,卻發現李左車負着手,站在臺邊,平靜的看着他們君臣。
“李軍謀……”項羽大喜,顧不上其他,連忙分開桓楚等人,大步走到李左車的面前,深深施了一禮。李左車連忙還禮,兩人打躬作揖,不象是生死之間,倒象是參加宴會一般。
“李軍謀,我想再見你家大王一面,請軍謀代爲通稟一聲。”
李左車苦笑着搖搖頭:“敢告大王。我家大王心情很不好,不想見你。我到這裡來,是向大王傳達他的意思,他請大王即刻離開蕭山回彭城去,做好準備,我軍三日後將開始攻城,到時候大王將親臨戰陣,以你一決雌雄。”
桓楚等人一聽,驚喜的互相看了看,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共尉居然還會放他們走。丁固更是欣喜若狂,不等項羽說話,他就向下衝去,剛走了一步,又覺得有些異樣,連忙站住了。
季布大怒,恨不得一劍砍殺了他,只是李左車在這裡,他不好在外人面前丟了面子,這才強忍住了。丁固見季布發怒,心虛的低下了頭,退到一邊。桓楚和蕭公角不屑的哼了一聲,把頭扭了開去,看看李左車,見他臉色鄭重,並不象玩笑,這才放了些心,又看向項羽。
項羽皺着濃眉,長嘆一聲:“戰又何益,彭城雖有八萬兵,可是存糧不足半年,如何能勝?我不回去了,請李軍謀代爲通稟,我要再見他一面,把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一併解決。”
李左車爲難的看着項羽,考慮了好久,見他神情堅決,不象是一時衝動,只得點點頭:“請大王稍候,我去試試看。不過,大王現在心情極差,能不能見你,我可不敢擔保。”
“多謝軍謀。”項羽又是躬身一拜。
李左車下臺去了,陷陣營似乎已經得到了命令,鐵桶一般的戰陣分開了一條通道。李左車穿過那條長長的通道,一直向遠處的共尉大營走去。項羽站在臺邊,目光一直跟着漸行漸遠的李左車,直到消失在大營裡。
臺上安靜下來,誰也不說話,剛自想着自己的心思。共尉說要放他們回去,至少說眼下不會有生命危險了,現在的麻煩是項羽,他放着眼前的機會不抓住,卻一根筋的要見共尉,不知道最後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李左車鑽進大帳,共尉正飲着酒,一看他進來,笑嘻嘻的問道:“如何,他們走了嗎?”
李左車搖了搖頭,一臉的不解:“大王,又被你猜中了,他堅決不走,要再見你一次。”他看了一臉得色的共尉一眼,嘆了一聲:“看來大王賭對了,這個項羽與普通人不一樣,只能用不一樣的辦法來對付。”
共尉收起了笑容,嘆惜了一聲:“所以我說,他還是個赤子,生活在單純的世界裡,不適合這個世界呢。你看看他身邊的那些人就知道了,季布爲了一個諾言,可以不惜生死,季心寧可去死,也不吐露一個字,不讓我們抓住項羽的任何把柄。桓楚、蕭公角,明知蕭山是個死局,卻義不容辭的跟着一起來。”
李左車默默的點了點頭,插了一句嘴:“只是那個丁固,好象有動搖之意。”
“是嗎?”共尉有些意外,想了想,又搖了搖頭:“真是怪了,他和季氏兄弟一母所生,卻相差甚遠。”
“龍生九子,還子子不同呢。”李左車也笑了,“項家這麼多人,也不是隻有項羽一個人如此嗎,項佗、項伯,恐怕心早不在彭城了。”
“那個項莊還不錯,有點骨頭。”共尉接着說道。
“嗯。”李左車坐在共尉對面,自己拿起酒匙給自己添了一杯酒,端起來有滋有味的喝了。“現在怎麼辦?”
“耗他一陣子再說。”共尉放下酒杯,雙手抱在頭後,愜意的笑道:“李君,只是要麻煩你多跑幾趟腿了。”
李左車哈哈大笑:“無妨,如果真能收服項羽,兵不血刃的拿下彭城,免得生靈屠炭,臣願意多跑幾趟。”
“知我者,李君也。”共尉笑着指指李左車,又指指自己:“你我想到一起去了。”
兩人相視而笑。
項羽在高臺上等了好久,李左車才陰着臉走了回來。項羽一見他的臉色不好,氣勢先弱了幾分,然後聽李左車說共尉正在帳中大發雷霆,心裡更是悲痛,覺得自己這次真是傷了共尉的心了。李左車越是極力的勸他們立刻離開蕭山,回彭城去準備作戰,項羽越是不肯,他懇請李左車再去請示,無論如何一定要見見共尉。李左車無可奈何,只得唉聲嘆氣的再回去請示,一去又是好半天,回來說,共尉還是不見,不過現在他不發火了,正在喝悶酒,已經快醉了,大王就不要等了,還是儘早回去吧。
一聽說共尉喝悶酒,項羽更是着急,他拉着李左車的手着急的說道:“李軍謀,煩勞你再去通稟一聲。阿尉的脾氣我知道,他一旦喝悶酒,一定會喝得爛醉如泥,然後頭會痛好幾天,和大病一場沒有區別。是我傷了他的心,如果他喝醉了,我這心裡……”他急得哽咽起來,話都說不下去了,只知道連聲哀求李左車再去通報,說到最後,他撩起衣襬,就要跪在李左車面前,嚇得李左車連忙拉住他,忙不迭的應道:“既然大王如此說,我就再去通報。正如大王所說,我家大王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這次他力排重議,邀大王蕭山一會,就是不希望與大王刀兵相見。現在弄成這個樣子,也確實是沒有想到的事情,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
項羽更是羞愧難當,忍不住又要下跪。李左車如何敢受他的跪拜,連忙下臺,匆匆的去了。
看着李左車健步如飛的身影,項羽懊悔的搓着手,焦急的在臺上來回走動着。桓楚和季布等人見了,都哭笑不得。雖然他們覺得共尉的舉止有些可疑,可是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不願去提醒項羽,一來項羽已經深深的陷入了自責之中,他們如果說共尉這是一個圈套,項羽不僅不會相信,反而會大發雷霆。二來如果共尉和項羽真能解開這個結,那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以目前的情況,共尉只要一聲令下,他們就會血灑蕭山。項羽死了,彭城就是共尉的囊中之物,就算他是在做戲,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惡意。
桓楚他們雖然沒有商量,但是從眼神之中,都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不約而同的閉口不言,靜靜的等待着。他們有了計較,反而倒不着急了,着急的只有項羽一個人。
就在項羽在臺上第一百二十一次轉身的時候,李左車終於又出現了,他一路小跑,氣喘吁吁的趕到臺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對項羽說:“大王,大……大王,我家大王……願意……願意見你了。”
項羽一聽,心花怒放,顧不上安排桓楚等人,一步就跨到李左車面前,一把拉着李左車的手,大叫道:“太好了,立刻帶我去見他。”
兩人大步下了臺,直奔大帳而去,桓楚等人站在臺上,互相看了看,都無聲的嘆了口氣。大王雖然力可扛鼎,氣可蓋世,可是遇到共尉,他是徹底的失敗了,一點還手之力也沒有。桓楚本來是想看看這兩個當世的高手對決的,可是現在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走到臺中央,撿起項羽他們的酒壺看了一眼,走到臺邊衝着下面的西楚軍大聲叫道:“他孃的,西楚就是這麼待客的?給老子拿酒肉來,老子餓了。”
季布等人聽了,也跟着破口大罵。臺下的田錦江聽了,哭笑不得,揮了揮手,命人擡了幾甕酒,送了幾隻羊上去,還有一些水陂中剛剛釣上來的魚。桓楚等人見了,也不管地上沒有席,就坐在地上,大口喝酒,大塊吃肉。